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控制的感觉令他感到兴奋。
后来呢?他为了这只鸟儿放弃底线,可怜到即使受骗,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叶叙川轻轻拍着烟年的后背,心头如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鬼使神差地想,如果自己被人暗害,她会欢天喜地处理掉自己的尸身,还是替他复仇呢?
按她爱憎分明的性子,多半会选择前者。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爱是什么?爱往往与对方无关,爱是主动求索,不论结局地颠仆前行,是囚徒被困于时间的牢笼中,突然有狱卒推门而入,告诉他:门前开了海棠花,你可以出去看上几眼。
他知道她满口谎言,另有所图,也知道她口蜜腹剑,心不在焉,但他并不在乎。
因为他至少可以确定,此刻满手鲜血,在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的烟年,展现出了她最真实的模样。
而他恰恰心疼这样的她。
*
不知多久后,她的哭声才逐渐平息。
叶叙川揉了揉微酸的手臂,把人放开,凑到月光下仔细看了一眼。
烟年双目肿得厉害,满脸狼藉,长发与衣襟尽湿,时不时抽噎一声。
他看着这样狼狈的她,竟觉得颇为安心,摸摸她脑袋道:“好了,如今仇也报了,哭也哭了,回府里睡一觉罢。”
烟年嗓子哭哑了,发不出声,只能点点头。
叶叙川又道:“这个梁……无所谓梁什么,弄死也就弄死了,没人敢查到你头上,下回想杀人,可以告诉我,不必亲自动手。”
烟年又点点头。
露生凉夜,月满京华,叶叙川捏了她袖下的双手,竟是冰凉一片。
他除下披风,兜手披在她肩头。
那披风尤带体温,比量着叶叙川高大身量裁制而成,温暖地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许是当真冷极,烟年未拒绝。
躺在叶叙川的臂弯中,她很快昏昏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带着燕燕回到了北方,两人骑着马,驰骋在山川草原之间。
醒来时只见叶府雕梁画柱,富贵锦绣,死气沉沉。
她又回到了樊笼之中。
第49章
此后许多夜, 烟年都梦到了燕燕。
可梦里的燕燕不愿理她,只给她看一个气鼓鼓的背影,多半是埋怨她杀了自己意中人。
时至今日, 烟年才恍然察觉,或许她从不了解燕燕, 当她们两人一起爬上红袖楼屋顶揽胜之时, 她自己看的是山遥海阔,可燕燕看的却是万家灯火。
人总爱说来日方长,可是浮生来来往往,恍然如梦,来日也许并不方长。
那个傻姑娘, 太渴望有人关心爱护自己了, 偏偏自幼得到的又太少, 她根本分辨不清真心与假意。
人世种种大抵如此,越是渴求,越是求而不得。
*
细作生前身后都要隐匿行踪, 有时他们的消失就如叶上蒸发的露水,无声无息, 不留痕迹。
燕燕死了, 梁几道也死了,案子自然了结。
英国公府与皇城司均风平浪静, 无事发生。
汴京是个荒唐的地方,在烟年家乡,每一头羊,每一只夜鸮都有关切它的人, 可在汴京,关切是一种昂贵的货品, 人人行色匆匆,醉生梦死,好像活在一团巨大的泡沫之中。
反而是叶叙川提了一句:“……皇城司死不认账,英国公府也没办法发难,你这仇报得颇是时候,再晚就没有好机遇了。”
好机遇么?她情愿没有这个机遇。
烟年望向窗外。
又一年海棠花开,遮天蔽日烈烈如火,可是看花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令她想起旧日里唱过的曲子词: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除了不忘记她之外,烟年找不到其他纪念燕燕的法子,国公府无声无息处理了她的所有用过的物什,到头来,烟年连一件她的遗物都没有。
烟年轻声对叶叙川道:“燕燕与我相识于微时,她是最单纯不过的贵女,梁几道费心骗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叶叙川翻过一页书,懒散道:“好问题,那你又为何要费心骗我?”
一句话就把烟年噎住了。
“行了,你也不必试探我知道多少,就当我依旧被你蒙在鼓里罢。”他给烟年递来药碗:“自从我决定长期豢养你之后,你那些秘密,我都不再追查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我撤去了对你那朋友的监察,她才遭了毒手。”他道:“如今知道我为何不允准你出门了么?”
烟年闻言,不由黯然。
曾有千百种法子可以保全燕燕,偏偏造化弄人,还是让燕燕阴差阳错地丧了命。
她轻声问道:“大人不好奇我是怎么与府外传讯,也不好奇我出去后,在外面究竟做了什么吗?”
叶叙川淡淡答道:“我不需要好奇细枝末节,只需要把你那两个属下扣在府里,你就会像个风筝一样,即使出去,也能被拽回来。”
“哦……”
熟练掌握拿捏人的技巧,的确是叶叙川的风格。
“不过,若是哪天你想通了,把你的秘密们对我和盘托出,我会洗耳恭听。”叶叙川又道:“我已纵容你许多胡作非为,也不差多上几桩。”
此话由叶叙川说出来,格外怪异别扭。
其实他为人算不得宽容,行事风格近乎张扬苛刻,尤其厌恶细作,所以才得了个坟场名号。
可这样极度唯我独尊的一个人,却宽宥了她一次次的欺骗、挑衅,那日她说了那么多难听话,叫嚣着不愿怀他的骨肉,他也只是短暂地发了点火,并未拿她怎样。
连府里的下人都看出了这明显的纵容,时常有抱怨之声传到她耳中。
这意味着什么呢?
烟年呆呆地注视他。
男人凭窗而坐,长腿交叠,姿势慵懒而放松,窗外落日西坠,霞光将层云染作紫红,透过疏离的海棠纸条,把他身侧的影子拉得绵长温柔。
相识之初,他把她当个玩意儿一样放在外宅,每回来玩弄她时,都满面春风和煦,笑意温柔,可烟年明白,这些温柔都是假的,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一边保持着疼惜的神色,一边送她去死。
后来日子久了,他倒是显露出了本性——高傲冷淡,多疑猜忌,从不信任任何人,习惯性地发号施令。
此时,他却久违地展现出了一点温柔,且发自真心,毫不作伪,浓长的睫毛淡化了眉眼间的审视与锋锐,面容平和淡然,好像被春阳照暖的清溪,涓涓水中映出四月的海棠倒影。
教人无端认为,这个人是爱着她的。
这一刹那,许多被她忽略了的细节袭上心头。
烟年从前知道他喜欢她,可同样知道这份喜爱的边界,比如,她不可以接近他的书房,不可以引诱旁人,更不可以籍此要挟、拿捏他。
可是当真如此吗?
她以酷烈手段杀了人,他若无其事帮她埋尸,她隐瞒了他许多事,他也不同她计较。
反而对她说:你可以拥有秘密,当然也可以向他坦白。
她见过很多男人,深谙这种生物的恶劣本性,所以更加明白,一个男人抛却原则去纵容一个女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燕燕的死令她脆弱无依,仿佛大海里溺水的孩童,四处寻找能支撑的浮木。
看着已开始在她身边批阅公文的叶叙川,烟年第一次有了坦言相告弋㦊的冲动。
这些年过得辛苦,她有时也会想,若有人能替她承担就好了,她也不必走得那么艰难,不必弹琵琶弹到十指磨出水泡,迎来送往,推开一双又一双伸向她身体的手。
抱着他大哭的时候,她恍然觉得,他与旁的男人不同,或许他值得信任,他会帮她摆平一切阻碍。
捕捉到她异样的目光,叶叙川问道:“怎么了?”
“我……”烟年深吸一口气:“我其实……”
叶叙川停了笔,向她投来讶异的目光。
烟年嗫嚅片刻,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常年与各式谎言相伴,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说真话的能力。
在面对叶叙川时,如非形势所逼,她竟然说不出任何坦诚的话语。
在她正不知如何开口时,叶叙川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枚红色的小东西,递给了她。
烟年瞪大了眼:“这是……”
“是从你那朋友的骸骨中找到的,她被烧到焦枯都不曾放开右手,想必是攥着她认为重要的东西。”
叶叙川食指轻轻一点那护符,对她道:“给你留个念想。”
烟年低声道:“谢谢。”
小小的护符躺在她手心中,布料被燎开了一角,平安两字就此残缺,像一滴浓重的血泪。
这或许是天意。
兜兜转转,燕燕的馈赠还是回到了她手中,无声地提醒她,信任男人的下场该会有多惨烈。
指挥使的告诫仍在耳畔回旋,一旦一个细作开始信任依赖一个人,他离死期便不远了。
当年叶叙川阖族战死,除却皇帝缺德,其中亦有北周细作营推波助澜。
如果他知道了她是北周的细作……
大概,每每想起曾经耳鬓厮磨的静好时日,都会觉得无比恶心。
思及此处,坦言相告的冲动熄去,烟年缄默不语。
信任是何其宝贵的东西,她怎配拥有?
直到日轮西沉,最后一丝霞光没入群山,她把燕燕的护符锁到妆匣最深的角落,幽幽叹息了一声。
*
此夜月莹如玉,良宵难得。
府内烟年吹熄蜡烛,遥望星河,府外,指挥使点亮火折子,对半空中的乌都古咧嘴一笑:“你好啊,蠢鸟。”
乌都古听不懂指挥使的鬼话,但不妨碍它欣然叼走指挥使赠送的死耗子。
“吃饱了得给我好好干活。”指挥使道:“你那个神经病主人指望不上,还是你能干。”
他摘下了从不离身的面具,哼着歌走过暗巷,正撞见收了摊的老周。
老周徐徐停下步子。
看清来者面容的一瞬间,老周脸上血色尽褪。
“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指挥使轻快一笑,从袖中抽出匕首。
老周转身就跑,却听嗖地一声,一只大鸟向他俯冲而来,他躲避不及,跌倒在地。
比乌都古更像鬼魅的是指挥使的身法,谁都不知道这个当了几十年细作的老家伙是什么来路,长什么模样,为什么在四十来岁的年纪,还能保持巅峰的身手。
破败的暗巷中,他一把攥住老周的头发,狠狠向后拉,老周想尖叫呼救,却被一把匕首抵住了喉咙。
“皇城司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竟敢背叛你的故国。”
“你……你为何还活着!”老周目眦欲裂。
“我不该活着么?”指挥使凑近他耳边,冷冷道:“你当老子是燕燕那蠢丫头,死到临头都看不出身边人是什么货色?”
“反倒是你,学人家卖同僚求荣,挨个出卖了你知道的所有人,自以为了无痕迹,结果蒺藜不知所踪,燕燕自缢身死,烟年有叶叙川保护,我躲得滴水不漏……竟然一个细作都没逮到,如此一来,皇城司还会信任你么?”
指挥使冷笑道:“把烧饼做出花来,你也还是个废物。”
“你懂个屁,你就是个疯子!”
老周垂眸盯着寒光熠熠的匕首,艰难道:“我在汴京过了大半辈子,你却非要逼我金盆洗手,再把我赶回北周!我能怎么办?任人宰割吗?不如借皇城司的手把你们都弄死,这样就再无人知晓我做过北周的细作,我也可安心……”
“想得还挺美。”匕首又进一分,指挥使道:“这群孩子也算你看着长大的,尤其燕燕,第一回 见你时才十岁不到,你也下得去手。”
“少给我装瞎子打灯笼——照人不照己!你又多疼惜他们了?”老周忽然激动起来,眼角的皱纹哆嗦着,显得极为狰狞:“……不到十岁的小孩儿,还什么都不懂,就被你这畜生骗来汴京当细作,活得担惊受怕,猪狗不如,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没法活着回到北周!”
“没错,我是混蛋,我出卖同僚罪该万死,在汴京做了半辈子细作,天天不是骗人就是偷鸡摸狗,良心早就磨没了,想杀我便杀我,别他妈的装好人!”
唾沫星子溅了指挥使一手,还带着浓郁的烧饼味。
指挥使抿嘴不语。
正如老周所言,他的确是个狗娘养的王八羔子,作恶多端,不得往生。
老周也知自己下手狠绝,断无活路,索性在临终之时把多年愤懑统统骂了出来,可见其对指挥使怨念之深。
“……你有你的大业,你想护燕云太平是吧,做梦!你今日骗这群孩子来汴京给你卖命,日后就有被旁人骗的时候,我冒着杀头风险联系皇城司,就是为了摆脱这骗来骗去的日子,我只想卖烧饼,在汴京堂堂正正卖烧饼,只有杀掉你们,我才能过得舒心。”
“行了,都死到临头了,能不能安静些。”指挥使道:“没见过屁话那么多的细作。”
“狗杂种。我只恨没能把你杀了,”老周大骂道:“暗算孩子们是我畜生不如,但弄死你,算是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