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沉郁,其中又带了三份困惑。
她有许多没想明白的关窍。
为何呢?为何叶叙川已然身死,他的部下还像发疯的狗一样四处闻嗅,非要找她出来,且他的死未曾给战局带来丝毫转机,两国间越发剑拔弩张,据说已有人攻打了北周的关隘……
这些问题都只能问指挥使,可是指挥使特地吩咐过她,如非紧急,莫要轻易联络,而今多事之秋,人人精神紧绷,稍有不慎,便会牵累整个细作营。
眼前就是灵寿,行唐,此处距长城已近在咫尺。
烟年不知多少次幻想着自己越过山川河流,在月光下穿越古长城,回到她的故乡。
可是……前方阻拦她的障碍太多了,多年的经验告诉她,眼下绝非一个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对翠梨道:“翠梨,旧诗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翠梨道:“别云,你说人话。“
“叶叙川已死,他留下的势力已是强弩之末,我们暂且寻个僻静处避过风头,待得风声松一些再回北周。”
翠梨抛出一个现实的问题:“那如果你遇到了个暗恋叶叙川的轴人,立誓追到天涯海角为主报仇,该怎么办呢?”
烟年眸中掠过狠绝之色:“无名小卒不足为惧,我连他们主子都能杀,多弄死几个又算得了什么。”
第58章
带上翠梨和吴婶, 烟年干回了她的老本行——逃难。
拜边境战事所赐,不少农人前往山中避祸,烟年一行人遮掩容颜, 混入流民之中,并在一处山脚边的偏僻村落蛰伏下来。
住处解决后, 如何填饱肚子又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所幸烟年出身乡野,烧火做饭、分辨野菜均略知一二;吴婶从前做过猎户,有乌都古在旁协助,颇有收获。
落脚后的第一餐,一共只有两样菜色, 一样是烟年做的野菜拌粟米糊糊, 另一样是乌都古逮来的野兔。
“吃吧。”烟年颇为得意:“尝尝自由的味道。”
翠梨只尝了一口, 便陷入了沉默,心想这自由不要也罢。
吴婶夸乌都古:“这夜鸮真懂事,反应快, 还极为聪明,一叫就来。”
烟年更为得意:“我父亲部族的驯鸟秘技从不轻易示人, 乌都古乃是我从小拉扯到大, 悉心培养过的鸟儿,自然与其他鸟儿不同。”
“你父亲的部族?”翠梨道:“从未听烟姐提起过。”
烟年收起笑容。
手中竹筷轻轻搅拌着粟米糊糊, 将暗黄粘稠的液体被搅成漩涡的形状,中间浮现一只细小的凹陷,如同一些久远的回忆。
“我爹娘啊……”
“我的父亲来自室韦的一个小部族,名字极长, 我也记不清楚,他们久居山林, 不与外界来往,只偶尔派出几个商人去外面换些时兴货品。”
“我父亲年轻时其实是专司驯鸟的猎户,可他不喜欢与世隔绝,而是偏好新鲜热闹,年纪略大些便求着长老,允他外出经商,也正是在外行商的时候,他遇见了我的母亲——一个教书匠的女儿。”
“然后呢?”翠梨伸长了脖子:“他们就喜结连理啦?”
烟年笑了笑道:“是啊,一见倾心。”
“所以我有时会觉得,其实这世间的情爱并不如我以为的那样浅薄无趣,真切的感情虽然难得一见,但却是有的。”
她笑容难掩落寞:“……只可惜,后来燕云遭了战火,他们为护着我和姐姐,生生被烧死在大火里。”
“我甚至分不清他们的尸首,因为……最后都已成了焦炭,轻轻一碰就碎裂了。”
烟年喃喃自语,双手无力地比划:“就这么轻轻一戳……然后,唰,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翠梨默默放下手中炙烤过的兔子腿。
吴婶叹道:“若你爹娘还在世,瞧你被锤炼成了这副刚强模样,定然要心疼的。”
“虽然没了爹娘,我还有姐姐。”烟年道:“去见她之前,我会洗干净手上的血,不教她难过。”
她甩了甩头,洒脱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早过去了,人眼睛生在前头,总要往前看才是,弄死叶叙川后,北周颇打了几回胜仗,想必又快要议和了。”
指挥使久未来信,只得从市集间探听到一些零碎消息。
战争讲究一个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前一阵子叶叙川亲自压阵,北周南院王不愿出兵,导致节节败退,如今局势扭转,战局僵持,双方应当都有了和谈的动力。
翠梨道:“和谈不和谈,我们说了不算,我只要吃得饱就好。”
“那我再替你煮些吃食。”
烟年一边把壁虎从锅里拎出去,一面感慨道:“捉拿我的人一定想不到,老娘不仅会弹琵琶,还会挖野菜。”
翠梨捧碗欲哭无泪:“烟姐,那还是弹琵琶比较适合你。”
*
这段时日,外界风云变幻,而这野村中的生活却恬淡如水,颇有采菊东篱下的悠悠古意。
山村远离交通要冲,消息闭塞,只偶尔飘来一些零星的传闻。
比如我朝好像打了几场胜仗,有个厉害的大人物正四处捉拿要犯……但山村的居民并不在乎这些,他们更在乎麦子的高度,脚下的土地。
正是因为他们不在乎,才给了烟年浑水摸鱼的机会。
时间如水,从指缝间无声掠过。
烟年蛰伏于这片世外桃源,重新拾起劈柴烧火、洗衣做饭这类体力活,身体虽然疲惫,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
然而,烟年安之若素,翠梨却过惯了富贵日子,不习惯山村清寒。
在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粟米糊糊后,翠梨形容枯槁,面如菜色,深夜来寻烟年,问她道:“烟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北周去?”
烟年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底,沉吟道:“你不该问我。”
翠梨欲哭无泪:“烟姐,咱们一道出生入死,也没什么好瞒着彼此的,你告诉我,究竟何时才能走?好歹给我个念想。”
烟年眯了眯眼。
她手指轻轻击打床沿,想必是内心有了成算。
“或许是……”她慢吞吞道,
“是何时?”翠梨急切追问。
“明日?”
烟年敲打床沿的指头先是屈起,复又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浮现眼底。
“指挥使昨日来了信,说外面风声已平息,叶叙川身死,其残党夺过权柄,安排了一个傀儡替代他。”
“傀儡?”翠梨诧异。
“大概是为了骗北周人罢。”烟年道:“北周王廷一旦知道了叶叙川已死,士气多半会大振特振,说不准还会一鼓作气南下。”
迎着翠梨惊喜的目光,烟年抬起腿,把头枕在手臂上,试图做出一个随性洒脱的动作。
“东躲西藏月余,终于熬光了这群人的耐心,好事,天大的好事,翠梨,你去通知吴婶,让她明天去多摸两条鱼,我亲自下厨庆贺。”
*
翠梨欢天喜地地去了。
次日天光微明,吴婶带着乌都古和小猎犬,雄赳赳气昂昂向山中进发。
翠梨一遍劈柴,一边认真思考:“烟姐,你说咱们回了北周,去干些什么营生好?”
烟年目光坚毅:“随便卖些什么,但我便是穷得叮当响,也绝不重操旧业。”
翠梨猛力点头:“对,细作这活不是人干的!”
“咱们做生意,可以把吴婶带上。”烟年沉吟:“原本打算拉燕燕入伙,如今一看,带上吴婶也不错。”
“蒺藜呢?”
“指挥使承诺过会救走他,”烟年掰断一只白菜,漫不经心道:“指挥使虽然抠门又爱压榨人,却从没骗过任何属下,我是信他的。”
“那也不错,”翠梨叹了口气:“不知道指挥使能不能给他找个靠谱人家,当个赘婿之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整日,可直至日色西沉之时,依旧没有等回吴婶。
“怎么回事?”翠梨狐疑道:“吴婶向来早归,为何今日……”
烟年倚门而立,面色越发凝重。
在细作的世界里,每一分不寻常都值得警惕。
她取出哨子,对着天空吹出短促的尖啸。
山林寂静,不见乌都古的身影。
烟年嘴唇紧抿。
“翠梨,收拾东西,把剩余的迷药、鸩毒、火折子,绳索都带上,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翠梨呆了一瞬道:“包袱是现成的,拿了便能走,可我们走了,吴婶怎么办?”
“我顾不上她,”烟年将匕首绑在靴上:“此处怕是已被追查到了,眼下是最后的逃离之机。”
翠梨点了点头:“好。”
正此时,一声犬吠钻入两人耳中,随之而来的是院门的吱呀声。
吴婶推门而入,唤道:“翠梨,烟娘子!”
翠梨同烟年本已准备离开,却忽然看见了吴婶,不由对视一眼,俱目露迟疑之色。
吴婶笑道:“你们两个面色怎地那么难看。”
“吴婶,“烟年盯着她双眼问道:“你去哪儿了,怎地那么久方才归来?”
“我……去猎野鸡。”吴婶道:“走得有些远,迷了路,这才回来得迟。”
“是么。”
烟年目光幽暗,手心翻出一道匕首的寒芒。
她走上前去,轻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乌都古去哪儿了。”
吴婶脸色顿白,嘴唇猛地颤抖一记。
她拳头握了又握,似乎内心无比挣扎。
犹豫一刻后,她终究咬了咬牙,以只有她和烟年听得见的声音,嘴唇翕动道:“他们在门后,两个,是来杀你的,快跑。”
得了明确的警示,烟年反而沉着下来。
那股子佛挡杀佛的气势又回到了她身上。
“知道了,”擦身而过时,她莞尔一笑道:“谢谢。”
电光火石之间,她猝然踹开院门,随即扬手撒开全部的迷烟粉,两名先遣来的禁军卫兵躲避不及,应声倒地,捂眼大叫:“啊——”
他们的尖叫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烟年手中匕首擦着大脉,刺破了其中一人的咽喉。
翠梨也冲上前去,用一块破布狠狠堵住了另一人的嘴。
烟年垂下眼,从被捅了喉咙的禁军腰间缴来一把快刀。
是出了鞘,开了刃的。
禁军喉间发出模糊的咒骂,烟年又下一刀,冷冷道:“你只带了刀,却没有绳索,看来真的是要来取我性命。”
“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鲜血溅上烟年白玉般的脸颊,她枯瘦的手紧握刀柄,狠命翻搅。
另一被禁军将士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只得奋力挣扎,翠梨按压不住,把心一横,也捅下一刀。
眼见那人昏死了过去,翠梨慌忙擦去手上的血迹,牙齿发颤,咯噔作响。
“我……我杀了人……”
烟年粗暴地拍了把她的后背:“杀个人算什么,不过一回生二回熟的事儿,赶紧牵马逃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59章
两人不敢再多耽搁, 草草掩埋了禁军,并询问吴婶,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吴婶惊魂未定, 瘫坐柴堆,哆哆嗦嗦披紧毛毯, 老半天才找回说话的能力。
“昨日娘子提过, 要煮两条鱼作为庆贺,于是我今日便出了山,带着乌都古下河摸鱼。”
“可走到一半,忽地遇见了一队禁军,他们队里有个猎户, 正是与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哎, 我也忘了他姓什么, 总之,那猎户指认了我,说一月前我与两位年轻小娘子共赴他们村子避祸, 虽然两位年轻小娘子伪装成了中年妇人,可他是山中的猎户, 眼睛极毒, 一眼就看出了你俩走路姿势不对劲。”
烟年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大爷的, 百密一疏。”
“那猎户人呢?”翠梨问道。
“与那队禁军在一处,”吴婶道:“他们原是想等到夜深人静时动手,说是要拿活口,可这两人却等不及, 偷偷押了我离开,说是什么要给主上报仇雪恨。”
烟年道:“我明白了。”
“事已至此, 多说无益,既已教人发觉,那拖延一分也是一分的风险,不如冒险北上,与指挥使的人汇合。”
翠梨吴婶点头。
趁着追兵未至,几人迅速整理物什,准备逃跑。
上马前,翠梨忽然对着那两名禁军的尸首发起愣来,被烟年狠狠敲了一记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