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从怀中掏出慕容府的腰牌,递给了守卫。
守卫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老奴。他的年纪约莫五十来岁,脸上全是褶子,不过眼神却透着精明。衣着虽然简朴,但却十分干净。面对带刀的士兵,态度谦和恭顺,不卑不亢,更无半点胆怯,像是见过世面的官府之家的奴仆。
守卫见他自称是奉慕容夫人之命而来,自然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进去,向慕容琅回禀。不一会儿,守卫跑了出来,对秦伯道:“抱歉让您老久等了,我们将军请您进去。”
秦伯对着守卫作揖道谢,便进了朔州卫。到了慕容琅住的小院门前,院子的守卫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没有再做盘查,让他进去花厅等候便可。
约莫半柱香之后,慕容琅带着御风走了进来。秦伯见到慕容琅,立刻起身,跟着就要下跪行礼。慕容琅赶忙伸手拦住了他,道:“秦伯莫要多礼,从玉京到朔州,这一路上辛苦了,您快坐下歇着。”
秦伯虽是慕容家的下人,但由于他是慕容狄的贴身奴仆,跟了慕容狄三十多年,因此,深得慕容家的信任。慕容琅将他视作半个长辈,故而待他格外亲厚。
秦伯已有大半年没见二公子,今日一见,觉得他虽然还是那个楚楚不凡的青年将军,剑眉鹰目一如往昔,但眉宇间却带着一抹倦色。秦伯思忖着,想是这些时日二公子操劳太过的缘故。他向慕容琅道了谢,便坐到了一旁的椅中。
慕容琅并不知道小程夫妇给慕容夫人写信的事,因而对秦伯的到来十分意外。他不解地对秦伯问道:“此前母亲寄来的信函中,从未提及您要来朔州?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秦伯闻言一笑,对慕容琅道:“二公子多虑了。府上一切安好,老夫人的身体也很康健。只是她知道朔州苦寒,一直放心不下您的起居,便吩咐老奴过来照顾。”
秦伯其实是知道此事的来由的。慕容夫人曾将小程夫人的那封信大略告知过他。尽管信中字里行间都说的是对慕容琅的关切,半字未提及旁人,更未提怀疑慕容琅与旁人有私,但慕容夫人一看便知应是慕容琅和程玉姝之间出了什么岔子。
慕容琅戍边多年,慕容夫人虽然从未来过朔州卫,但从御风的嘴里多少也知道些这边的情况。艰苦是必然的,衣食住行无法与玉京想比她也是知道的。当年,慕容狄还在世的时候,慕容夫人曾想让慕容狄凭借他在朝中的关系,将慕容琅调回京城,然而却遭到了两父子的一致反对。慕容夫人无法,也就由着慕容琅了。
慕容夫人觉得,倘若慕容琅真是吃穿上有差,无非多从玉京送些补品和衣物过来也就是了,但小程夫人的信中却是千叮万嘱,请慕容夫人派一名家仆前来照顾,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慕容夫人猜测,一定是慕容琅这边出了什么不便宣之于口的事,且此事一定牵涉慕容琅和程玉姝的亲事,只能由慕容家的人过来亲眼瞧瞧才好。
于是,她便派了做事稳妥、又懂自己心思的秦伯过来。临行前,她又反复告诫秦伯,见到二公子,只说是过来照顾他的起居便可,别的一个字都不要多说。
慕容琅听到秦伯所说,感觉母亲突然派他过来,原因一定不是像他说的这么简单。不像是来照顾他,反倒像是来监视他的。但他眼下诸事缠身,有太多头绪还没有厘清,暂时没有精神细想此事。反正母亲也不会有什么恶意,或许是因为自己不常回信,放心不下他,才想了这么个主意。大不了就让秦伯先在朔州卫待上一阵子,过段时日,找个理由让他再回玉京便是。
两人在花厅内叙了会儿家常,慕容琅便命御风好好安置秦伯,自己则又回了书房。
御风将秦伯带到了后院,后院除了御风的房间,现下还空着三四间,平日虽没有人住,但也打扫得十分干净。秦伯选了一间挨着御风的。过了一会儿,有两位小兵将他的行李从马车上抬了进来,秦伯道了谢,就这样在卫所里住了下来……
第100章 惊人发现
朔州卫不比慕容府,平日里没有太多事务需要料理。慕容琅的近身事宜皆由御风负责,只把院中洒扫以及端茶倒水、送饭上菜等事交给了秦伯。考虑到他年事已高,一些粗重的伙计还是由小兵们来做。
秦伯知道谢鸿大人家的七公子谢启暄和他的好友都跟着慕容琅来了朔州,便想去见个礼。他对谢启暄比较熟,知道这位小公子是谢鸿大人最宠爱的小儿子。人虽然顽皮,但医术却得了谢大人的真传,十分了得,如今已是朔州卫的医官了。
而谢启暄的那位好友,秦伯只听说叫苏墨,玉京轰动一时的巧解砒|霜之毒的事,就是此人做的,但这个人秦伯却从未见过。
今日谢启暄没去营房看诊,故而,秦伯已经见过了他。倒是这位苏公子,天不亮就去练武场练习骑射去了,而后又跟着士兵们操练,秦伯一上午都没见他人影。
他听谢启暄和御风说,苏墨曾为慕容琅对抗鞑靼立下过大功,这回达腊王子被擒他也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不仅将士们崇拜他,就连慕容琅都对他另眼相待,如今可称得上是朔州卫的“一宝”。不过,此人甚是低调,从没有自视功高就狂妄自大,平日和将士们打成一片,是个满心赤诚、善气迎人的少年郎。
为此,秦伯便对苏墨生了几分兴趣,很想见见他们所说的这“一宝”究竟长什么样。
直到晌午,苏墨终于从练武场回来了。他正在屋内洗脸,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轻轻地敲门声。
“请进!”苏墨以为是前来送饭的小兵,便头也没抬地说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秦伯端着饭食走了进来。
“将饭放在桌子上就好,有劳了!”苏墨弯着腰,脸埋在铜盆上,仍一下一下地洗着脸。
“好!”身后传来一个老者温和的话音。
苏墨闻声一顿,“不是平日送饭的小兵。”他心里想着,便迅速直起身,拿起盆架上的巾帕快速擦了把脸。待他转过身子,这才看清来人,原来是一个面生的老奴。
“您是……”他问道。
秦伯看着苏墨,仔细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苏公子:比二公子矮了一点儿,倒是和谢启暄差不多高,只是身量偏瘦了些,是个俊秀的少年。然而,待苏墨放下巾帕,露出全部面容,秦伯忽然全身一僵,脸上的笑容霎时像被冻住了一样。
这张脸……他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这张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苏墨见面前的老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以为他是上了年纪,因为耳背没有听清,便又略微抬高了一点嗓音,再次问道:“请问您是?”
秦伯正失神地想着,听到苏墨再次发问,立刻从久远的记忆中跳脱了出来,赶忙回道:“哦,哦,这位小公子,我是慕容夫人派来照顾我家二公子的,你叫我秦伯就好。”
“原来是这样,秦伯好!”苏墨冲他灿烂一笑,道:“我叫苏墨,是谢启暄的朋友。在玉京的时候,我一直借住在谢医尊的府上。”
“苏……墨…..”秦伯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怎么都和脑中所想的对不上。
“小公子姓苏?”他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嗯,是。”苏墨点点头。他见秦伯的神色恍惚,不免担忧地问道:“秦伯,您怎么了?”
“我……我没事……想是……今日的活有点多,给累着了。多谢苏公子关心。”秦伯含混地答道。他定了定神,仍有些不甘心,又继续小心地问道:“敢问……苏公子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秦伯的话让苏墨一愣,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他家人的事了,他心中立刻起了警觉,对秦伯说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自幼跟着师父长大。不知……您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那个,那个,我看小公子很是面善,所以就多嘴问上一句。”秦伯说道。他也意识到是自己有些鲁莽了,便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岔开话题道:“苏公子操练了一上午,想是也饿了。你趁热吃,过一会儿,我再来收拾。”
“嗯,好,那您慢走。”苏墨客气地送秦伯出了门。只觉得这个老奴有些古怪,但也没往心里去。他一屁股坐到桌前,用起了饭。
秦伯走到门外,心仍然跳得厉害。他捂着心口,扶着墙定了片刻。苏墨的脸在他眼前不停地浮现,这张脸……像!简直太像了!太像他记忆中的陈恪端大人的发妻陈夫人了!
十几年前,慕容狄和陈恪端因是同僚,故而两家偶有往来。那时,秦伯还年轻。他跟着慕容狄和慕容夫人曾经去陈大人府上拜访过几次,因此见过陈夫人。这位夫人生得可说是“雪莹修容、纤眉范月”,其秀丽端静的风姿在当年的那些京城贵妇人之中,算得是上冠绝一时,也给秦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只是……秦伯想着,陈大人的一双儿女和全族众人,早已被满门抄斩,成了刀下亡魂。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呢?
莫非……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一定是自己想多了。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有很多,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他抬手擦了擦头上冒出的虚汗,回头又看了一眼苏墨的房门,慢慢向后院走去。
……
入夜,慕容琅书房。
明亮的灯烛下,青年正反复阅视着文公公、梁义和达腊的审讯记录。他嘴唇紧抿,眉头微皱,手中习惯性地攥着苏墨的香囊。
当下的情况颇为棘手。皇上被周公公下毒谋害,有性命之危,但他此刻却只能按兵不动。而要想拿到解药,就必须去一趟鞑靼王庭。可是,未免皇上中毒之事被泄露,继而引发朝野动荡,这一趟他不能假手于人,只能由他亲自前去。然而,如何处置达腊的旨意还未下,为防有变,他一时还不能离开朔州卫……此外,还有那位主子,以及为他办事的燕南天……
慕容琅靠着椅背,揉了揉额角,他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落入蛛网中的猎物,被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务缠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他抬眼看着手中的香囊,淡淡的幽兰香气飘入鼻中,令他焦躁的心绪平静了些许。自从他从达腊口中得知苏墨是个女子,还没有来得及与之深谈。但当真要和他说起此事,又该如何开口呢……
“咚,咚,咚……”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主子,是我!我有要事回禀!”御风道。
“进!”慕容琅听到御风的声音,将香囊收好,冲门外说道。
御风进了屋,向慕容琅拱手道:“主子,刚刚我收到暗卫寄来的书信,关于景昭二十三年的事,终于有了些眉目!”说着,他将信双手呈给慕容琅。
此前,慕容琅命暗卫详查这一年与父亲以及慕容家有关的事。因年代久远,且慕容狄经手的案件又多,故而暗卫破费了一番功夫。
“因信中所述内容较多,暗卫这次没用飞鸽传书,而是改用书信,并用火漆做了封印。为此,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御风解释道。
慕容琅接过信封,果然十分厚重。他迫不及待地将信抽出,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
景昭二十三年,大周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案—户部右侍郎、文华殿大学士陈恪端贪腐案。
当年,陈恪端贪墨朝廷划拨给太原府阳曲县忻州,用于赈灾的八十余万两白银,致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忻州知州冯纪安无力回天,于家中自缢,家中老小亦服毒随他而去。
慕容狄上书朝廷,将陈恪端弹劾。陈家被满门抄斩,家仆发配边关。程韬跪请陛下施恩,为陈大人留了个全尸。
信的后面附上了陈氏一家的全部名姓,应是从当年抄斩时核准人口的名册中誊抄出来的。
慕容琅逐一看着这些人的名字,发现旁边注有一行小字:“陈墨语,陈恪端嫡次女,景昭二十一年生人,两岁”、“纪吴氏,乳母,乾昭四十九年生人,二十六岁”。此二人曾被朱笔圈出,后被勾掉。
这行小字引起了他的注意。被朱笔圈出,说明在抄斩当日,这两人应是出现了什么状况,因而被监斩官用笔做了标记,而后面又将其勾掉……意思是这两人被如常斩首了?
慕容琅问道:“当日的监斩官是谁?”
“主子可再往下看。监斩官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周德忠周公公,当时他还是个秉笔太监,还有就是锦衣卫千户赵淮山。不过,赵淮山在当晚就因醉酒不慎掉入湖中,淹死了。”
“周公公?又是他!”慕容琅皱了皱眉,心中暗忖。
“这个赵淮山当晚便溺毙在湖中……是不是有些太巧了?”他转而问道。
“属下也觉得有些蹊跷,但还有更巧的,您再仔细看看红笔圈出的这两个人。”御风对慕容琅接着道:“这位陈小姐是景昭二十一年生人,和苏公子……竟是同一年!”
第101章 即将揭破
慕容琅定睛看去。果然,这位陈家的嫡出二小姐是景昭二十一年出生,与苏墨同岁!
慕容琅命暗卫调查自家之事,本就是由苏墨擅闯父亲书房所引发。而此时,当他发现苏墨竟然与陈墨语有着这一点微妙的联系,心里感觉就像是触到了什么机关。只要再微微用些力,或许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
“你的意思是……”慕容琅看向御风。
“属下只是觉得实在有些巧合。不过苏公子是个男子,他和这位陈小姐应该没什么关系。何况,这位陈小姐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御风如实道。
“苏墨是个男子?哼!他把咱们所有人都给骗了!”慕容琅嗤笑一声,心里想着:“至于这位陈小姐是死是活……”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行小字,当年在行刑时一定发生过什么意外,因而才在名册上留下了一个红圈,而赵淮山当晚便死了,只怕也不是醉酒落水这么简单。如若苏墨就是这位陈二小姐,那么他掩饰自己的身份、对慕容家的恨意、对自己的刺杀……这一切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可是,慕容琅转念一想,当年这位陈家小姐年仅两岁,她是怎么从锦衣卫的刀口下逃出升天的呢?
他的目光扫过纪吴氏的名字,心中忽然一动,对御风道:“御风,你可还记得,此前暗卫曾回报说,叠翠庵的一处偏院中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师尼?”
“嗯,属下记得!不过,暗卫查来查去,始终未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现下就只是盯着她,没再有其他动作。”
慕容琅冲御风点指着信上的一行字:“纪吴氏,乳母,乾昭四十九年生人,二十六岁”,还不待他将话说完,御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张口说道:“主子是觉得这位师尼有可能就是陈小姐的乳母纪吴氏?”
“很有可能!从年纪上判断,这位乳母如果还在人世,大约年近四十,这与暗卫给到的信息大致相同。而此人无权无势,又不是什么神仙罗刹,始终查不到任何信息,只能说明她在世上已经不存在了。那么,我猜此人很有可能就是纪吴氏。她在叠翠庵深居简出,为的就是隐藏身份!”
御风骇然,不假思索地接话道:“若她真是纪吴氏,那苏公子就是……!难道,他是个女的?”
“是啊!我这位贤弟,不,或许应该称作姑娘,藏得可是极深呢!”慕容琅眸光晶亮,唇角微挑,翘起一个像是参透了一切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