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院里很安静,灯火杳杳, 人影憧憧。里间的地上铺了厚厚的栽绒毯,踩上去软软的,人走上去一点儿脚步声都没有。舒窈跟着汐月到了里间,却没有看到沈君琢。自己明明是跟着他进来的,奇怪这么会儿功夫就不见了人影。她有心想问,又不方便,毕竟她没有理由打探一个长辈的行踪。
没多大会儿,里面余老夫人有了动静,梁妈妈就出来叫她进去。等她前脚进去了,沈君琢后脚也进了门。
余老夫人笑呵呵的从帐子里走出来,向他们二人伸手,道:
“总是你们来的最早,九郎以往要上朝,起早习惯了,怎么舒窈也能每日里这么早就醒了?”
舒窈把手递给余老夫人,看了沈君琢一眼,低着头道:
“我也贪睡,不过身边的妈妈怕我失了礼数,时刻警醒着,才不至于让我叫人笑话。”
余老夫人牵着他们坐了下来,笑着道:
“没有那么多规矩。你看玉瑶她们, 哪个不是和她们母亲一块儿过来的?到我这里不要拘谨, 过得自在些才是正经。”
舒窈听了,忙道:
“多谢老夫人体谅!”
余老夫人叫人上了茶,闲话了几句,知道沈君琢是不愿与蒋夫人等人碰面的,也不多留他,早早就打发他走。沈君琢让老夫人有什么想要的直管让人去找他,而后站起来行了个礼,转身就往外去了。
舒窈见了,也忙跟着向余老夫人告辞。
余老夫人有些诧异,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汐月站出来笑道:
“等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回来就告诉您。”
这边舒窈紧着出门,跑了几步才追上沈君琢,在他身后喊道:
“九叔!”
沈君琢脚步一顿,心里已经有些懊悔,他自己怎么样怎么能怪她呢?为什么要给她脸色看呢?等到他转过身的时候,原本笼罩在身上的冷冽已经消散了许多。
舒窈觉查了,心里放松了一些,脸上就有了笑意,厚着脸皮道:
“九叔可还记得您约了我下棋?”
沈君琢心里一愣,对,是有这么回事,他还特意让小厮去传的话,只是昨日最后忙到了半夜,竟将这个约定给忘得一干二净。难为小姑娘敢自己追上来。他原本紧绷着的面上带上了些笑意,道:
“是有这么回事,那这就同我一同去揽月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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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纵横间(6)
不管怎么样,他又恢复了温和的样子,舒窈就高兴了起来。她跟在他的后面,和他略微错后一点点。他的衣袖能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在她的手上,那是种微凉又柔软的触感。她本来可以离他略远一点,躲开这种似有却无的接触,可她却不忍心, 觉得那轻轻的触碰有意思极了,向前迈步,算计着下一次落在她手上的时间。
桥上的风依然比岸上大,但比起来昨日显然好了很多。她原来觉得那桥很长,可这次却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头。进了门,他领着她往一间茶室走去。刘妈妈却被跟着他的小厮拦在了门口。
小厮笑着道:
“妈妈留步。大将军不喜人多,咱们在外面候着是一样的。”
刘妈妈犹豫了一下,按说她不该让舒窈一个女孩子和年轻男子独自相处,可这年轻男子换成了位高权重又积威日久的大将军就不一样了。他是高官, 又是长辈,看脸也是绝对的正人君子。刘妈妈权衡了一下,放弃了跟着进去,笑着对小厮道:
“那就客随主便吧。”
小厮笑着将她领进旁边的一间房内,殷勤地端上点心,又倒了茶,才出去站到了门边。
茶室的门大开着,门口挡着一架山水屏风,半透明的丝绢上有着杳杳的山,云雾之间几处房舍隐约可见,水是静的,茫茫的。
绕过屏风,里面放着几把六方椅,沈君琢坐在中间的那把上,他指着旁边的椅子朝舒窈说:
“坐。”
舒窈规规矩矩地坐上去,转着头四处打量。
沈君琢取出棋罐, 他和她中间就是棋盘。他递给她黑色的棋子,舒窈接过来一看,想着自己的棋艺并不怎么样,也就安然接受了。
这棋子是玉质的,捏在手里微微有些凉,每一颗都经过细细的打磨,触手圆润,手感很好。
沈君琢朝舒窈比了个请的手势,舒窈捏着棋子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落子。
沈君琢落子倒很快,似乎没有经过什么思索,就放下一颗白子。
他没有看棋盘,比起棋盘来他更想看看那只拿着棋子的手。
她的手并不像她整个人一样看起来很瘦,而是略有些婴儿肥在上面,每个白嫩的指根处都有一个小小的酒窝,指尖细细的,指甲白中带着些粉,泛着健康的光泽。
他有些走神,又忽然想起沈瑜送她的那个簪子。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越想越觉得有些事必须要提醒一下她。他跟随着舒窈又落下一枚棋子,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三十的时候, 沈瑜送了东西给你?”
舒窈没想到他看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和沈瑜之间什么都没有,但是在他面前,她就是想要急于撇清什么,忙答道:
“他给大家都送了,是一支狼毫。他说女孩子家腕力不好,适合用这种硬笔。但当天晚上我就给弄丢了,实在愧对他的很。”
原来她以为的是一支笔,而不是男女之间定情用的发簪,难道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气呼呼的吗?沈君琢觉得胸口堵得更加厉害,熏炉的香气也让他烦躁,是时候让她晓得一些利害了。他指了指棋盘,示意该她落子了,心里再气闷,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
“沈瑜是蒋夫人唯一的儿子,他自己的事他做不了主,一切都得听蒋夫人的。蒋夫人可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她知道什么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未来世子夫人的家世必定得有助益于沈瑜,像你这样从五品官员的女儿,她是绝对看不上的。或者你可以退一步,去给沈瑜做小?”
舒窈刚刚放下一枚棋子,听他这么说,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说男女婚嫁的事,更没想到他会直接误会她对沈瑜有意,脸上瞬间就烧了起来,急急地辩白道:
“谁要给他做小!我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意思!”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我绝不给任何人做小!”
得了她这一句,沈君琢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觉得气也顺了,香也好闻了,就连外面阴沉的天气也变得有韵味了,他闲闲地落下一枚棋子,嘴角挂上微微的笑,道:
“急什么,坐下,下棋。”
舒窈觉得心头突突地跳,为什么他能这样云淡风轻?是因为不在意吗?对女孩子来说的终身大事,在他眼里是不是根本不值一提?她看着他白皙的脸,那张脸上的皮肤比起好多女孩儿还要好上许多,脸上的每一处都无可挑剔的完美,上扬的眉梢透着他的高傲与气度,相比她的气急气躁,他显得气定神闲许多。她忽然就泄了气,气息恹恹地挪到椅子前,轻轻坐了上去。
捻起一枚棋子,随意找了个地方落了下去,才放下去,就发现纵横的棋盘上白棋已经将黑棋重重围堵了起来,她如同困在笼中的金丝雀,东奔西突也无法突破他的重围。
她叹了口气,伸手将刚刚落下去的棋子又捡了起来,道:
“我输了,九叔。”
沈君琢觉察到了她的异样,她忽然这样的低落,让他刚刚好转的心情也跟着有些不自在起来。想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是那一句“从五品官员的女儿”让她不自在了吗?他心里暗暗有些后悔,不该为了让她打消对沈瑜的念头,就这么说她。他想补救一下,张口唤来小厮,给她上了一盘点心,续了香茶,待收拾了棋盘,重开局时,他道:
“女孩子千万不要自轻自贱,家世是天注定的,自己改变不了,而这些都是外在的东西,真正有眼光的人不会在意这些。”
他这是在说蒋夫人没有眼光吗?可是她有没有眼光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舒窈还是打不起精神来,别人怎么样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呀!她觉得心里有些酸涩,低垂着眉睫,她不能抬头看他了,她怕万一一抬头间就会有泪水泛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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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纵横间(7)
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沈君琢有些慌了手脚,她怎么了,她的睫毛微微有些颤抖,整个人看上去都柔弱异常。她不说话了,只伸手取出棋罐里的棋子,默默地放在棋盘的一角上。
他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舒窈!”
舒窈抬起头来,有水光在她眼里蓄着, 她怕他看见她这个蠢相,又慌张地低下了头。可他看到了,心里的震惊无以言表。她真像一朵娇花,却又坚强地在寒风中兀自挺立。他有些手足无措,像是应该给她一些保护,可又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起来她。
他笨拙地请她用点点心。她听了,乖巧地拿了一块,只是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吃了很久也没有吃完那么一小块。
棋盘上黑黑白白的棋子渐渐多了起来, 只是谁都无心下棋,每一步都走的心不在焉。她悲伤着原来她在他的眼里无足轻重,想必在他的心里也毫无地位;而他无措于她的悲伤,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恢复如常。
叮当一声,他把棋子扔进棋罐。这棋是下不成了,这样下去无非就是把棋罐里的棋子取出来摆在棋盘上。他想起楼顶上有个房间,他喜欢站在那里,从窗户上向外远眺,可以将几乎整个国公府一带都收入眼中。
他站起身来,道:
“不下了。你随我去楼上看看吧。”
她还是那样乖巧,从椅子上站起来,应了一声,就跟在他的后面。
出了茶室,门口的小厮对他们视而不见,那个刘妈妈想必被安排进了哪个房间。他领着她一级一级登上楼梯,快到了最高层的时候, 楼梯有点陡,他看着她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迈步,就自然而然地向她伸出了手。
看着伸在眼前的手,手指很修长,掌心的虎口处带着薄茧,似乎那手中有着诱人的温暖,舒窈略迟疑了一下,就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那个掌心中。
果然很温暖,很安定,那一只手足可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起来,她的手在其中显得非常娇小,在他握紧她的那一刻,她的那些失落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和他并排走在楼梯上,走了没几步,就到了一处宽阔的平台。
她以为他要放开她的手了,没想到他像是忘了,还牵着她的手,而且握得更紧。前面有好几间房,都敞开着门,他指着其中一间道:
“来这儿, 从这里可以看到很美的雪景——你从高处看过雪景吗?”
舒窈跟他走了进去, 她没有见过,而这时的雪景对她来说丝毫不重要,她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道:
“没有。我来京师前从来没见过雪。到了京师后没有登过高。”
他看见她眼里有了星光,不复刚才的低落,想是这里这片开阔的景,让人的心胸也跟着一起开阔了吧,真好!他的脸上露出融融的笑容,来对了,她喜欢!
他上前单手推开窗户,一阵冷风迎面吹了进来,窗边的幔子被吹得高高飞起,他看见她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忙上前挡在风口上,只给她露出来一个脑袋的空间,指着远处的湖面、屋舍和山,说道:
“看,是不是很美?这么看过去,就像这个世间的一切都干干净净,纯洁而又美丽。若是晚上,还能看到万家灯火,那个时候,就能想象着太平祥和,所有人都安居乐业,享盛世繁华。”
第51章 纵横间(8)
他挡在她的前面,一手还牵着她的手,这样子她几乎已经在他的怀里了。他身上的沉水香悠悠地钻进她的鼻子,她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耳朵里嗡嗡地响,他说了什么她只听了个大概,估计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 她只得背着他的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片苍茫的世界,白皑皑的雪将万物遮盖了起来,不管下面是什么,现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洁白。
天阴沉着,远处似乎起了雾, 朦朦胧胧的, 看不真切。就像她现在的感受, 似乎头有点晕,又似乎所有的感官都无比敏感。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里,那里有她眷恋的温暖,她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弃。
可是她不能,现在如果有第三个人上楼,她该怎么面对他人呢?
她在心里挣扎着,终还是从他的手心里抽出了手,上前一步,站在他的前面,看向窗外,双手在袖中紧紧交握着,道:
“果然壮观,怪道有那么多大文豪赞美雪景。”
他见她抽回了手,心里有些失望,所以她还是在意那些规矩,不愿和他有太多的牵扯吧。他随口附和着, 念了几句诗,又带着她从其他房间的角度看了看外面。
时候不早了,来揽月楼大概有一个多时辰了。舒窈心里眷恋着这里,可是该回去了。他看出她的踟蹰,不为难她,就和她下了楼。
下楼的时候,让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准备随时保护着她。
待下了楼,楼下已经有好几个人站着了,一个是刘妈妈,一个是徐达昌,还有沈君琢自己的几个小厮。
沈君琢一如既往神色如常,舒窈的脸却刷地一下红了起来。她快步下了楼,朝刘妈妈走过去,问道:
“多早晚在这里等着了?”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沈君琢,不打自招地解释道“楼上可以登高看景,九叔带我去看了看。”
刘妈妈有些狐疑,但看着沈君琢面上神色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冷冷淡淡拒人千里的样子,又觉得放心了些。她道:
“没等多久, 才出来站了一小会儿。”
舒窈笑了笑,转身向沈君琢告辞, 沈君琢朝她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些笑意,示意她走吧。
舒窈退了几步,就转身和刘妈妈出了门。
她们才一走,徐达昌忙上前来,和沈君琢一起进了书房。
书房里燃着熏香,案上有一盆兰草,一室温暖如春。沈君琢在主位上坐下,方道:
“什么事,说吧!”
徐达昌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纸条,双手交给沈君琢,道:
“盯着丞相府的人说,吏部的林侍郎去了丞相府,和国舅爷谈了一个多时辰。说的正是甘井巷的事。下面的人问,要不要现在就去拿住证据。”
甘井巷是个神奇的所在,据说所有想要升迁或是想得个一官半职的人,进了那儿,再从那儿出来,多数都能如愿。若是未能如愿,定是你愿意拿出来交换的东西不够分量。
沈君琢看了眼纸条,将它在常燃着的蜡烛上点燃,看着灰烬,摩挲着手里的茶盏,想了想,道:
“去拿住他们下面的一个人,不要动了国舅爷的命脉,还让他们细水长流着,但我们得要钱。开春了要拓宽运河,要安置搬迁的民众,要北上运粮,桩桩件件都要钱,不从他们那儿掏钱,国库里一分银子都没有,叫我从哪里弄钱来?另外,你去找国舅爷的幕僚,向他们透一透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