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燕南天的主子是要用此花来制毒了?”慕容琅疑惑地问。
达腊将含在嘴里的草棍向旁边一吐,道:“我只是将蓝魄冥罗花交给了燕南天,至于他家主子用去做什么,他没说,我也懒得问。不过,想想都知道,如果不是拿去做成毒药,难不成还是摆在家里观赏么?要知道,蓝魄冥罗花根本不适应你们的气候,在大周活不过三个月就会死掉。”
慕容琅思忖着,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大周主子的身份定然非同寻常,而用三个州换来的毒花,其所炼制的毒药也决计不会用在一般人身上。他后背不由冷汗岑岑,难道……他想到了玉京,想到了禁城……
“此毒是否有法可解?”慕容琅急急地问向达腊。
“呵呵,既然是世间奇毒,自然没有解药。”达腊戏谑着说。他贪婪地看着慕容琅失了章法的样子,显然十分享受捉弄这位大将军的快乐。
慕容琅看出达腊是在戏耍自己,觉得这位王子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带着几分愠怒说道:“看来王子殿下很舍不得那个死士,那不如就和他的尸首继续做伴吧!”
“别!别!别!”达腊连忙挥手,吓得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了。那尸首要是再放下去,密室就要变成墓室了,而他就是那个陪葬的!
达腊知道,如今自己被慕容琅攥在手里,任凭他再怎么折腾,也不能逃出升天,无非就是找些嘴上的痛快,但慕容琅的反击只会更狠。他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无奈地叹了一声,靠着墙道:“若说解药么,确实是有的。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因此,世人都以为此毒是无解之毒。”
他停了片刻,又继续说:“不过,关于解药,只有鞑靼的可汗才有权知晓。在鞑靼,每当新可汗继位,在他登上王座那一天,族中的大巫师会手捧一只锦盒进献给他,那个锦盒里放的其中一样东西,就是幽冥毒的解法。所以,我虽然贵为王子,对此也一无所知。”
他抬起眼皮,看了眼慕容琅:“这是实话,我没有骗你。”
达腊说完便不再说话。他用脚拨弄着地上的稻草,系在他脚踝上的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衬得牢房内十分安静。慕容琅命士兵给他倒了碗水,自己则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他说的话。
如慕容琅猜的不错,那位主子的阴谋直指禁城御座!直指景昭帝!一旦得逞,对于大周来讲,将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巨变!
但,这一切的筹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慕容琅看向达腊:“你只给过那位主子这一株蓝魄冥罗花么?”
“不,早在一年多前,我第一次见那位主子的时候,当做见面礼送给过他一株。如今这个是第二株。”达腊喝完了水,放下空碗说道。
一年多前?……
难道那时候就开始炼制幽冥毒了?
慕容琅尤记得,他出发霍州之前,最后一次进宫面圣时,在景昭帝的御书房内,曾闻到一缕淡淡的药味。而文公公来朔州宣旨那天,也说近日皇上龙体欠安,总抱怨身上疼。
难道皇上已经……
慕容琅的心中忽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倘若皇上已经中毒,那么当下,最为紧急之事,就是尽快拿到解药!
然而,还有一件事,同样令慕容琅惴惴不安。皇上的日常饮食起居都由周德忠亲自照看,那么有机会下毒、且又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人,只能是这个与他最为亲近,又深得他信任的人。只怕皇上万万不会想到,他的身边竟然藏了一只毒蝎!
想到文公公交代,命他下媚药暗害自己之人就是周德忠,慕容琅恍然大悟!这一切全都对上了!
可是,他现在不能回玉京勤王。一是因为背后主使尚未露出庐山真面目,燕南天也不知所终。敌在暗,他在明,形势对他不利;二是他一旦轻举妄动,很有可能逼得这些人狗急跳墙,让皇上陷入更大的险境!
他绝不能乱!
慕容琅缓了缓心神,向着达腊走了几步。高大的身形笼罩在头顶上方,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向坐在地上的达腊袭来:“告诉我,那位主子究竟是谁?”
“等我回到鞑靼王庭,我便告诉你。”达腊不慌不忙地开出了他的条件。
“你做梦!”慕容琅厉声道。
“慕容琅,你把我抓回来这么久,想必早已将此事八百里加急告知你们的大周皇帝陛下。他若想杀我,早就应当下旨了,但为何迟迟没有动静?这个道理,我不相信你想不明白。”达腊慢条斯理地说着。
“慕容琅,咱们交手过那么多次,我敢说,我甚至比你的部下都更了解你。你有远大的抱负,你想荡平鞑靼,让鞑靼归顺大周,向大周俯首称臣。可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件事在大周立国的一百年间都没有做成?是没有像你这样的战神将军吗?还是没有像朱显仁这样的有胆识的皇帝?”
“都不是!那是因为鞑靼无论是气候还是风俗习惯,都与大周太不相同了。你们的官员把我们当做蛮夷,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们,更不想了解我们。他们不愿扎根鞑靼,更没有能力治理。”
“所以,即便大周将鞑靼收服,也只能是暂时的。你们的大官最后不是被我们赶跑,就是自己上交辞呈。你信不信,到那时,你们的朝廷只能频繁应对我们鞑靼人的反抗,鞑靼最终会变成大周的拖累。”
达腊说的这些,慕容琅其实都清楚。大周之所以能和鞑靼相处百年,虽然偶有战事,但始终没有将其收归版图,原因正是在此。只是近年来,鞑靼王庭内斗严重,阿鲁瓦想自立称汗,达腊欲借军功逼达慕可汗退位,边境才兵戈不断。
慕容琅揣测,鞑靼此时应该已经派出使者前往玉京,与皇上议和。而最终的结果,如不出所料,达腊将被送回王庭,作为交换,鞑靼会答应大周的一些条件。
“慕容琅,只要你亲自护送我回鞑靼,在路上保证我的安全,到了王庭,我一定会将那个主子的真面目揭开给你看!”达腊信誓旦旦地说道。如今,那位主子一心想杀他灭口,他必须要借助慕容琅的力量,才能确保自身无虞,活着回去。
“将达腊王子押回密室!”慕容琅命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和退让:“那具死士的尸首,埋了吧!”
“是!”
……
又是一个无眠的深夜。慕容琅坐在书案旁,昏黄的烛火照着他极度疲惫的脸色。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用拳头轻轻敲打着额头。
接连不断的审讯,耗费了他不少心神,而这几人口中吐出的信息,更是让他惊悸。原来,大周真正的敌人并不是鞑靼,而是在朝堂上,在皇帝身边!
那位主子的目的已经十分明了,那就是谋朝篡位,觊觎大周最高的权力。而此人竟然可以将梁义这样的朝中二品大员,和皇上身边的公公都拿捏于指尖……
慕容琅突然想到梁义最后说的那句:“总有一天……你会查不下去的……”,这句话听上去既像是威胁,又像是警告,但也可能……是一句提醒!
他的脑中倏而闪过一个身影,惊得他一下睁开了眼睛。只是这道身影未及停留,便消失不见。他伸手想努力抓住,却还是让它在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慕容琅怔怔地坐在椅中,陪着他的只有书案上那枚苏墨的香囊……
第97章 惊心试探
第二日,慕容琅起得有些迟。严恺和御风都知道他连日疲累,现下审讯已暂告段落,他可以多睡一会儿,便将前来求见和回禀的士兵都挡了。待慕容琅起身时,已接近辰时了。
他简单洗漱完毕,打开壁柜,准备拣选今日要穿的外袍,却赫然看见他用过的那条知州府客房内的床单正静静地躺在里面,旁边则是苏墨的被他扯坏的衣衫。慕容琅这才想起,自从他回到卫所后,因忙着审讯三名要犯,只将床单随手放到壁柜内就去了地牢。但除夕那夜在他客房中发生的事,还没来得及思量。
按照御风所述,当晚,他清点完赏银回来,推门时,就看到程玉姝神色慌乱地从客房内出来。只是,御风没有寻问程玉姝在房里发生了什么,同时也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两人曾同床共寝,因此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推测。但此事因为涉及女子清白,绝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断了案。
慕容琅轻轻地摩挲着床单,柔软的布料在他指腹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将对自己的恼和对文公公的恨搅成了一团。
自从他与苏墨从定昌离宫回来,就打定主意,准备选个合适的机会,对程玉姝说明自己对她并无爱意,让她不要再执着于自己。谁成想,还不待他见到程玉姝,就始料不及地发生了这件事。倘若当晚之人真是程玉姝,那他除了娶她为妻,根本别无选择。
他将手挪到苏墨的衣衫上,破口处的毛边似有若无地蹭着他的手心,让他本就无序的心情更加烦乱。他好不容易敢于直面自己对苏墨的感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纵使苏墨是个男子,他也义无反顾,然而恰在这个当口,命运却和他开了这么个玩笑。
他紧紧攥着苏墨的衣裳,棉质的衣料在他的力道下,起了皱折。这一刻,他甚至希望那晚伏在他身下、与他共赴巫山的人,若是苏墨该有多好……
…….
知州府上,朔州卫的士兵还没有撤。程卿筠虽仍然气不顺,但好在这些士兵除了日夜把守,防止人员随意进出之外,并不妨碍什么。再加上小程夫人和程玉姝柔婉相劝,他的火便渐渐压了下来。
程玉姝琢磨了几日,觉得还是有必要去卫所,将那晚之事向慕容琅做个解释。一则,御风一定已将此事禀告给了慕容琅,她若躲着不见,反而会让人对她生疑。日子拖得越久,她再见慕容琅时,就会越尴尬。二来,她正好也可趁此机会,见见苏墨,探探他对慕容琅的心思。这是她之前便想好的,只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把她这计划给耽搁了。
如同前几次去卫所一样,程玉姝去厨房做了几样小菜,装到了食盒里。随后她以前去探望慕容琅为由,寻问程卿筠的意见。
程卿筠觉得因除夕夜宴一事,他与慕容琅之间有了些隔阂。他想让慕容琅尽快撤兵,但自己又不方便出面,让程玉姝去见见倒也好。另外,她也确实应该和慕容琅多走动走动,尽快将二人婚事定下来。若是慕容琅早就成了他的妹夫,这次他也不至于被怀疑了。
程卿筠将把守知州府的一个朔州卫的兵长叫来,说明了程玉姝要去卫所的事,请兵长放其出府。如若方便,最好能派几个士兵护送她一程。兵长一听,程小姐这是要去见他们将军,为此事出府应当没有什么问题。正好他每日都要派士兵回卫所汇报知州府的动向,这不过就是捎带手的事,便应允了。
就这样,程玉姝带着雪叶进了卫所,来到了慕容琅住的小院。不过,这次她没急着去见慕容琅,反而先来找了苏墨。雪叶自是知道小姐此番前来的目的,为便于小姐与苏墨说话,她提着食盒,径直去了伙房。程玉姝则一个人来到了苏墨的房前。
自从与慕容琅有了男女之事,苏墨回到朔州卫,一连几日都不思饮食。脖子上的吻痕已经消了,白天他仍可装出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照旧练习骑射,陪谢启暄看诊,但每到晚上,慕容琅那夜在他身上的狂浪和伏在他耳边说的情话,就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钻。
苏墨的心里矛盾极了。他多想告诉慕容琅,自己是个女子,那夜缠绵在其身下,与之忘情交欢的人正是自己。而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爱上了慕容琅。但,苏墨心里清楚,他不能!不仅不能,而且终有一日,他还要亲手将这份爱撕个粉碎!
内心的折磨加上饮食的减少,让苏墨本就清瘦的身形又消减了许多。他知道,伙房每日为他送来的饭菜里,多出的那一两道菜,是慕容琅吩咐人为他加的。但慕容琅越这样对他,他就越是难过。
“咚,咚,咚……苏公子在么?”程玉姝在门外轻轻叩门。
苏墨听出了程玉姝的声音,有些讶异。
“我在。”苏墨赶忙回应道。他起身走到门口,为程玉姝开了门。
这位官家小姐打扮得如往常一样精致、明艳。她身着一件彤管色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外罩一件牙绯色织锦镶毛斗篷,精心盘起的青丝间,斜插一只镶五彩宝石的和田玉簪,通身透着一股京城高门嫡女的气度。
正如谢启暄所说,这位程小姐就像一朵春日里傲然绽放的海棠。虽然朔州还未到春日,但苏墨觉得,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程玉姝就是。
苏墨第一次生出了自卑的心思。他想象着程玉姝和慕容琅站在一起,该是怎样的珠联璧合,佳偶天成,而自己……苏墨心中暗暗苦笑……
“苏公子,几日不见,你怎么清减了这么多?”程玉姝见到苏墨恹恹的样子,关切地问。
“多谢程姑娘关心,我……我没有什么,想是近来胃口不好,东西吃得少。”苏墨解释道。他请程玉姝到屋中坐下,为她倒了盏茶。
“那正好。我今日带了些玉京口味的小菜,让雪叶拿去伙房温着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你尝尝看,看是否合你的口味?”程玉姝接过茶盏,微笑着道。
“我只知道程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没想到竟然还会做菜。”苏墨有些意外。
程玉姝掩口一笑,不好意思地道:“苏公子过奖了。我不过就是闲来无事,和府上的厨娘浅学了几手。好在慕容公子和谢公子尝过之后,都很喜欢。”
苏墨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是啊,谁不喜欢这样一位“出,能上厅堂,入,能下厨房”的灵秀女子呢。
程玉姝觉得今日的苏墨有些异样,心思飘忽不说,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她不明所以,心里正思量着,忽听苏墨问道:“程姑娘,你这几日可还好?”
“玉姝一切安好,有劳苏公子挂念。”程玉姝柔婉地回道,她知道苏墨指的是知州府被围之事:“哥哥的为人我是清楚的,端方君子,中正无私。他决计做不出加害慕容公子的事。若是他真敢这么做,别说父亲,就是我都饶不了他。”她说着,用帕子捂着嘴,面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苏墨见状,立刻明白了程玉姝话里的意思。她与慕容琅即将结亲,程卿筠绝不可能害自己的妹夫。想到此处,苏墨的心里泛起阵阵酸意。他强颜欢笑地道:“想必逸之兄也相信小程大人是清白的,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出此下策。”
“看来,苏公子很了解慕容公子?”程玉姝没有忘记今日来此的目的,她试探地对苏墨问道。
“谈不上了解,只是与逸之兄共过几次事,多少能明白一些他的想法。”苏墨如实说道。
“嗯,我也听说了。你和慕容公子多次联手抗敌,前次还假扮舞姬一起前往鞑靼。只是玉姝不懂,苏公子为何愿意如此呢?难道就不怕有危险么?”程玉姝话音轻柔,但落入苏墨的耳中,却如同一阵劲风,将他心中最隐秘角落不经意地掀起了一角。
如果说在霍州对付阿鲁瓦的时候,苏墨是被慕容琅用激将法被逼就范,他和王戟前往定昌离宫,是为了查找幽冥毒,但他甘愿假扮舞姬,与慕容琅生擒达腊又是为何呢?除了忠君爱国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个最重要的原因……他不可能告诉任何人,更不可能告诉程玉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