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夫人神魂恍惚,早已失去了判断,只要能让她见到慕容琬,什么办法她都愿意一试。这次宫里回复的倒快,不出一日便来了消息,说近日皇上圣躬违和,皇后娘娘日夜在龙榻前照料,因此将一切请安都给免了。
这下慕容夫人彻底慌了,见不到慕容琬,又进不了东宫,如今皇后娘娘也不见她。“莫非,莫非……”她越想越怕,整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再加上从朔州赶回京城,本就身乏体虚,终于,她在一日晚间睡下之后,第二天起来就不太对劲。
慕容夫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下人伺候她饮水用饭,她能像往常一样反应,甚至还会挑食,洗漱如厕也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除此之外,她就像是一个多年未睡过觉的人一般,总是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不醒,眼皮半睁半闭,有时嘴里还会喃喃着什么。
一开始何妈妈没往心里去,以为夫人是疲累过度,只吩咐灶上每日备着参汤,给她吊着精神,想着过几日也许就会好。谁知七八日过去了,慕容夫人不仅未见任何好转的迹象,反而连饭食都吃不进去了。
何妈妈心道不好,赶忙让府里的小厮去请谢鸿大人。可等小厮到了谢府,才知道因皇上病重,谢鸿近日都宿在宫里,已有好些日子没回府了。幸好当时谢启晗在府上,得知这一情况,遣人去医馆请了一位坐堂老大夫,去为慕容夫人诊治。
老大夫给慕容夫人一把脉,便知她这病乃是忧思深重,以至心内郁结所致。他知道慕容府与谢家私交甚笃,便对何妈妈直言,他开的方子医得了慕容夫人的身,却医不了她的心。她这心病还得心药来医。
何妈妈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夫人的心结在大小姐那里,见不到大小姐,就是天神来了也无用。
……
东宫。
慕容琬已被禁足在宫里有月余了。由于一直未能见到太子,因此,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何错,为何要受此责罚?好在虽然是被禁足,但一应用度仍是按照太子妃的品级,并未苛减分毫。甚至乳母们还会带着她的一双儿女如常过来探望,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不能再踏出宫门半步,而太子也再未来看过她。
慕容琬明明记得,今年二月,在她诞下小郡主后,太子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孩,喜极而泣。尽管他已有了多个子女,而这个孩子也不是两人的第一个,但太子仍像初为人父一样,激动得手足无措,差点将孩子掉到地上。
她清晰地记得,太子在她坐完月子之后第一次侍寝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情真意切地同她说,若有朝一日他登基为帝,第一件事便是封她为后,让她与他并肩站立在禁城之巅,接受众朝臣的叩拜。他要让她看着自己是如何治理大周,如何让这个国家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他还要和她做一对最为恩爱的帝后,在历史上留下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那一刻,她看着太子真挚的眼眸,听着他如誓言般的话语,她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她被这一番言辞感动得涕泪滂沱,止都止不住,后来还被太子笑话了好久。
但被笑话又有什么关系呢?自从她在御花园中因避雨偶遇他而一见倾心,又得帝后首肯嫁与他做良娣,到她刚怀头胎便被晋位太子妃,再到如今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这些年,两人一路行来,虽然有风有雨,经历过不少艰难,可,毕竟都过去了。
对于过去了的事,她不愿去想,也不愿再提。
旁人都当他是太子,都称他为“殿下”,只有她会在无人的时候,如同寻常夫妻一般唤他一声“瑞安”。没有人懂作为朱瑞安的太子,但她懂;没有人见过作为朱瑞安的太子在深夜时的痛哭,但她见过。她不仅见过,还曾将他拥进怀里,用最温柔的话语悉心安慰。
旁人看太子都觉得高不可攀,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只有她知道,在那副不苟言笑的外表之下,他不过是一个希望得到父亲认可的小孩,而这个小孩资质平平,还总是将努力用错了地方。
她愿意将自己所有的柔软都给予她爱着的这个男子,只要他以后克己慎行,不要再行差踏错。只要他们始终两情相悦,白首不离。至于一国之后,她从未想过,也从未将其作为自己人生的目标。
“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午后,慕容琬独自立在院中,仰起脸迎着刺目的日头,心道。夏日的太阳晒得她薄汗涔涔,就如同那夜她被太子抚爱良久,直到最后两人都热汗淋漓……
一阵夏风吹过,带走了慕容琬的回忆,她的心里忽然变得空空的。
“太子妃已经站了许久,仔细中暑。”一旁的侍婢檀云关心地提醒道:“您不如回殿里歇歇吧。刚有小太监送来了好大的冰块,现下都盛在冰鉴中了,风轮也从库里取出来了。您若想用随时都可以。”
慕容琬听完,不禁讶异:“这才刚刚入夏,殿里还不算太热,怎地就用起了冰?”
檀云笑着回禀道:“听送冰来的小太监说,太子殿下知道您怕热,故而吩咐凌人早早将冰备上,省得您用的时候没有。还说您若是嫌凉,撂在一旁便是,不用再着人送回去。”
“太子?是太子吩咐的?”慕容琬将信将疑。
檀云用力地点点头,道:“自然是殿下,难道还是凌人们自作主张不成?”
慕容琬没再言语,怔怔地往殿内走。往年刚一入夏,太子便会催着她挪到含凉殿,偌大的宫殿只给她一人居住,而如今她虽然被关在这里,每日能去到的最远的地方便是宫门口,但从太子连这么小的事情都为她思虑周到来看,似乎并没有恼她。
“檀云,关于我被禁足之事,宫内可有什么传言?”她疑惑地问道。
“这个……”檀云正为她扇着团扇,闻言顿了顿,道:“太子妃有所不知,您这次被禁足,东宫上下都以为是您身体抱恙,需要静养。太子殿下不准嫔妃们前来探望,以免扰了您的清净,更不能妄加揣度。因此,宫内并没有什么对您不利的传言。”
“身体抱恙?”慕容琬眉头紧皱,她没想到太子竟找了这么个理由。若过段时间太子解了她的禁足,到时只说她身体康复便可,实在是留好了退路。
种种迹象让慕容琬感觉,她的这次禁足不像是太子在惩戒她什么,反倒像是太子在想办法避着她!
“可这是为什么呢?”她想不通。
第173章 精心谋划
“太子妃这几日如何?”朱瑞安负手立于殿内,垂目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檀云,问道。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比起刚禁足那会儿,心情略有好转。只是睡得还是不安稳,每晚满打满算,也就能睡上两个时辰。”檀云如实回道。她不敢抬头,只将目光落在眼前一双绣满祥云的金丝皂靴上。
殿里阴森森的。眼下虽已入夏,却还未到暑热难耐的时候,可檀云甫一进殿,就觉得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带着风直往她骨头缝儿里钻,让她犹如置身冰窟,不住地打着寒颤。她偷摸用余光打量四周,并没瞧见冰鉴的影子。
“奇怪!既然没用冰,怎地竟还这么冷?”她正乱想着,只听朱瑞安对立在一旁的太监道:“一会儿吩咐人去给太子妃的宫里送些帷中衙香,她喜欢那个味儿。”太监躬身应诺。
随后,朱瑞安转过头,继续对檀云道:“晚上太子妃就寝前,在她的殿里燃上这个香,兴许能让她睡得好些。”
“是!奴婢遵旨!”檀云赶忙敛了敛心神,顺从地回应。
“太子妃如今的膳食怎么样?还是吃不下东西么?”朱瑞安接着问,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关切。
“回殿下的话,太子妃每餐能用多半碗饭,不过……”檀云的头略微向上抬了抬,一件绛红色八宝如意纹缂丝锦袍映入眼帘。袍面上用金银丝线混杂着彩线,绣着精致的纹样。看得出,绣娘的手艺十分精湛,日光透过殿阁的窗棱照在袍上,映出五彩光晕,晃得她有些出神。
“不过什么?”朱瑞安眸光一凛,立刻追问道。
檀云急忙垂了眼皮,认真地回禀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日御膳房送来的百合莲子羹里,有一只莲子的芯没去干净,把太子妃给苦着了。”她顿了顿,试探着说道:“您也知道,太子妃本来心里就苦,思念殿下又不得见面……”
檀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朱瑞安对一旁的太监再次吩咐道:“今日去御膳房查清楚,那些莲子是谁剥的。查到了,拉出去杖毙!”
“是!”太监再次应诺,话音和刚才没什么不同。
可檀云却被吓了一跳,当即头皮发麻,一颗心跳得没了章法。她的本意只是想借此事告诉太子,太子妃很想见他一面,却没想到会要了一个人的性命。她有心替那个剥莲子的小太监求情,可她知道太子已经动了怒,万一自己再说错话,下一个被太子处死的也许就是她了。
檀云的嘴张了几张,最终还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若没旁的事回禀,就退下吧。记着,好生伺候太子妃,若是再出什么岔子……”朱瑞安的话只说到了此处,但他的语气严厉,即使后半句不说,檀云也明白他的意思。自打进了殿,她自始至终都没敢看太子的脸,现下仍沉浸在惧怕之中。她颤着音回道:“奴婢,奴婢省得!请太子殿下放心,奴婢定会尽心竭力照顾好太子妃!”
言毕,她对着眼前穿着金丝皂靴的脚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随后就被太监带出了殿外。直至听到殿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的声音,檀云才敢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吓死我了!”她抚着心口暗道。每次去回太子殿下的话,都像是去阴间走了一遭。现下烈日当空,烤得人热汗直冒,可檀云却有一种重返人间的感觉。她双手抱着胳膊搓了搓,驱赶着身上的寒气,加快了回去的脚步。
太监给书案上的鎏金浮雕花卉纹铜炉添了几匙香,又为朱瑞安奉了盏茶,便退了出去,恭敬地立在门口。
香炉内飘出的缕缕青烟,和盏中的茶香混在了一处,闻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朱瑞安抽了抽鼻子,抬起手将茶盏的盖子盖上,周遭的气味瞬间干净了些许。
这些日常琐事,以往只有心思细腻的慕容琬才会留意。比如,什么样的天气,该用什么味道的熏香,再比如,喝什么茶时,该与什么果子作配……这些事原先都是由宫里有经验的侍婢打理,朱瑞安从未留意过,但自从慕容琬嫁入了东宫,他发现,她对此乐此不疲,研究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会与侍婢们切磋。
时日久了,这些被朱瑞安认为是慕容琬用来打发晨光的小事,已融入他的日常。平日里不觉得什么,可没有慕容琬在侧的这些日子,他突然发觉生活中少了许多情致。
就拿今日用的香料来说。若慕容琬在此,一定会对他振振有词地念说,此香为沉香的一种,乃是番邦进贡而来,极为名贵。它的气味宁静恬淡,最适宜初夏使用。但太监奉上的茶水,其茶叶却是由绿茶混合了花瓣炒制而成,因此茶香中带着几分花香。这花香不仅夺了沉香的味道,而且两相犯冲。
朱瑞安想象着慕容琬说话时的样子,嘴角不觉微翘。此时,他才意识到,慕容琬对他的衣食住行如此细致入微地在意,其实,在意的并不是那些事本身,而是他,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虽有良娣、承徽相陪,但始终抵不过对慕容琬的思念。她对自己的爱,情深刻骨,无人可及!
“琬儿!我的琬儿!”朱瑞安一边揉搓着手上的翠玉扳指,一边在心里念着。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尽管檀云每隔几日,便会来向他禀告慕容琬的近况,但听着这些时好时坏的消息,他的牵挂反而会越加深重。
慕容琬相思于他,他又何尝不是呢?
那场两人在御花园中的偶遇,让慕容琬念念不忘了十几年,但只有他最清楚,那一次实则是他精心谋划的一个局。
彼时,他和三弟朱瑞佳尚未参与政务,但父皇在闲暇之余,常将他们二人宣至御书房考校。每一次,几乎是每一次,朱瑞佳都能凭借机敏的才思和独到的见解,对父皇的提问应对如流。直到现在,朱瑞安都记得父皇看完三弟写的策论时的神情,更记得父皇那句对朱瑞佳的评价——“经国之才”!
皇上将这个词用到了三皇子身上,这让身为太子太傅的何世基战战兢兢、深感自责,认为皇上这是在暗示他没有教导好太子,立刻跪趴在地,恳请皇上恕罪。
而朱瑞安却对三弟生了警惕之心。他看着满头白发、向父皇不住磕头的何世基,深深地认识到,只靠着一个因循守旧、满脑子八股文章的老头子,他根本无法与天资聪颖的朱瑞佳抗衡。只有广招门客、拉拢权臣,在朝中建立自己的智囊团和关系网,才能守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于是,他假意向何世基请教朝中大臣的情况,实则是要锁定笼络的目标。时任都察院左都副御史的慕容狄,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了他的视线。
何世基告诉他,慕容狄材优干济,时常被皇上夸赞,并认为其日后必成一国肱骨。朱瑞安则认为,都察院行监察之职,提督各道。自己即将走上结党之路,若是先将慕容狄揽在门下,便相当于封了都察院的嘴,于他行事会有诸多便宜。
不过,朱瑞安明白,慕容狄既然能坐到左都副御史的位子,这样的人用金钱财帛是打动不了的。何况若是以利诱之,慕容狄若是真的与他因利而聚,那他日便也能因利而散。只有在两人之间构建起非金钱和权势可破的关系,才是最稳固的。有了这个筹谋,他便有意着人打听慕容家的消息。
那年,慕容琬刚满十二,小小年纪便已出落得月貌花容。作为慕容家的嫡长女,在慕容夫妇的悉心调教下,她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行动举止毫不骄矜,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因着再有几年便要及笄,慕容夫人已开始托媒为她物色合适的人家,打算等她及笄之后,便张罗起她的婚事。
朱瑞安得知此事,心念微动。
不久后,慕容夫人带着慕容琬进宫向他的母后请安。一直盯着殿里动静的小太监风风火火地跑来向他回禀,说慕容大小姐一个人去了御花园赏花,身边只跟着一个皇后娘娘的侍婢。彼时,朱瑞安正在书房练字,闻听此言,立刻搁下手中的笔,独自一人来到了御花园内的凉亭。
他打量着园中那个活泼灵动的身影,正思忖着如何与她“不经意地巧遇”,一场夏日的阵雨忽然不期而至,直接将跑进亭内避雨的慕容琬送到了他面前。
“真是天助我也!”当时的朱瑞安想。他看着刚才还在花园中赏花扑蝶的少女,如今淋湿了半个身子,活像只落水的小鸡。站在亭外进退不决不说,想是因为不认得他,竟然还行错了礼。这与什么“落落大方、毫不骄矜、大家闺秀”可真是没有几文钱关系。
想是因为见多了对他唯唯诺诺的各色人等,陡然见到这么一个“冒失鬼”,朱瑞安忽觉有趣,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而后也不知是为什么,还免了她的跪礼。然而下一刻,当慕容琬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之时,他的心倏而一晃。
宫里的人大多心机深重。有的是为了生存保命,有的则是为了谋个好前程。因此,无论男女,不分尊卑,个个都长着一双满都是算计的眼睛。而面前的少女气质纯真、眼眸清澈,让朱瑞安不觉怔愣!那一刻,他觉得这双眸子就像一池清泉,将他积垢的心从里到外都洗了个干净,一时竟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