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舒窈受惊落马,秦阳侯舒敬才下值,便急匆匆赶回府邸。
姨娘潘氏在门口迎接。
潘氏原是秦阳侯的远方表亲,家道中落,来京城投奔,一直住在侯府。住着住着,就成了秦阳侯的通房。
当年秦阳侯要尚公主,侯府一直压着潘氏的身份。秦阳侯念及旧情,在外面给她寻了个宅院,就这么不清不白地养着。哪知后来长公主去世,潘氏又怀了身孕。于是长公主丧期一过,潘氏就被接回侯府,还抬了姨娘。
舒宁悠与舒窈相差不过一岁,过了些年,幼子舒宁致出生,潘氏地位愈加稳固,与正妻无异。
她替舒敬捏了捏肩膀,掐着一口细细的腔调,柔声细语:“是谢小世子将郡主送来的,妾便留了谢小世子用晚膳。”
“都说是郡主受惊,妾命人去了马场,才了解事情始末,是郡主的马伤了人。人还昏迷着,妾担心出事,便擅自作主将人带了回来,等侯爷回来再做定夺。”
舒窈娇蛮名声在外,能做出这种事,舒敬并不意外,因此并未多想。
只是眸子不悦地眯起,“这里是秦阳侯府,不是皇宫!她还当自己在陛下身边,想把在皇宫那一套搬到侯府不成?”
“郡主也只是被宠惯了,本性不坏,妾相信她没有害人的心思,”潘氏轻叹一声,“只是郡主的作风……不瞒侯爷说,自打郡主入住秦阳侯府,府上开支与日俱增。郡主需要用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皇宫带来的用完了,妾为了满足郡主,只能从库房拿。”
她垂下长睫,眼里多了几分忧愁,“郡主是侯爷的亲女,妾得侯爷青睐,为侯爷管家,自然不敢怠慢郡主。只是郡主这般,库房委实吃不消。今早郡主忽然要求沐浴,下人们什么都没准备,单是采摘花瓣、准备精油胰皂,便忙了好些时辰。这些下人都是妾一手培养的,看他们被郡主折腾,妾实在不忍。”
库房一点小钱舒敬不在乎,可舒敬未抬潘氏为正妻却安排她管家,便是默认她的身份。舒窈挑战潘氏的权威,无疑是打舒敬的脸。
这么多年,最让舒敬不满的,就是这个女儿处处压他一头。接舒窈回府小住,他本想与舒窈培养父女感情,拾起为人父亲的威严,哪知舒窈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一番话说下来,舒敬眼里已有几分怒气。他握住潘氏的手,“素娘,你为这个家费心了。窈儿的事,我会来处理。”
潘氏笑道:“那便劳烦侯爷。”
……
梨花木架子床上,舒窈抱着被子,身体蜷缩一团,咬紧湿润的唇瓣。
又做梦了。
男人的心情似乎不甚愉悦,力道极重,攥得她手腕生痛,水眸泛起泪意。
“哭了?”
他贴着她的耳畔,嗓音嘶哑,并不是寻常男子那般磁性悦耳的声音,倒像是被故意破坏了嗓子,低沉喑哑,如野兽低语,极具侵略性。
偏偏这双手极为漂亮,五指修长,指骨节节分明,料想外貌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过是一条谢彦舟中箭身亡的假消息,却让郡主哭成这样,”他轻轻地笑着,呼吸酥酥麻麻地落在舒窈颈间,“当年叛军进城,他不见身影,若非我及时赶到,郡主早已成为刀下亡魂,郡主为他流泪,又有何意义?”
谢彦舟中箭?叛军进城?
.......
舒窈是被药味熏醒的。
身.下是熟悉的梨花木架子床,六角花窗外点缀着几枝凌霄花,纱帐外人影憧憧,鼻尖都是那股苦中带涩的药味。
舒窈声音哑甜:“松针,春蕊,我要喝水。”
舒窈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她究竟为何频频做这种怪梦?
听说怨气重的地方就容易出现魇鬼,难道是这秦阳侯府不干净,这才导致有怪东西缠上了她……
两个贴身婢女站在窗边,先喂她喝了几口水,松针端起茶盅,倒出一小碗热气腾腾的汤汁,“郡主,您可算醒了,太医说,这安神汤需要喝几日。”
听见要喝药,舒窈一张漂亮的小脸瞬间皱起来。
春蕊又捧着果盘,“郡主,您快喝吧。您在马场晕倒,把我们都吓坏了。近来您都睡不好,这汤还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对您身体好。”
一听到“安神助眠”,舒窈抗拒的心散去几分。咬着粉唇,不情不愿地啜饮一小口,含着一块蜜饯,含糊道:“马场上是怎么回事?”
大梦初醒,她的记忆混乱得很,梦里的画面记不真切,现实的记忆也乱七八糟。
松针接过碗,解释道:“说是当时给您的那匹马出了问题,谢小世子已经命人去查了。至于重伤的那人,也暂时安置在秦阳侯府。”
舒窈皱着眉,慢慢平复心跳。
忽地,肚子“咕噜”一声,舒窈小脸微红,松针先笑了:“郡主还没用晚膳,饿了吧?前院应该在用膳了,谢小世子也在呢。”
第4章 家人
今日人多,晚膳也热闹一些。
舒敬坐在主位,身边是潘氏与一双儿女,以及谢彦舟。
谢彦舟本就想来拿回玉佩,今日下午一打岔,差点忘了这事,听见潘氏主动邀请他用膳,便顺势留下。
虽然心中不喜舒窈,但对谢彦舟,舒敬还是热切的。他温和地看着谢彦舟,如同慈祥的长辈,“窈窈她被宠得无法无天,今日还多亏彦舟你帮忙,才没有酿成大祸。”
舒敬原是南方人,考中探花后尚了公主,这才被封为秦阳侯。可若与谢家这样的簪缨世族比,自然逊色不少。谢家根基数百年,影响力非比寻常,与谢家联姻,那是全京城人都求之不得的事。
今日是有人割断缰绳,才导致马失去控制,而不是舒窈纵马。谢彦舟一听,就知道舒敬误会了,但他并未解释。
舒窈是他带去的,倘若他照顾舒窈不周的消息传出去,难免受到指责。与其受人眼色,不如把这事落在舒窈跋扈的名头上,待他命人把事情查清,再补偿舒窈一二。
毕竟,要不是为了哄她开心,谢彦舟也不会想到带她去马场,这事舒窈总要负几分责任。
他笑道:“舒伯父客气。”
舒宁致今年五岁,几人用膳的时候,他正趴在奶娘怀里玩拨浪鼓。听见谢彦舟的声音,他忽然眨着眼睛,从奶娘怀里跳出来,含糊道:“哥、哥哥!”
舒敬年轻时十分英俊,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仍然是位美髯公。他的儿子,相貌当然不会差,一张脸粉雕玉琢,分外讨喜。
谢彦舟是谢家大房独子,没有与兄弟姐妹打交道的经验,遑论遇到这么小的孩子,一时有些迟疑:“这……”
“世子,小宁致是想吃您面前的奶糕呢,您拿给他就好,”舒宁悠脆声一笑,忽然意识到这个场合自己不该说话,粉颊微红,颇为羞涩地垂下眼,“是宁悠多言了。”
舒敬看见小儿子,心情却是很好:“在自己家,有什么多言不多言的?”
潘氏也笑着称是。
谢彦舟便夹起一块奶糕,放在舒宁致手心,舒宁致立刻咯咯笑起。
谢彦舟心绪飘远,若他以后与舒窈有了孩子,大抵也这般活泼可爱……
舒窈过来,看见的就是这般景象。
舒敬一家四口用膳,其乐融融,就连谢彦舟也在逗舒敬的小儿子,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用晚膳的兴致失了大半,舒窈冷下脸。
潘氏却先唤道:“郡主?”
舒敬顿时注意到她。
“窈窈,”他淡声道,“怎么不过来用膳?”
舒窈冷哼:“父亲和姨娘不是吃得很开心吗?倒是本郡主打扰了。”
潘氏脸一白。她掌家多年,如今全府上下都尊她为潘夫人,一双儿女也称她为娘亲,只有舒窈一口一个姨娘,无时不刻都在提醒她在侯府的真正身份。
只可惜,舒窈空有脾气,不长脑子。这可是秦阳侯府,得罪了舒敬能有什么好下场?
她就等着跟舒敬离心吧。
谢彦舟也皱眉,舒窈性情如此,对谁都这么说话,在他面前也一样。以往觉得没什么,现在一想,舒窈对亲生父亲都这样,假使他把舒窈娶回家,舒窈会怎么对待他的父母?
舒敬当场变脸,“舒窈!彦舟还在这里,瞧瞧你说的什么话?”
“你纵马伤人,若非彦舟为你料理,明日你的恶名便会传遍京城。还有素娘,这些天你住在侯府,素娘处处为你着想,可曾亏待过你?你这么做,置彦舟与素娘的好意何在,置侯府的颜面何在?”
“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如此无法无天,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舒敬是文官,饱读诗书,大道理张口就来,越骂越起劲。舒窈反而不再说话,站在门前静静凝视着他。
等舒敬骂完,才笑起来:“我不是没爹养的孩子吗?”
舒窈的长相随了已故的永宁长公主,明丽动人,笑时如春日海棠,眼里却是冷的,一字一顿:“我娘费命将我生下,舅舅悉心抚养我成长。而你身为父亲,对我既无生育之恩,又无养育之恩,本郡主为什么要将你放在眼里?”
“别说我纵马伤人,人死了又如何,谁敢怪罪于我?”舒窈笑容讽刺,“差点忘了,父亲最在乎名声。这些教育的话,还请留给你的好儿女,别再说给我听。”
她懒得与舒敬虚与委蛇,转身走了。
“你——”
舒敬气血上涌,潘氏连忙拍打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谢彦舟默了默,没追上去。
*
“郡主,侯爷的心也太偏了!”
走出前院,春蕊先气不过,为舒窈打抱不平,“明明是他们没把郡主当家人。还有谢小世子也是,看郡主受委屈,怎么一句话都不为郡主说?”
舒敬会这么做,舒窈并不意外。他不喜欢她这个女儿,舒窈感觉得出来。可怜舅舅一番好心,把她送来跟舒敬培养感情,舒窈只觉得他们无可救药。
她才不要这些亲人,她有舅舅,有姨母,还有皇宫那些表兄、表姐,这就足够了。
至于谢彦舟,舒窈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意外。好像在她心里,就没把谢彦舟划为自己人。
比起舒敬和潘氏,更让舒窈在意的,是那些梦。
她就是个养在深闺的小郡主,平生最大的困难也不过是今天应该换哪些衣裳首饰,哪遇到过这种不同寻常的怪事?要是再这么梦下去,恐怕得找个高僧问问,想想到底怎么驱赶那不干净的东西。
舒窈本想回忆一些梦里的细节,然而被舒敬这么一打岔,她已经忘了大半,只记得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感觉。
至于“谢彦舟中箭”“叛军”……大雍河清海晏这么多年,怎么会发生战乱?
这也恰恰在提醒舒窈,只是一个梦。
是人都会做梦,谁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内容呢?既然是梦,发生什么,就不奇怪了吧。
指不定是那魇鬼作祟,知道她是郡主,才以此恐吓她。
她慢慢地走在侯府的后花园里,前方有一座小院,位置偏僻,装饰得却很雅致,松针为她解惑:“郡主,这是梨落院。那受伤的李郎君便被安置在此。”
第5章 耳铛
怎么一不小心走到了这。
来都来了,舒窈便吩咐松针,叫门童去把院门打开。
她倒要看看,她的马到底撞到个什么样的人。
这座小院因一棵梨树而得名,名字雅致,却很少有人踏足,环境清幽。
舒窈被家仆们簇拥着,刚靠近房门,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她鼻子灵,不仅是药,还夹杂着隐隐的血腥味,让她想起昏迷前,脚边那一滩黑红的血迹。
她漂亮的小脸白了白,迈过门槛的动作稍顿,壮胆似的抬高了声音,问身边的家仆:“他醒了吗?”
家仆恭敬道:“不曾。先前已经请大夫来看过,大夫说他身上不仅有踩伤,还有多处殴打,伤势重,起码要昏迷两三日才能醒。”
舒窈矜持地哦了一声,手在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提起裙摆迈过门槛,仪态纤纤。
那股药味更重了些。
青年平躺在床上,一身素白中衣,垂着一条手臂,露出手腕处包扎的布条。伤势最重的地方是胸口,便是裹着绷带,也隐隐有血渗出。
松针小声道:“幸好没伤着脸。”
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感叹。
眼前青年有一张俊美昳丽的脸,肤色白,睫毛黑而浓密,脆弱又纤瘦,仿佛富贵人家豢养的脔..宠。
春蕊搬来板凳,舒窈顺势在床边坐下。
听潘氏说,他是户部侍郎的庶子,名唤李明寂。舒窈记得这位李大人,性情刚直得很。之前舅舅想动用私人金库给她修个漂亮的郡主府,就被李大人以“几位公主尚未出宫建府,如此有失偏颇”给拦了下来,当着几个大臣的面,在御书房闹得很难看,舅舅为此还黑脸了好几天。
真没想到,李大人那个古板书生,居然有个这么俊秀的庶子,还落到了她手上。
心里这样想着,舒窈的眼睛却盯着青年的胸口,她没有判断伤势的经验,只觉得他那处衣服颜色不对,是不是还在流血?
她站起来,试图撩起青年的衣服,手刚碰到衣服边缘,被一股大力拽住。
青年霍然睁眼,黑眸暗如深潭,沉沉地锁定舒窈。
房间的气氛霎时发生变化,如同凶兽在夜中睁开双眼,危险而极具侵略性。
身后的家仆们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背后冷汗涔涔,泛起阵阵战栗。只有床边的舒窈无知无觉,心里恍然间划过一个念头,这双眼睛有点眼熟,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放肆!”
“休想冒犯郡主!”
两个婢女骤然出声,床上的青年头一歪,又昏睡过去。
春蕊拿帕子给舒窈擦手,气得不行,“郡主,您小心些,沾上病气就不好了。”
他看着纤弱单薄,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郡主的皮肤本就嫩,这样轻轻一下,居然被他掐红了。
舒窈自己也被吓得不轻,顾及郡主威仪,只是哼一声,下巴微抬:“我知道。”
这院子阴森森的,委实恐怖,刚才又来这么一出,舒窈实在没有留在这的兴趣,吩咐了几句,离开房间。
所有人都围着舒窈转,于是无人发觉,本昏迷在床上的李明寂,又睁开了那双阴鸷的、像狼一样的眼睛。
纱布裹着的伤口因开裂而重新冒出血珠,感受着胸口的痛意,他弯起薄唇,笑了。
不是梦。
他见到她了。
*
夜幕已深,府里静悄悄的,舒窈心烦,没回自己住的海棠院,而是去后花园散步。
花园里点着几盏灯,远远看见一道高大身影,一身熟悉的紫色长袍,是谢彦舟。
他面前还站着位年轻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