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这是一种让人心神荡漾又心惊胆战的体验,他的头脑异常清醒,感觉异常敏锐,手掌里握着的那只手如同稀世珍宝一般,柔软冰凉的触感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心,他轻轻收紧五指,将那珍宝握得更紧。
舒窈有些懵,她没想到他会握住她的手。刚刚被握住的那一刻,她理所当然地想要挣扎一下,而后又反应过来他是看她走的艰难,要帮她一把,也就安安稳稳地将手交到了他的手里。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喜悦从心底里横冲直撞出来,她如同坠入了一片水中,头脑变得糊涂起来,晕晕乎乎地找不到方向,连四肢也变得无力起来,只能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心口突突地跳着,撞击着耳膜也跟着突突直响。她从没想过竟然能这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脸上火烧火燎的,她用手抚了抚,触手滚烫,她想脸一定是红透了,或者她一定是要病了,不然怎么会这样心慌无力。
她突然期盼起这座桥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她不要他看见她的这个囧样子,心口跳啊跳啊,怎么都静不下来,越是着急,脸上就越发地烫。她用冰凉的手捂在脸上,希望脸能凉下去一些。可正在这个时候,她感到他又紧了紧手,那珍贵的暖意从他的掌心向她的指尖流淌,心里的喜悦就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她不知道是怎么走进揽月楼的,只记得揽月楼门口站着几个小厮,里面温暖如春却空无一人。白色的幔子轻柔地垂到地上,黄杨木的家具透着暖意,绝不是她想象中的冰冷。
她跟着他一起上楼,一直到了楼上他还牵着她的手。
是了,一定是她的靴子湿了,怕她上楼时滑倒。
第45章 纵横间(2)
他让她坐在一把玫瑰椅上。楼下烧着地龙,楼上拢着火盆,他拉过一个火盆来放到椅子前面,轻轻说道:
“把靴子脱了吧。”
舒窈有些不自在,她依言坐下,却迟迟不肯脱鞋。这个时候流行裹脚,女子从小就将一双脚骨折断,向内窝到脚心,只留下一根大脚趾直着,这样脚就成了一个尖尖的样子,非常小巧。只是这样的脚要忍受太多痛苦,走起路来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一般。小时候母亲心疼她们姊妹两,没给她们裹足,等到后来母亲不在了,更没有人提这个事,于是她和姐姐就留了一双天足。
她总是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如今也不知道他是否在意脚的大小。况且如今文人圈子里流行女子外不露脚,只能在自己夫婿面前才能露出一双玉足。她犹犹豫豫,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用手揪着百迭裙的布料,就是不肯抬起脚来脱了鞋。
沈君琢见了,板起面孔来,一副长辈的样子摆在脸上,道:
“你想一直挨着冻吗?还是要我上手替你脱?”
听了后一句,舒窈一下子慌了,她怎么敢让他帮她脱鞋,不待他蹲下身,忙抬起脚来自己将靴子脱了,把一双脚微微抬起来放在火盆上面烤着。
沈君琢看了一眼那双还穿着绫罗袜的脚,很好,没有裹脚,是一双健康的脚。他从来都不觉得一双小脚有什么好看的,那么一双小脚,站在地上像个钉子一般,真想不通别人什么眼光,竟觉得那个样子很美。
他又扯过一条春凳来,让舒窈把脚放上去,这样也不至于烤久了腿受不了。
安顿好了,他不能再留了,也没有理由留下来了。他说了句你暖着吧,就转身下楼去了。
赵飞勇和徐达昌远远地跟在沈君琢和舒窈的后面。对于舒窈敢冲着沈君琢跑过来这件事赵飞勇打心底里佩服她,哪个人敢在大将军面前如此放肆?谁人敢如此随意?上一个在大将军面前站没个站样的太监坟头草都已经一尺高了。
对于这么勇敢的人他一向钦佩,在心底里就给她竖起了大拇指。沈君琢那一改往常的态度,更是被他理解为长辈对晚辈的宽容。只是后来沈君琢拉住了那位李二小姐的手,他就有点不理解了。他皱着眉头问徐达昌:
“大将军这么拉人家姑娘的手,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徐达昌瞪他一眼,道:
“没看见那位小姐快要被风吹倒了吗?万一被吹得掉下桥去怎么办?”
哦,这么一说也对。可是大将军这样的善心,怎么从来没有对他发过?他还记得从前在和北匈奴对战的战场上,忽地起了沙尘暴,那漫天的黄沙遮天蔽日,狂风暴涨肆无忌惮,是真的可以将人吹上天的。大将军从他身边经过,看他艰难地抓着一截木桩,也没拉他一把啊!
想想还真是心酸。若不是今日还有事要议,他真是需要先回家去平静平静了
第46章 纵横间(3)
等到沈君琢下了楼,他们也正好进了门。三人碰了面,就往书房里议事去了。
舒窈在楼上坐着,看着自己脚上缓缓升起淡淡的白气,脚底上暖融融的非常舒服,想起沈君琢看到她一双脚后神色如常,知道他并没有嫌弃她的天足, 心里就觉得有些窃窃的欢喜。
这份欢喜洋溢在脸上,让她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欢快,整个人就拢上了一层快乐的光芒。她心情愉悦,开始认真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这该是一间会客厅,还是黄杨木的桌椅, 地中心铺着素色的栽绒毯,一改从前带着各种繁复缠枝花的样子, 倒是很符合当下化繁为简的风气。桌上有天青色的茶壶, 配着四个茶盏,一看就是汝窑的,边上还放着三盘精巧的点心。
屋里挂着轻柔的白色幔子,不知哪儿来的风,吹得那幔子微微摆动着,让人想起春天随风荡漾着的软柳条。
又烤了一阵子,楼下传来了动静,有脚步声上楼,很快,门口出现了刘妈妈。
刘妈妈进来,一眼就看见舒窈脱了靴子正在火盆上烤着脚,当即就急了,忙扑过来将她一双脚抱在怀里,道:
“我的小祖宗!你这个样子,若是叫人看到了像什么话!”
说着,跪在地上, 将带过来的包袱打开,脱了她脚上的罗袜,给她换上新的。
舒窈笑道:
“难道你忍心让我一直穿着湿靴子么?”
刘妈妈瞪她一眼,道:
“都在屋里了,还能有多冷?幸亏没有人上楼,不然你以后怎么见人?”
舒窈的脸上讪讪的,刘妈妈不知道沈君琢是看着她脱了靴子的,早将她的一双脚都看过了,若她知道了这个,不知又得多着急。舒窈瞒下这个不敢说,由着刘妈妈给她换好袜子,穿上靴子,又拢起湿靴子和换下来的罗袜,两人一起下了楼。
门口的小厮听见了脚步声,笑着朝她们走了过来,恭敬中带着些疏离,道:
“大将军在议事,安顿二小姐若是暖和了就直接去吧,不必向他告辞。”
舒窈听了,心里略有点失望, 点了点头,和小厮道完谢就和刘妈妈一起回玉兰院去了。
只是刚刚走过了桥, 楼里的小厮又追了出来,气喘吁吁地笑着道:
“大将军让问问小姐会不会下棋,若是会的话,明日里来揽月楼陪他对弈。”
刚刚失落的心这会子又回到了原位,舒窈笑着道:
“烦请转告九叔,我会一点,下的不好,若九叔不嫌弃,明日舒窈定会来揽月楼。”
小厮点头施礼,看着她们离去。
回了玉兰院,已经是午膳的时候了。舒雅见舒窈回来,吩咐传膳,又笑着问道:
“去了哪里逛了?外头冷不冷?”
舒窈道:
“从梅林那边去了东府,东府可真大,特别是那片湖。”她犹豫着要不要将和沈瑜的那些事告诉姐姐,又怕姐姐要为她多操心,想起当初余老夫人专门叫她过去,叮嘱她万事不要往姐姐耳边传,若因为她的事还要让姐姐烦心,万一再动了胎气,罪过可就太大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说了。可一直以来对那位九叔的疑惑总萦绕在心头,今日见了他,又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得,就忍不住问出口道:
“姐姐,你再给我讲讲九叔的事吧,今日我的靴子湿了,留在他的揽月楼里等刘妈妈拿换的,九叔还约了我明日去陪他对弈。”
舒雅抬了抬眉头,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沈君琢虽待沈彦亲和,连带着对她态度也不差,可绝不是个热情好客的人。相反,她总觉得他身上的冷淡和疏离拒人千里之外,明明知道他不是个恶人,也还是无法和他走近。她很难想象舒窈怎么和他相处,还能得他邀请去对弈。
不过,像他那样身居高位的人,心思都是难以捉摸的。舒窈和他认识倒不是一件坏事,以后不论是娘家也好,婆家也罢,万一有个走窄的时候,提起现在的交情,或许还能请他搭一把手。
想到这里,倒也释然,笑着道:
“我对他也不甚了解。老夫人是老国公爷的继室,只生了九叔一个。听你姐夫说,九叔自小就极具才名,九岁的时候,做了一首《菊赋》,震惊了整个京师。老国公爷当年迟迟不立世子,人人都说可能是在现在的国公爷和九叔之间举棋不定。后来老国公爷过世,九叔忽然就去了北境,一去几年毫无音讯。那会儿老夫人对国公爷夫妻两个都怀恨在心,认为就是他们逼迫的九叔去了北境。不过好在过了几年,九叔与圣驾同归,一时风光无限,无人能及,老夫人对国公爷和蒋夫人的恨才慢慢淡了一些。”
舒窈听了若有所思,怪不得东府和西府分的这样清楚,西府的人住的这样紧紧巴巴也不能分到东府去,也怪不得余老夫人看起来那样年轻,她还以为她有什么保养的秘方,原来年纪本就不大,有了九叔那样省心的儿子,心情好了,倒显得比蒋夫人还要年轻些,怨那一句“老夫人”生生把她叫老了。
春桃和春霞已经领着人将午膳摆好了,来请她们二人。舒窈扶着舒雅从榻上下来,慢慢走到桌前,缓缓坐下去。
舒雅的身子越发沉了,行走坐卧更加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担着一万个小心。舒窈先扶她坐下,自己才坐到她的身边。提起筷子,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下人,众人都在,唯独不见许妈妈,就好奇地问道:
“怎么不见许妈妈?”
春桃笑道:
“许妈妈家去了。大奶奶体谅下人,今儿是大年初一,许她回家去和儿子儿媳一起过年呢。”
舒窈听了笑道:
“许妈妈倒是个有福气的,到了京师也能和家人聚在一起。”
之后就没有再说话,二人安安静静用了午膳。
按着国公府的规矩,因着大年初一一大早要往宫里去,府里的人以及亲戚们互相拜年就安排到了后半晌。等过了晌午,国公府里热闹了起来,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舒雅不能带着舒窈出门,怕她出去早了被人冲撞,硬是让她等了又等,才打发春桃、春霞等人都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甘棠院。
第47章 纵横间(4)
从甘棠院出来,又去了得意居。期间碰上了给舒雅做媒的武阳侯夫人,见了她不免拉着她的手感慨一番,刚要掉眼泪,就被旁边的人劝住了。余老夫人的娘家忠威伯府来了一位夫人,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姑娘,一个是嫡出的五小姐, 一个是庶出的七小姐,嫡出的那位个子很高,另一个身材却很匀称,也都长得如花似玉,标志的很。
还有很多亲戚朋友,众多的夫人和小姐,站了满满一屋子, 比昨日里来的还要多出许多来。
那么多张脸, 舒窈记不清人, 转过眼就忘了谁是谁,要不是刘妈妈提醒着,她连忠威伯府的那两个姑娘也记不住。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席散了,舒窈扶着刘妈妈的手往回走,只觉得浑身都累,不比当初坐马车来京师轻松多少。一时回了玉兰院,看了舒雅,知她晚膳用的尚可,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方放了心,才回了自己屋子,洗了洗,倒在榻上就睡了过去。
初二的一早,要不是刘妈妈去叫她,舒窈就要睡过了头。她从榻上猛地坐起来, 还有些迷迷糊糊,辩不清身在何处,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还要赶紧去余老夫人的院里请安,还有更重要的事——约好了要去揽月楼下棋。
想到这个,舒窈慌慌张张地让秋霜给她穿好衣裳,洗了把脸,刘妈妈给她上了面脂,再要给她上粉的时候那粉却还不如她的肤色白。刘妈妈看着不大舒服,又要给她擦了,舒窈心里急的什么似的,干脆重新洗了把脸。
折腾了一阵,总算是好了,匆匆吃了几口就往甘棠院里去。
快到了甘棠院,忽想起昨日散席后,想是体谅大家,余老夫人安顿大家明日请安不必赶早,可她这已经走到了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道上踟蹰了会子,正为难的时候, 见前面出现了几个人, 打着灯笼往这边来了,舒窈像是见了救星,有了伴儿就好,至少不是她一个人冒冒失失到的太早。
她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来人是谁,等到那人越走越近,她的心就越来越欢呼雀跃,不错,正是沈君琢。
又是一身深蓝近乎墨色的直裰,腰间系着浅色的腰带,挂着云纹的佩玉,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装饰。
她不敢直直地看着他,又想要看着他,眼神不知该如何安放,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舒窈觉得他一走近,她的心就开始突突地跳,嘴角自有主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就上扬了起来,眼睛也跟着亮闪闪的。
她刚要行礼,见他摆了摆手,本以为他会从她身前直接走过去,没想到他却停了下来,在她正前方站住了。
“来的这样早?”他问道,声音里透着连他自己都没能觉察到的温和。
舒窈点了点头,微抬着头看向他,天色刚刚有些发亮,他略微偏瘦的脸在微微泛白的天色中异常清晰,两道剑眉不浓不淡,想是总拢着眉峰,两眉间有两条极浅的印痕,一双眼如同深渊,不能细看,看了就要沉溺其中。
舒窈的眼神一点一点从他脸上移开,慢慢低下了头,心里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傻,脸上就泛起了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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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纵横间(5)
她一低头时的羞赧全都落到了沈君琢的眼里。这样的神色他不是没有见过,他本以为他会像惯常一样视若无睹,一个转身就将这种小儿女情态抛在脑后。可是这次他没有,他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汗,他的胸腔不知什么时候有些闷,他忍着这些不适,看向她, 忽然很想再去牵起她的手。
但是没有理由。天气虽然有些阴沉,但没有风,就算再冷,她手里抱着手炉。
他不能这么冒冒失失地去牵她的手,他是她的长辈,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也喊着他九叔!他有些烦躁, 自己这是怎么了, 怕不是病了, 才会这样的反常?
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说话,心里那种矛盾愈发明显,不能再这样了,他跟自己说道。他是个果决的人,知道了要怎么做很快就会去做,于是他利落地转身朝甘棠院里走去,没有留下一句话。
他走了过去,周围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沉水香味,舒窈看到跟着他的人鱼贯在后,随着他进了甘棠院,心里隐约感到他有些变化,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里莫名地慌张了起来,等到他的人都走完了,就赶紧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