她颤抖着,双臂如同无骨的藤蔓线,死死攀住叶叙川的胳膊。
后者试图甩开她,烟年执拗地不放,拉锯片刻后,叶叙川迟疑地停了下来,不太确定道:“你……”
他总还留着一线希冀。
烟年费力道:“时雍,求你……给我药……我不想死。”
“你叫我什么?”
“时雍也是你叫得的?”
仿佛被火焰烫了一记似的,他俊美的面容寸寸扭曲。
“时雍,是我错了,我今后乖乖待在你身边,我哪里也不去,你想要孩子么?你要多少我便给你生多少,只求你救我一命,我不想死,”
她可怜兮兮地哭起来,两腮坨红,瑶鼻微皱,衣襟散开,露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大约是想勾起他的怜惜罢。
叶叙川垂眸,凝视着她憔悴的病容。
起先是报复,后来越来越掺杂了别的东西,他必须承认,这具身体令他无比着迷,可她身弱,单是尽数承受下来,就费了莫大力气。
第一回 见她时,她也这样瘦,抱着琵琶穿梭于鱼丽宴上,翩若惊鸿,生气勃勃,而如今却干枯瘦削,稍用一点点力道,就能让她病倒。
然而,虚弱至此,她眼里的神采却一如往昔。
灼灼燃烧着,像南国盛开的红妆海棠。
叶叙川觉得这神采极为刺眼。
按理来说,他应当安心,人已被抓来自己身边,锁在他巢穴最深的地牢里,他至少不必再担忧某日一睁眼,下人们告诉他,烟年只身逃回了北方。
这样很好,他会把她锁在身旁一辈子,至死方休。
可他要的不止这些。
她的目光告诉他,她分明还没有认命。
这个女人依旧想着她该死的故乡,只要让她抓住一丁点空隙,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再背叛他一次。
时隔月余,他依旧记得遭她背叛时,那痛彻心扉的感觉,无数个无眠的夜里,痛苦被炼化为恨意,他发誓要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要的是她此生众叛亲离,只能死心塌地依附他而活。
直至白头。
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抿紧了唇,低头扭曲一笑。
“你想活是么。”他目光冰冷,轻声道:“好,你对我起誓,今后安心伴在我身边,再不离开。”
烟年扯谎的本事一如往昔,一个磕巴都没打,攀着叶叙川衣角,肃然道:“我对天发誓……”
“鬼知道你们北周人的天是什么天,”叶叙川嗤笑道:“要么你真心起誓,要么按国朝的规矩来,先纳投名状。”
烟年默了一默。
她终究道:“我对我的故乡发誓,若我杜烟年再离开叶叙川,就叫我……”
“说吧。”叶叙川嘴角噙着恶意的笑容:“说你若是离开我,便让你的家乡寸寸焦土,永无宁日,日日生活在战争阴霾之下,不得解脱。”
烟年如坠冰窟。
叫她起什么誓都好,唯独这个,她怎样都说不出口。
“时雍……”她忽然起身,膝行两步抱住了他,用尽全力地抱着,仰首亲吻他昳丽的唇,辗转碾动,口中喃喃道:“我已是你的人了,你让我活下去,求求你了,好不好?”
“我会很乖顺。”她迷迷糊糊地去解衣衫,触碰他脆弱的地方:“求求你……”
叶叙川呼吸微微粗重。
“如此委屈求全,是还记挂着我手里那几个细作罢,”深知她并非真心臣服,他强压生理反应,拍了拍烟年的脸蛋,饮下一口汤药,附身捉住她下巴,将药汁渡入她口中。
唇齿间药香弥漫,她咳嗽起来,咳得满面通红。
叶叙川拂开她双手道:“既然饮了药汁,那就给我好好地活着,只要你能捱过这一劫,我就带你回汴京。“
*
烟年比较惜命,是个求生欲极强的人。
托了这份良好品质的福,她才能从战场中生还,在汴京干了十年细作,还没有被皇城司弄死。
这次也是一样。
虽然直面了叶叙川雷霆骤雨般的恨意,并因此病到奄奄一息,烟年仍未放弃逃跑的信念。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像她这样的人,能扛下细作生涯的精神高压,坚韧二字是刻在骨子里的,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击垮她。
经过了短暂的惊吓后,烟年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叶叙川还活着,北周于雁门关大败,自己被当作叛徒,身陷囹圄。
以上每一件事都那么骇人听闻,而恐怖的是,几件事竟然同时发生了。
所以,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千年难遇的死局。
果真杀人放火损阴德……
退烧之后,烟年生无可恋地躺在铁床上发呆。
主要是思考人生,想她究竟是何处做得不对,怎么就让叶叙川从鸩羽毒下生还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
牢中不辨日夜,只有更漏的滴答声。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刚成为细作的时候,有一项训练就是关在黑暗的屋中,有食水,有床睡,甚至可以洗澡,但不能与人交谈。
时隔多年,这项训练终于派上了用场。
叶叙川在她病后,多少注意了些分寸,不至于把她弄坏,可身体上的伤痛消减,心理上的重压却更令人崩溃,幸好她是个意志力顽强之人,居然当真熬过了这噩梦般的一段时日。
她拥被发呆,忽见眼前掠过光彩,刺得她双目流出清泪。
男人淡淡对她道:“除下衣衫,躺好。”
*
烟年无声承受。
她的双眼迷蒙如汴京三月微雨,眼尾是红的,双颊也是红的,呼吸急促,夹带浅浅的啜泣,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兔子。
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叶叙川周身血热,放浪形骸,他凑在她耳边说肮脏至极的荤话,都是他在军中旁听而来的,粗俗污耳,可他就是想把她染脏,让她沉溺于这可怕的感受中,无法自拔。
他终于学会在情迷意乱时闭上眼,死死地抱着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就这样死在她身上也很好,如此,她这辈子都莫要妄想逃开他。
烟年在哭,无声地落泪,身体细微地发颤。
“哭什么,”叶叙川皱眉:“往后这样的日子还有许多,你要学着习惯。”
烟年想起她的夜鸮,轻声问道:“乌都古呢?”
“还有心思关切一只扁毛畜生?”叶叙川漫不经心道:“死了,拿去炖汤了。”
烟年早已料到乌都古遭了毒手,默了一默,神色黯然。
“翠梨和吴婶……”
“你不必知道。”
叶叙川缠弄她长发,淡淡道:“今后你只需牵挂我一人即可。”
第65章
烟年死死咬着唇, 只觉他的手如同吐信毒蛇于自己发端游走,让她浑身颤栗,恐惧至极。
叶叙川冷眼看着她, 讥嘲地问道:“是不是很意外我还活着。”
烟年哑声道:“意外,但想必是大人吉人天相, 有诸天神佛佑护。”
叶叙川短促地轻笑一声:“一叶障目。”
烟年不解其意。
“你终究猜错了一切, ”叶叙川道:“你杀我,是因为听信了传言,以为是我暗中下令杀使节,挑起战争,对么。”
“是。”
“就因杀使节的刺客是叶氏家臣, 你便默认只有我能驱使得动他吗?”
烟年沉默一瞬:“我在你案头看到了他的绝笔信, 信上写了, 幸不辱命。”
“对,确有那封信存在,但你可曾看见, 信封上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名……字?
她不记得信封的模样……
见烟年面露迷茫之色,叶叙川胸口又一阵闷痛, 余毒埋藏在他身体里伺机而动, 就像这个女人一样,时不时地刺痛他的心肺。
果然, 她未曾打开过心防,也未曾给过他半点信任,一份连封面都没有的书信,就能成为她判他死罪的理由。
过了许久, 她才道:“如若不是你做的,那为何我那时逼问你, 你神色那么古怪?就好像……你知晓全部内情,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一样。”
叶叙川闭上眼,寒声道:“因为你瞧见的那份绝笔信,原本的收信人,名唤叶朝云。”
*
“怎么可能!”
烟年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叶叙川漠然道:“偶尔也动一动你的脑子,她需要一场胜利的战争标榜自己的英伟,成为震古烁今,名垂青史的贤后,而我却不需要一纸虚名。”
他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如神祇。
“先前对你说过,我才是唯一能摆平乱世的人。”
“就在你杀我的前一日,我派出斥候前往北方,协调八方势力,收拾一团乱麻的政局。”
他自嘲一笑:“但我没想到,你一瓶鸩羽毒,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烟年怔然,手指微微颤抖。
不……怎么可能。
他说的不是真的,定又在骗她,为的就是让她内疚痛苦,作为报复的一环。
她仰起脸,喃喃自语道:“不,你在说谎,分明是你挑起了战争,只是如今死无对证,你将黑锅尽数甩给了旁人……你中毒不死,定是早料到了我会杀你,做了准备,才……”
“不。”
叶叙川目光中浮出淡淡的悲哀之色。
“不,我不知道。”
“我一厢情愿地告诉自己,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你会忘掉过往种种,死心塌地地跟在我身边。”
烟年语塞,忽地发觉自己可能走了一步错棋。
“我未曾骗过你。”叶叙川道:“倒是你,机关算尽,反而令你的故乡陷入战火。”
一瞬间,许许多多的细节浮现于烟年脑海中,错综复杂,千丝万缕地纠缠着,从指挥使的小阁楼,一直到南院王军营的地牢,搅得她头疼欲裂,不由扶额闷哼。
叶叙川面无表情,撩开她额前碎发,温柔道:“不过也好,剥离对你的情爱之后,反倒可以放开手脚算计你,我只需随意设计一些陷阱,就能诱得你像只傻兔子一样往里头跳。”
“你如今是个叛徒了,再也别想回你心心念念的北周,也别想在国朝立足。”他刻毒地扬起嘴角:“收起你那些天真的念想吧,今后天底下除了我,没有人还能收留你。”
烟年眸光微红,居然当真像只兔子一样,秀丽又倔强。
她隐隐察觉自己做了错的选择,可如今木已成舟,她还能怎样,回到过去把偏执的自己打一顿吗?还是向叶叙川道歉?
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了一个尖,便被她狠狠压下。
只因她明白,叶叙川想听的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而是她痛苦的哀嚎。
构陷她通敌叛国,这是何其可怕的报复方式,直截了当废了她十年的努力,生生逼得她四面楚歌,进退维谷,回不去故土,亦无法立足他乡。
她自己被囚于此地,勉强留了性命,但姐姐呢?翠梨呢?蒺藜呢?他们可还有生路可走?
她握紧了拳,用力到指甲都刺破了皮肉。
*
又过了两日,叶叙川以休养为名,带着她回到了汴京。
这段时日里,他几乎每日都能想出折辱她的新鲜法子,可见当真是恨到了极处,非要看着她隐忍的惨样,才能纾解心头憋闷。
就同当年刚来到他身边时那样,烟年咬牙忍耐,等待一个逃离的时机。
最初启程的时候,她住在车队最后的囚笼中,如猪狗般下贱,所有路过的兵士都会狠狠从她身上剜下两眼,骂一句:“贱人。”
烟年只当是清风过耳。
第二日,她骂回去:“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混了那么多年还是个大头兵,给叶氏兄妹当狗都不配。”
许是她骂得直戳人心,气得那兵士眼眸赤红,冲过来与她拼命。
烟年在那兵士扑来的瞬间,隔着铁笼抽出他随身匕首,眼都不眨,用力刺向自己右臂。
血流如注。
在外人看来,就像是那兵士控制不住情绪,刺伤了烟年那样。
兵士哪里见过这般手段,登时傻眼,烟年扔开匕首,冷冷注视他片刻,随即吃痛地闷叫出声。
“你……你怎么回事,我可没动你啊!”他慌张解释。
烟年不语,抬起眼角余光,瞥见看守她的狱卒三步并两步小跑离开,去往叶叙川的车驾,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果然,到了黄昏时分,她的笼子被打开一缝。
李源阴着一张脸,对她道:“去大人车驾后头的那辆小马车。”
手臂伤口刚止住血,一动弹就火辣辣地痛,她将胳膊背到身后,答道:“好。”
李源重重地哼了一声,神色不虞,却未再多言,想必是心有忌惮。
烟年漠然一笑。
如她所料,叶叙川只想亲自报复她,而不是任她被一群不入流的东西欺负。
新的马车依然狭窄逼仄,却比铁笼要有尊严得多,她趴在高窗口,望着被分割为碎块的天空,心随着日色一同西沉。
待得最后一丝晚霞消失于天际,她收回目光,食指轻轻敲击座椅,笃、笃、笃,如同静夜里的更漏,彻夜不休。
*
转眼回到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