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程玉姝探寻的目光,苏墨只好道:“大敌当前,我作为大周子民,理应出一份力。至于危险嘛……有逸之兄在,还有朔州卫这么多将士,其实不用太担心。”
“苏公子果然是大仁大义,是玉姝狭隘了。”程玉姝自责地回道,但苏墨的回答其实并没有说服她,反而加深了她的疑虑。
程玉姝是一个心思聪颖的姑娘,她的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在朝为官,哪句话是官腔,哪句话是真心,她一听便能分辨出来。苏墨的话,在她听来,都是一些场面上的话,听起来一本正经,但实则并非真心。而她与苏墨并非官场上的官员,实在无需虚与委蛇。因此,苏墨这么说,只能说明一点,他在掩饰着什么。
“苏公子与慕容公子相处多日,不知对他的印象如何?”程玉姝转而又问。
苏墨原本以为程玉姝今日过来找他,只是闲聊家常,但几番对话下来,她几乎句句不离慕容琅,而且还在不断地探问他与慕容琅之间的关系,大有步步深入的态势。苏墨忽然意识到不对,难道程玉姝发现了什么?
他拢了拢神,佯装自若地回道:“逸之兄典则俊雅,卓尔不群,又是大周第一将军,我自是仰慕与钦佩。”
“只是仰慕和钦佩么?”程玉姝顿了顿:“假如苏公子是个女子,我是说假如,那么,你是否会爱上慕容公子呢?”她看着苏墨的眼睛,目光中带着逼视。
作者有话要说:
第98章 泾渭分明
苏墨听闻此话,再看着程玉姝目光灼灼的眼神,只觉得自己千般注意、万般小心藏起来的秘密,一下就被人揭穿了。霎时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而同样被震惊到的还有另一个人。
门外,玉台色狐裘大氅的一角被风冽冽吹起,呼哒呼哒地打在青年的腿上,恰如他此刻被搅乱的心绪。
半柱香之前,慕容琅从练武场督监完操练。他带着御风刚进院子,就听门口的侍卫回禀说程家小姐来了。他原以为程玉姝会在花厅等他,但当他经过苏墨的房间,偶然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才知道程玉姝在这里。
他刚想转身回房,然而程玉姝的话音遽然钻进了他的耳中——“假如苏公子是个女子,我是说假如,那么,你是否会爱上慕容公子呢?”——慕容琅闻言,立刻顿住了脚步。
他本不想刻意听墙角的,但这个问题正是他一直想问苏墨、却又问不出口的。此时猝不及防地听到程玉姝说了出来,他的脚就像被粘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动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屏息静气地等待着苏墨的回应。这一刻,慕容琅心跳得厉害。他比程玉姝知道得多一点,那就是苏墨根本就是个女子,没有假如!然而或许正因如此,两人之间没有了“断袖之癖”这层障碍,慕容琅反而更加想知道苏墨的心意。如果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有一对耳朵,那们它们现在一定都张得老大,不想错漏苏墨说的任何一个字。
屋内静默了片刻,随后苏墨的声音才响起。话音中没了往日的爽朗,而是多了些迟疑,多了些犹豫:“怎……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喜欢逸之兄?我不过就是一介布衣,逸之兄则是当朝明将,我们二人身份地位相差悬殊……”
苏墨踟蹰着说道。他不敢看程玉姝的眼睛,担心一个不小心,就被这位姑娘发现破绽,看出他是口不对心。
“若是他不在乎呢?”程玉姝不等苏墨说完,便急着追问。她知道,慕容琅最不看重的便是这种出身门第之类的东西,甚至有些嫌恶,因此,这根本不会成为苏墨与他不能在一起的理由。
“他不在乎……?”苏墨没想到自己搜肠刮肚想出来的理由,被程玉姝轻轻松松地就给否掉了。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被逼至墙角,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程玉姝气势咄咄,眼睛紧盯着苏墨,继续等待着他的回复。而门外之人则紧张得开始手心冒汗,他与程玉姝的心情一样,都想知道苏墨究竟是怎么想的。
苏墨知道今日如果他不给程玉姝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怕她是不会罢休的。他咬了咬牙,断然道:“那我也不会喜欢他!更不可能爱上他!我和逸之兄就如同泾水与渭水,从来都是泾渭分明,互不相容。不知程姑娘为何会问这么古怪的问题!”
程玉姝闻言,不由一怔。虽然苏墨所说的,正是她无比期待的,但她见少年面色冷峻,不带一丝感情,反而有些不适。即便苏墨不喜欢慕容琅,可也不至于将两人说的好像仇人一样吧!
不过,不管怎样,程玉姝悬着了许久的心终于归了位。她一边抚弄着被自己因为心焦而揉皱了的帕子,一边确认道:“当真?苏公子真的是这么想的?”
“嗯!我视程姑娘为好友,怎会骗你?你与逸之兄才是天造地设的金玉良缘!我祝你们二人早日结为夫妻,鸿案相庄,鸾凤和鸣!”苏墨郑重地说着,心里却早已汪洋一片。
程玉姝当即羞红了脸,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她忽然后悔没有早点来找苏墨问个清楚,害自己胡思乱想了这么久。虽然她仍拿不准慕容琅的心思,但至少苏墨对慕容琅是无意的,这便足以让她放了一半的心。
屋中两人各怀心事,而外面的慕容琅此刻却如坠冰窟,原本在腔子里跳得火热的一颗心仿佛瞬间就被冻住,几乎没了心跳。他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发白。如刀削般俊逸的脸上更是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御风站在慕容琅身后不远处,他将屋中的对话隐约听了个大概。苏墨每说一句,他就觉得像是给主子的心上插了一把刀。不,不仅是插刀,还握着刀柄来来回回地拉扯。现下,主子的心只怕不是在滴血,而是在喷血了!
尤其是最后,这位苏公子还好死不死地祝主子和程小姐百年好合。这简直就是给一个濒死之人再来上一记窝心脚!是彻底不给人活路啊!
看这小子平时挺聪明的,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脑子里就像糊了一团浆糊!这人当真心里没点数吗?主子平时是怎么待他的?那桩桩件件不都是在暗示着……那啥吗?主子就差跪在他面前对他说:“宝贝儿,我爱你了!”
御风正天一脚地一脚地想着,只听程玉姝又道:“苏公子,我已经叨扰了你多时,稍后我还要去看望慕容公子,便不久留了。待会儿我让雪叶将食盒拿过来,你可要多吃些。”
“嗯,好,程姑娘慢走。”苏墨松了口气,总算逃过了程玉姝的逼问。他极力克制着内心的酸楚,淡笑着为程玉姝打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
……
失落夹杂着气恼,慕容琅回到房内,连外氅都忘了脱。他一屁股坐到椅中,心中反复回想着苏墨的话。
“我和逸之兄就如同泾水与渭水,从来都是泾渭分明,互不相容。”
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呸!这种昧良心的话,亏你说的出口!这人是健忘还是没长脑子,当真要我把我们二人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一件一件地讲一遍吗?
“不知程姑娘为何会问这么古怪的问题!”
古怪?怎么,爱上我很奇怪吗?就那么见不得人吗?别人连问都不能问了?
“那我也不会喜欢他!更不可能爱上他!”
哼!爱我究竟是会让你掉块肉,还是会让你死?我看你不止是不会喜欢我,简直是对我避之不及!这几天远远见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绕开走,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祝你们二人早日结为夫妻,鸿案相庄,鸾凤和鸣!”
呦!吉祥话说起来倒是挺溜!不像是在尼姑庵生活了十几年的啊!都快赶上玉京城的那些媒婆了!说得这么动听,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还要给你回个大礼?
慕容琅回想一句,就在心里骂苏墨一句。这些话简直就是在拱他的火,不止拱火,还倒油。慕容琅越想越气,他挥起拳头,一拳砸在身边的几案上,震得案上的茶盏蹦起老高,“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主子!”
“什么事?”
慕容琅带着怒气回道,嘴里就像要喷火。刚走进来的御风还没站定,就被眼前的景象结结实实地给“烫”到了。要说主子更厉害的发火他也见过,而因为听到自己喜欢的人说不爱自己而发火,他还是第一次见。
要知道,主子在京城不知道被多少闺秀小姐们当成自己未来的夫婿,没想到他却不走寻常路地爱上了一个乡野小子。爱就爱吧,谁知道人家却不爱他。
想不到啊想不到,主子这样的人也会有今天。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啊……嘿嘿……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主子生气,御风竟然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使劲儿往回憋了憋马上就要窜出来的傻乐,对慕容琅道:“主子,程小姐过来了,在花厅等您呢。”
“嗯,知道了。”慕容琅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起身看向御风:“你跟我一起去。刚才的事……”
“属下明白!刚才主子没有去过苏公子的房间,也从未听到苏公子和程小姐说话。”御风一板一眼地回道。
“嗯。”慕容琅假装干咳了两声,将尴尬掩饰了过去。
……
花厅内。
“慕容公子好,玉姝这厢有礼了。”程玉姝见慕容琅进来,起身施了一礼。
“程小姐不必多礼。”慕容琅回礼道。许是路上吹了凉风,他的火气已消了大半,此刻理智回归,他又恢复成了平日的那个慕容琅。
“玉姝听说宴席当晚出了一些状况,不知慕容公子可大安了?”程玉姝关心地问道。直至今日,她仍以为慕容琅那日只是醉酒,并不知是误服了媚药。
“我已经无碍了,多谢程小姐关心。” 慕容琅向程玉姝拱手,又继续道:“朔州卫的士兵已将知州府包围了多日,今日我便会下令撤兵。改日我会亲自登门,向程兄致歉。”
“慕容公子无碍就好。哥哥那里你不用担心,我相信他会理解的。”程玉姝温婉地回道。
慕容琅看了眼御风,御风领会主子的意思,几步退了出去。厅内只余慕容琅和程玉姝两人。
慕容琅理了理思绪,对程玉姝问道:“听御风说,宴席当晚,程小姐去过我的房间?”
“这……”程玉姝这次来就是要向慕容琅解释此事,但没想到,还没等她说,慕容琅就率先提了起来,这让她反而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一下一下绞着手里的帕子,不好意思地回道:“嗯,我听闻慕容公子吃醉了酒,实在有些不放心,便过去……看了看。”
慕容琅打量着程玉姝的神色,问道:“只是看了看?”
第99章 亲事落定
程玉姝听到此话,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她立刻抬起头,不安地看向慕容琅:“不知慕容公子为何如此说?”
慕容琅见她眸带惊慌,便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我的意思是,当时我神志不清,不知可有冒犯到你?”
“这……我……”程玉姝有些结巴,想到她在房内见到慕容琅赤|裸的臂膀,还有被他紧抓着手不放,脸上立刻红得像个煮熟的虾子。
慕容琅见此情景,心下已明白了五成。他善于审讯,根本不给程玉姝一丝喘息,继续追问道:“程小姐不必忧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且直言便是。那晚,你来看我,我是否做了什么逾矩的事?”
“你……”程玉姝还是个尚未出阁的少女,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当着慕容琅的面,描述当晚发生的一切。她见慕容琅一再紧逼,只好咬着嘴唇,支吾着道:“你……你将我……”程玉姝鼓了几次勇气,却还是说不出口,只好避重就轻地道:“总之,我不怪你。都是我不好,不应该那么晚去看你……何况,你当时失了理智……”
随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向慕容琅恳求道:“慕容公子,你可否不要将那晚见到我的事告知他人?还请……顾惜一下女儿家的闺誉。”
程玉姝慌乱的神色和含糊的话语,让慕容琅已几乎确认,当晚被他压在身下纵情欢好的人,就是程玉姝!
“这我自是明白。请程小姐放心便是。”他肯定地回道。
慕容琅静坐在椅中,他忽而有那么一刻的溃败。刚刚还怨苏墨急于和自己撇清干系,此时方才意识到他其实早已没了抱怨的资格。他污了程玉姝,自然就应当对程玉姝负责。不论他曾经喜欢过谁,但从今往后,与他相伴的女子就只能是程玉姝了。
慕容琅起身对程玉姝深施一礼,郑重地说道:“那晚发生之事,所有责任皆在我。我对程小姐深表感激。我定会对你负责!”
慕容琅的话让程玉姝颇为意外,她当然明白慕容琅所说的“负责”是指的什么,不过她只是被慕容琅攥了手而已,倒也没有到一定要负什么责的地步。她没想到慕容琅会将此事看得如此重,甚至愿意为此而与她成婚。
不过……程玉姝转念一想,这不是正和自己心意么?她多年的夙愿突然就在眼前成了真,这让她始料未及,却又欢喜非常。
为了验证自己不是在做梦,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腿,身上传来的浅浅的疼痛令她满心激动。她起身对慕容琅盈盈回了一礼,道:“我知道慕容公子定不会负我。玉姝希望可以伴君左右,为君分忧!”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小姐,食盒已经温好,我可以进来么?”是雪叶的声音。
“嗯,进来吧。”程玉姝坐回椅中,按捺着自己“砰砰”跳动的心。程玉姝接过食盒,将其中一盒放在几案上,又让雪叶给苏墨和谢启暄分别送了过去。待她陪着慕容琅用完饭,只去和谢启暄问候了一声,就带着雪叶离开了卫所。她想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哥哥嫂嫂,还要写信给父亲母亲,告知他们,慕容琅已经接受了这门亲事。
马车上,程玉姝强作淡定地将她见苏墨和慕容琅的情形一字一句地告诉了雪叶,话音中的喜悦溢于言表。雪叶听完小姐的讲述,靠在车壁上静静想了半刻。
她对苏墨的回答并不意外。莫说是苏墨,任谁知道小姐已是慕容家默认的儿媳,听了小姐的问话,即便再喜欢大将军,也不会当着她的面承认的。只是小姐因为一直纠结于此,甫一听到苏墨否定的回答,就信以为真了。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奇怪的是那位大将军。那晚,小姐从客房回来,就将发生的事说给了她。以雪叶的判断,大将军不至于仅仅因为握了一下小姐的手,就同意娶她。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可是看着小姐开心的样子,雪叶不忍心将这一点说破。不管怎样,大将军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小姐心愿得偿,这两人的亲事总算尘埃落定,她这个做丫鬟的很应该替小姐高兴才是。
……
这一日,朔州卫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帘一掀,从车内下来一位老者。他满头白发,背有些驼,穿着一身藏蓝色棉布长袍,脚上是一双半新不旧的皂色棉靴。
老者缓步走到守卫跟前,恭正地施了一礼,语气平顺地道:“这位军爷,老奴这厢有礼了。我乃慕容府上的家仆,姓秦,大伙儿都叫我秦伯。我是奉夫人之名从玉京而来,烦请您向慕容将军通传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