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琬想起当年痛失孩子的情景,有些怅然:“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今年也大约十岁了,皇上见了必定欢喜,亦能够为殿下分忧。终究是他福薄,与我没有母子缘分。”
慕容夫人叹道:“……或许这就是一报还一报吧……”
慕容琬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对母亲道:“这件事母亲切莫让琅弟知道。琅弟对父亲一向崇敬爱戴,如若知晓此事,恐会茫然无措。”
慕容夫人颔首:“你放心,母亲知道轻重厉害。当年的事就让它成为咱们永远的秘密吧。”
慕容琬心绪稍稍平缓了些。她看着母亲,发觉她似乎比上次进宫时又添了许多白发,便柔声道:“如今父亲亡故,母亲一定要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让琬儿为您担心。”
慕容夫人见她提起了父亲,不由想到对慕容狄死因的疑惑。她有心想与慕容琬诉说一番,但又担心她听到之后,不能安心养胎,动了胎气,便止了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冰鉴内的冰慢慢融化,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回响在殿内……慕容琬见母亲突然静了下来,不由负疚:“母亲难得入宫,咱们母女二人本该欢喜才是。近日琬儿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总是想起伤心事。”
“孕中多忧思,母亲并不怪你。”慕容夫人慈爱地回道。
慕容琬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语气:“对了,听闻前几日家中赏荷宴,京城世勋贵族家的小姐去了不少,琅弟的婚事可是能定下来了?”
慕容夫人有些无奈的苦笑:“你弟弟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对自己的亲事总是不上心。每次和他提起,他都是敷衍。我看那日,他与程大人的千金倒是说了几句,想是对她并不反感。”
“母亲说的可是程玉姝?”慕容琬问,见母亲点头,她便接着道:“琬儿也很喜欢这位程姑娘,模样就不必说了,难得的是知书达礼,不扭捏骄矜,依我看和琅弟十分登对。何况父亲在世时,就有意和程家结亲。母亲不如就定下来,也可了却一桩心事。”
慕容夫人面带微笑:“我也是这么想。只待出了孝期,就请媒人去程大人府上提亲。”
慕容琬和母亲又闲话了好一会儿家常,慕容夫人提醒她不要为太子的事烦心,一定用心调养身体,好好看顾这一胎。眼见日以西斜,侍婢进来提醒慕容琬多次。慕容琬碍于宫规不敢再多留母亲,便命人将慕容夫人好生送出宫去,临别时又赐了很多补品。
……
入夜,太子宿在了魏良娣的宫里。慕容琬因为白日里和母亲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不免有些疲累。用过晚膳,她由侍婢服侍着沐浴后,回到寝殿。侍婢放下霞色绡纱幔帐,只留了几盏烛火,便退了出去。殿中,四足瑞兽紫铜香炉飘出浅浅的安息香,催人如眠。然而一阵夜风忽卷,蛮横地吹乱了烟迹。殿外雷声阵阵,沁凉的夜雨不期而至。
慕容琬背倚着床榻,半寐半醒。近日她总是多梦,难以深眠。雨声霖霖,恍惚间,她又想起了那一年……
那年也是一个夏日,十二岁的慕容琬随母亲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贵族少女黛眉轻画,朱唇略染,天人之姿已初露端倪。然而慕容琬却有几分男儿性子,一身晴蓝色软缎宫装竟被她穿出了英朗之气,行动间是有别与世家女子腼腆羞涩的从容自若。这让见多了皇室女子温柔和婉样子的皇后不禁眼前一亮,心中颇有几分欢喜。
皇后娘娘担心妇人间的闲话,没得拘束了年纪正轻的慕容琬,便贴心地命侍婢带她去御花园游玩。彼时,园中的花木开得正盛,百卉含英,逞妍斗色。慕容琬流连其间,只觉得奇珍异草名贵纷繁,果然是自家花园不可相比的,一时间竟忘了时辰。
夏日的天气如同孩童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热辣辣的日头,刹那间却疾雨忽至。慕容琬连忙让侍婢回宫取伞,自己则以袖遮头,急匆匆地跑到不远处的凉亭内避雨。
刚踏入凉亭,慕容琬却见一个着赩赤色如意纹云锦衣袍、金带皂靴的青年,正负手背对她而立。慕容琬很少进宫,自然不认得此人。她担心自己言行失当,犯了宫规,便怯怯地止了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青年闻声转身,见面前的少女半身跨入了亭内,半身却还在亭外淋着雨,唇角微一扬,笑着道:“难道我长得很可怕?比淋湿了衣衫还可怕?”
青年眉毛弯弯,语气温和,举手投足间是遮不住的清贵。他的声音犹如林间拂过的清风,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忽然就闯进了慕容琬的心里。而他这一笑,竟令满园花容失色,少女的眼中只有面前这团灼灼的红艳。
慕容琬极力掩饰着心中泛起的涟漪,可依然觉得脸上烧得烫人,往日的落落大方不知跑去了何处,竟生出了一抹女儿家的娇羞,她移步上前,对青年行了个福礼,道:“臣女慕容琬参见贵人。请恕臣女无知,不知该如何称呼贵人?” 声音宛若风铃。
“哦,原来是慕容大人的千金。本宫朱瑞安,乃当今太子。”青年声音清卓朗朗。
慕容琬闻言有一丝慌乱,方知自己行错了礼。她正欲跪地稽首,青年见少女白皙的面颊上像染了一抹胭脂,不觉心内一动,抬手示意她平身:“亭内地面湿凉,行礼就免了吧。”
“谢太子殿下/体恤!”慕容琬莞尔道谢,心中的紧张已然淡了几分,便乍着胆子抬头看向了青年。
这一下,四目相对,不知是谁先撞入了谁的心里!慕容琬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她的心底深处便有了一个身影,再也忘不掉了……
二人在亭内说了会儿话,慕容琬已没有了初见太子时的局促,与朱瑞安谈笑自如。朱瑞安见惯了对自己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的闺秀,而慕容琬的明快率真犹如一道光,一瞬间点亮了他压抑忧闷的太子生活。两人聊得很是投机。
皇后娘娘的侍婢取伞寻至凉亭,慕容琬便向朱瑞安行礼告退,朱瑞安竟生出了些许不舍。再后来,太子殿下选妃,皇后娘娘本就喜欢慕容琬,便找机会拿着几幅世家少女的画像,婉转地探问太子的意见。太子的目光在慕容琬的画像上停留了很长时间,皇后娘娘还有什么看不懂的,便寻了机会回禀了皇上。皇上听后亦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了。
只是……慕容琬翻了个身,斜靠着迎枕……
直到她嫁入东宫,真正开始了太子妃的生活,她才知道太子看似表面风光的背后,实则亦多烦忧。朱瑞安的天资平平,在皇上的六位皇子中并不出众。只因他是皇后所生,又是皇上的长子,身份尊贵,无人可及。选他做太子,无人敢有异议。
皇上朱显仁当年的登基之路凶险非常。他虽为先皇长子,但却是一位仅居嫔位的妃子所生。他灵心慧性又敏而好学,在众位皇子中耀目非常,因此,朝堂上为立嫡还是立长,争论了很长时间。最终先皇顾虑皇后母家的势力,便立其所出的朱显睿为太子。
然而随着朱显睿入驻东宫,他凶狠残暴的本性逐渐显露。他视朱显仁为致命威胁,连同皇后,几次三番欲取他和他母妃的性命。朱显仁自知如不能坐上天下最高的那把御座,只怕太子登基之日,便是他命丧黄泉之时,于是,便开始了惨烈的皇位的争夺。虽然最后他如愿君临天下,将废太子永囚天牢,但由此引发的大周朝堂动荡,直至过了三年,才得已平息。
朱显仁至今仍心有余悸,他不愿旧事重演。加之皇后母仪天下,德行垂范后宫,后宫诸妃对她尊崇有加,因此选朱瑞安做太子最为稳妥。于是,皇上便早早将他册立,将朱瑞安当做大周未来的储君培养。
慕容琬与太子确实过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然而,随着皇上将一些政务交予朱瑞安处理,他深感力不从心,压力越来越大。面对皇上严苛的要求,以及诸位大臣、皇子们审视的目光,朱瑞安束手束脚,生怕被人拿住了错处。但越怕错就越出错,在几件事情处理失当后,他接连被都察院参奏,皇上动了很大的怒气。
偏偏此时,三皇子朱瑞佳主导的几项水利设施圆满完成,恩泽几州的百姓,朝野上下口碑极好。两相比较之下,朱瑞安的脾气愈加急躁,他开始暗自结交权臣,豢养门客,慢慢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慕容琬深知让一个资质平庸的人承担与他能力不匹配的责任,并非明智之举。然而朱瑞安已是骑虎难下,而倘若大周易储,更会将他、乃至整个慕容家族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试想新的储君如何会愿意留着前太子这样一个威胁?何况朱瑞安的身份仅次于皇上,端的是尊贵无比。想必皇上亦深知此理,故而虽对他颇为不满,但仍是让他这个太子做了十几年。
慕容琬十分理解朱瑞安的处境,尽管对他的一些做法并不认可,但她知道朱瑞安最需要的是肯定,而不是非议,特别是来自身边人的支持,对他而言,尤为可贵。所以,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为他一退再退了呢?慕容琬记不清了。或许自那次凉亭内的相遇,她的心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向朱瑞安倾斜了。
安息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殿外雨丝如瀑,打在明黄的琉璃瓦上,啪啪作响。慕容琬有些烦躁。她翻了几次身,脑中不断闪过父亲进退两难的焦灼,母亲无可奈何的叹息,朱瑞安目光殷殷的切盼……尽管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这些情景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一个时辰过后,窗外雨声才渐渐止歇。想到明日定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一切重归干净清明,慕容琬心绪慢慢平复,睡意缓缓上头。“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她感慨道,随即长舒了一口气,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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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屠户之子
十日后
是夜无星,月亮像被覆了一层轻薄的软烟罗,朦胧了月光,温柔了长空。青年长身立于窗前,一身玉頩色团花暗纹织金锦衣袍,玉带楚腰,容颜清冷,风华如月。
这几日慕容琅并不轻松。自从父亲的书房被苏墨擅闯,那里就变成了府中的机要重地。原本暗卫只埋伏在院外监视异动,现在院内也进行了布防。他猜测苏墨应该也发现自己暴露了行藏,因此这段时日内没有明显的举动,但毕竟他上次并未得手,再探书房只是迟早的事。只是慕容琅不能确定此事究竟是苏墨个人所为,还是他背后另有他人。
慕容狄的书房平日只有慕容夫人、慕容琅能进。自从慕容狄去世,慕容夫人恐睹物思人,再未踏进一步。慕容琅没有将书房发生的事告知母亲,那样只会无端给她平添忧惧。
这段时日,慕容琅将书房细细整理了一遍,将所有书籍、册页、画轴、纸匣尽数展开,检查是否夹有书信或密函,对房内墙面和地砖逐寸敲击,查勘是否建有暗室或密道,然而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唯一还没有查验的就是几只装有父亲随笔的檀香木雕花嵌玉石箱笼。
慕容狄有记录随笔的习惯,常将自己为官、读书、对谈等时候的心得感悟记录下来,按照年份装订成卷,便于日后查阅。他为官数十载,这些随笔积攒了五大箱。箱子并未上锁,慕容琅逐一打开,按照年份看去,发现唯独少了景昭二十三年的卷册!
慕容琅相信父亲多年的习惯不可能在这一年突然中断。那么,这一年的随笔要么就是被父亲藏了起来,要么就是已经被毁掉!如果是后者,那莫说是外人,即使是他也无从知晓随笔中究竟写了什么。如果是被父亲藏了起来,他能够肯定的是一定不在书房内!因此,书房如今只是一个饵,专待鱼上钩的饵!想到此处,他决定不将暗卫撤离,做戏就要做真!
只是……景昭二十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年慕容琅只有七岁,他跟着两位师父一直生活在城郊慕容家的别苑,对于府内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如果父亲在这一年的随笔还在,又是被藏到了哪里呢?……
慕容琅想到了母亲,那夜母亲奇怪的神色一直萦绕在他心中,“或许她知道些什么。”慕容琅想。只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尚未理清头绪,只想待有了一些眉目再说。
月影斑驳,夜风过处,柳叶蹁跹。那随风上下起舞的轻盈姿态,让慕容琅想起了那个在屋顶上一闪而过的纤瘦身影。他回到书案边,拿起刚刚画完的一幅画像仔细端详,只见一张清秀的面庞跃然纸上,螓首蛾眉、杏眼明眸,鼻若琼瑶,朱唇微翘,正是苏墨。“此人和那个夜探慕容府的黑衣身影是否为同一人呢?……”
咚、咚、咚……一阵叩门声打断了慕容琅的思绪,随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主子!”
“进。”慕容琅道。
来人一身红色劲装,身材魁梧,彪形体健,正是御风。他快步走进屋内,向慕容琅抱拳行礼,道:“主子,您前几日交代的事情属下已经查到,今日特来回禀。”
“哦?这么快就查清了?”慕容琅面色微霁,转身走到桌案边坐下。
“额……不知道是算查清了……还是没查清……”御风有些窘迫,支吾着回道。
慕容琅还是第一次见御风这样的神色,不禁皱眉:“查清就是查清,没查清就是没查清。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御风见主子话里起了些怒意,右膝跪地,拱手回道:“主子息怒,容属下禀明。日前主子命属下调查苏公子,属下听苏公子说话为玉京口音,略带郊县音色,故而将查找范围锁定在了玉京城方圆三百里内。这几日,属下一直在官署里翻查户籍黄册,终于找到一个和苏公子名姓相同、年纪也对得上的男子。此人是景昭二十一年生人,今年正好十四。他乃玉京郊县沣水县人士,父亲是一名屠户。”
“屠户?”慕容琅有些疑惑,探身问道。
“对,就是杀猪的。”御风解释。
“嗯,你继续说。”慕容琅道。
“苏公子原名苏五斤,苏墨是后来改的名字。苏五斤在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御风认真说道。
“苏五斤?”慕容琅眉头更皱了。他用修长的手抚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这是个什么名字啊?”
御风尬笑一声,接着说道:“属下随后到沣水县找过这家人,但没有找到。听街坊邻居说,他家很多年以前就搬走了。”
“哦?”慕容琅道:“那就是查不到了?”
“属下原也这么以为,好在他家街坊是个管不住嘴的,属下给了他一两银子,他就和属下又说了不少苏公子家的事。据他说,苏公子出生时极为瘦小,只有五斤重,因此他爹给他取名苏五斤。”
“苏五斤自打降生就总是生病,一年四季汤药不断。养到一岁多时,他爹请了个半仙儿给算了一卦。半仙儿说是因为他爹整日杀猪,杀戮过重,造了太多杀业,就报应到了苏五斤身上。那个半仙儿给他爹出了个主意,让他把孩子送到庙里修行几年,或许能够化解。”
“他爹本就嫌弃这个孩子,成日病病殃殃的,十分晦气,又常年吃药耗费银钱,就像是来索债的,于是就把苏五斤送到了一个叫叠翠庵的地方。对旁人说是因为这个庵中的住持心慈面善,还懂医术,也许能把孩子的病治好,但其实大伙儿都心知肚明,他爹就是打定主意把孩子扔了,才找了这么个又远又偏的姑子庵。打那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