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科举!本意是为天下有识之士敞开大门,为国家网罗更多的人才。可如今呢?成了权臣弄权作术、结党营私的工具,成了世家攀比声势与权力的工具!
太子才娶了郑氏女,郑濂就迫不及待地在朝中发展自己的新势力了,这些人在他面前,哪有半分顾虑可言?
雍帝想起之前,他安排李明寂去收集的那一份名单……朝中官员近千人,势力错中复杂,真正可用的人寥寥无几。若是年年科举都是如此,又怎能选出真正可用的官员呢?
一旁的舒窈也托着下巴,难得陷入沉思。
她不懂政治上的事,然听见李明寂的话,望见雍帝沉默而严肃的眼神,也隐约能猜到些许。
这批考生,十之八九都出自世家,这哪里是选人,分明是世家借科举之名,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
她虽在某些事不开窍,却对情绪的变化极其敏感。这么多年,舅舅在皇位上一直是安然处之,很少动怒。然近日进宫,舅舅总是眉头不展,心事重重,显然是动了真格。
她站起身,端了杯茶到雍帝面前,软着声音道:“舅舅,您先坐。”
经舒窈提醒,雍帝这才反应过来,从礼部尚书将这份名单拿到御书房起,自己一直保持着站在舆图前的姿势,不曾挪动一分,连脚都有些酸麻了。
雍帝失笑,摸了摸舒窈的脑袋,道一声“好孩子”。他实在是有些走投无路了,看着懵懂单纯的外甥女,看着平静自若的青年,心里竟涌现几分倾诉的欲望来:“窈窈不妨猜一猜,舅舅在想什么?”
军事也好,政务也罢,雍帝虽不避着舒窈,准许她自由出入御书房,却从未与她聊过。他不希望舒窈去成为什么,也不想要她太聪慧,不想学就不学,顺其自然即可,思虑过重,反倒摧折身体。
可以说,哪怕眼前的外甥女已经过了及笄嫁人的年纪,雍帝也将她当小孩儿看待。既然是孩子,对这复杂的世道,了解得越少越好。
可他终究忽略了现实。
眼前的少女眨了眨眼,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先是看了看桌上的名单,又看了看那幅被挂在墙上的、她亲手绘制的《万舆图》,抬手指了指,用干净清澈的嗓音说道:“舅舅想要的,都挂在这里了吧?”
雍帝一愣,不可控制地笑了。
他想要什么呢?过去因意外被推上皇位,雍帝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平衡这些朝中的势力,维持雍朝繁荣的现状。自己这个皇帝手中有多少权力,那并不重要,只要这些权臣有能力、有胆识,一心为百姓着想,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顽石也会长出裂痕,雍帝也不是当初的少年,他有谋略、有野心,不满足于现状,不能对这样的现象置之不理。
那就让他,好好当一次皇帝。
他慢慢道:“朕知道了。”
……
雍帝诏令,省试加考一门,由雍帝亲自出题!
消息传到礼部,上下哗然一片。
参加过几届科举的官员都知道,名次基本都已经定好,省试和殿试都不过是走个形式。按照往届的情况,现在应该已经把名次排好了才是。
前朝科举创立之初,确实有加试的先例,但次数少之又少,并不适用于此刻。雍帝的意思,是不认礼部的名单,还要重新考核?
官员们面面相觑,皆不知雍帝意欲何为。这都是固定的流程,这么多年都是如此,雍帝难道要打破以往的规矩吗?
而礼部,雍帝的题目也送了过来。卷轴翻开,写着雍帝加试的题目:讨论科举制与恩荫制对吏治的影响。
这是一道时政题。
如今科考命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谈时政。朝中官员各自结派,谁知道一不小心动了谁的饭碗?因此考官们选题,都避开政治,譬如今年策论的题目,就是谈先秦时期的礼乐制度,做到词藻与诗文的堆砌即可。
“科举、恩荫、吏治……”
郑府,听见亲信的传话,郑濂笑了一声,脸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昨日礼部尚书把名次送到御书房,皇宫却迟迟没有与科举有关的动静传来,郑濂当时便察觉不对。果然过不久,雍帝就颁布了这条加试的诏令。
“陛下啊陛下,您这是要公然与世家作对吗?”
礼部官衙之内,考生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前方的匾额下挂着一张卷轴,要求他们以此为题,写一篇策文。
考生们抓耳挠腮,满脸不知所措。
这些自幼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哪里学过什么政治。让他们背书都去了半条命,遑论写文章呢?
有的人实在写不出来,干脆把笔一丢,放弃考试。有的人绞尽脑汁,在纸上艰难地编着句子,涂涂改改,一张试卷惨不忍睹。
潘令泽写了几列,只觉得雍帝这题太刁难人,让他无从下笔。愁眉不展之时,他看见有人姿态从容,一张纸已经写了一半。
赫然是周溶。
他转了转眼珠,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第128章 换柱
加试的试卷再一次被收了上来。
答卷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能完整作出一篇文章的人,实在寥寥无几。监考官之一、翰林院学士窦文霄按捺不住,连夜赶到郑府。
郑濂是窦文霄的恩师,窦文霄如今能在礼部任职,可以说是郑濂一手提拔上来的。与窦文霄的慌乱不同,回顾雍帝的种种举措,郑濂反倒淡定下来,淡淡道:“不必惊慌。”
“参与省试的举子,一共只有那么多。省试的名单早就筛选一遍,陛下能排出什么花样?”
真正没有利用余地的士子,连参与省试的名额都没有。雍帝很快就会发现,这些举子的本事只有这么大,连名门子弟都是如此,学习条件艰苦的寒门子弟就更不必说了,倒不如按照礼部早早拟定的名次来。
一个流程之所以能运行这么多年,它的体系已经相当完备。雍帝只改动其中一环,根本无法动摇它的根基。闹出的动静再大,也不过是一场无用功。
改革若真这么简单,历史上为何有那么多失败的案例?归根结底,还是雍帝这个皇帝当得太顺利,没遇到过什么挫折。等经过这件事的打击,他会清醒过来的。
倘若真到了不得不翻脸的那一刻……那也不怪他不客气。
送走了窦文霄,郑濂吩咐自己的亲信:“替我修书一封,送到谢府。此外……”
郑濂轻眯眼眸,补上一句,“安排些人手,守着郡主府。”
成大事者,往往六亲不认,不留弱点。偏偏雍帝最大的软肋,就在众人眼前。
他倒是好奇,若真到了那时,雍帝会怎么选择?
……
御书房,翻着这些收上来的试卷,雍帝忽然明白,为何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世家的人仍旧有恃无恐。
这样的考卷,这样的作文水平……一张张翻下去,别说答题,便是能完整做出一篇文章的人,都寥寥无几。
他不由得冷笑一声。
他们是觉得,等他认清了现状,就会妥协?
“陛下,”尹福小心翼翼观察着雍帝的脸色,小声道,“太子来了。”
亲儿子过来并未让雍帝的神色有所好转,想起尚被关在安顺宫的皇后,雍帝又是一阵头疼,“让他进来。”
太子被请了进来。
他道了声“父皇”,看着雍帝消沉的脸色,知道自己来的时机不对,挑了些话,深吸一口气便道:“父皇,今日三位翰林学士来东宫求见,求孤劝劝您……”
世家精心培养的好太子,一颗心自然也是向着世家的。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听见这样的话从亲儿子的口中说出,雍帝还是气血翻涌,只觉得被气得头晕。
他敲了敲桌案,抓起一把试卷丢给太子。
“太子,你来看看,”雍帝沉声道,“若你是阅卷官,这样的试卷,你会怎么评分?”
“这……”
太子沉吟片刻,也陷入了沉默。
评分?这样的试卷,让他如何评分?根本就无从下手。
可看见这些考生的名字,太子神情一顿,委婉道,“父皇,如今大雍内外安定,或许,也不需要那么多精明能干的官吏。您贸然行事,若是打破规则,恐怕反而会搅得朝廷上下不安……”
雍帝没有说话。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自己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的儿子。
“朕乏了,”他道,“送太子出去。”
“父皇……”
“出去!”
雍帝的嗓音拔高些许,对上太子愕然的目光,雍帝按了按眉心,转过身去,不再看太子一眼。
太子终究被尹福请了出去。
看着神色颓然的太子,尹福有些不知该从何处开口,动了动唇,小声道:“太子殿下,陛下这两日心情确实不好,他也不是有意对您发火……”
太子道:“孤知道。”
他有些悲哀地笑了笑。
知道?他当然知道。
自小母后便嫌他不争气,骂他性格软弱,说他不能像二弟那般上战场杀敌,就好好读书。父皇则觉得他没有主见,虽把他带在身边处理政务,可大多之后,他只能听,没有做主的权力。
他难道不想去西北?难道不想分担政务?难道……难道,是他想要当这个太子吗?
太子的神情恍然一瞬,看见舒窈拎着个食盒进来,身着黑色劲装的青年站在她身侧,不经意间瞥来的一眼淡漠薄凉,如同猛兽圈住自己的猎物。
尹福也换上笑脸,“郡主,您怎么来了?还有李大人……”
一个私家豢养的侍卫,都能当“大人”了吗?
太子只觉得刺眼。
“御膳房说舅舅一天没用膳了,我来给舅舅送些吃食,”舒窈道,“你不用管我这边,做你的事去吧。”
尹福连忙道了声好。
一整天都在高压之中,谁都没个好脸色,还是小郡主活泼灿烂的笑能让人放松下来,难怪陛下这么喜欢小郡主。
想了想,尹福凑过来,在舒窈耳边叮嘱道:“郡主,陛下刚动过怒,您当心些。”
舒窈点点头,“我知道。”
连舒窈都知道哄父皇高兴,他果然,连自己的表妹都不如吧?
太子的目光实在炙热,舒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太子表哥,你不舒服吗?”
太子艰涩道:“……并未。”
他有太子妃,就算他不舒服,那也不是自己这个表妹要管的事。因此舒窈就是象征性一问,听罢“喔”了一声,“那我先去找舅舅,表哥你忙。”
太子低低道好。
舒窈迈过门槛,走进内室,“舅舅!”
“李明寂刚做的阳春面,还热着,我特意让人给您带来的。您吃不吃?”
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她眼里分明写着“再不用膳就跟你生气”,惹得雍帝一阵笑,道,“好好好,朕这就吃。”
舒窈放下食盒,把面与银箸摆了出来,见雍帝正端详着一份考卷,露出深思。
“舅舅?”
雍帝道:“这篇文章,写得很好。”
策文只有寥寥数百字,却字字珠玑。文章多用春秋笔法,含沙射影,大胆地批驳了如今世家子弟承袭恩荫、寒门士子无途入仕的现状,显然是读过不少书、用心思考过问题的。
试卷的边缘不知为何被墨水洇透,雍帝往下一看,总算找到了作者的名字——“潘令泽”。
第129章 头名
“潘令泽……”
雍帝想了想,记起了这个名字。潘家的大郎,秦阳侯那边的亲眷?他前两天似乎粗略扫了一眼他的试卷,被拟为第六名,答得中规中矩,没什么出彩之处,没想到这篇策文写得这么优秀。
他叫舒窈过来,“窈窈,你可认得此人?”
舒窈对姓潘的人可没什么好感,摇头道了声“不知”。她身后的李明寂瞥到试卷,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
潘令泽?这字看着,倒不太像。
反而更像是……
雍帝又将这篇策文反复品味了一番。
乍一眼看,只觉得策文用笔玄妙。细细一品,这上面写的东西,恰恰符合雍帝心中所想。考生以东晋时世家专权、兼并土地建立“田庄”作比,隐喻了如今朝廷的情况。雍帝正是想到了南北朝乱世,才如此忌惮世家,他连历史渊源都写明白了。
“很好,很好……”
他喃喃了几遍,把这篇策文单独拿出来放在一旁,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
隔一日,省试的榜单便被张贴在了皇宫前。
这份名单与先前礼部呈上的已经截然不同,进入殿试的考生,仅仅只有十二位。
要知道上一届科举,可是整整录取了一百余人,这一次雍帝亲自阅卷排位,录取人数连上一次的零头都没有,大部分考生名落孙山。
前来看告示的考生们纷纷阴沉着脸离去,几乎没有人脸上带着笑意。
可省试的第一名更是出人意料——
潘令泽。
春闱虽然分省试、殿试,但是按照以往的规矩,只要省试录取了,在殿试就不会再被筛下来,无非是名次的高低。不过,一般情况下,名次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也就是说,潘令泽得了省试第一,极大可能成为今年的状元。
原本内定的省试第一、郑濂的门生温茂阴沉着脸,恨不得将潘令泽千刀万剐。
世家自然知道,自己培养出的这群子弟不学无术,根本无法治国理政。因此,他们给自家子弟安排的,都是些轻松拿到厚禄、却不需要耗费多少精力的官职,再单独培养一批门客,进入朝廷的中枢。
温茂便是被选中的人。
殿试的前五名,一经录用,即可当朝授官。虽然最高只能到从七品,但倘若能进入翰林,乃至整个朝廷的中枢机构,便是未来的尚书,甚至宰相。
自郑家培养温茂起,温茂便是抱着继承先生郑濂衣钵这一目的来的。
他自诩才华远胜于这些权贵子弟,文章也写得漂亮,凭什么名次要在潘令泽之下?
温茂愤然离开,秦阳侯府上下则一片喜庆,秦阳侯甚至拿出了珍藏已久好酒为潘令泽庆贺。
“贤侄,待你高中状元,本侯再摆宴为你庆贺!”
潘令泽被夸得飘飘然,从未想过的荣誉加身,连他都有些忘乎所以。但他没有忘记自己这名次是怎么来的,周溶这穷酸鬼……听说这一次是雍帝亲自阅卷,周溶写的文章,就这么得雍帝看中?
一个家境穷愁潦倒、书都没看完几本的穷书生,怎配当本朝状元?虽然没有细看周溶写的那篇文章,但潘令泽相信,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只要殿试不出差错,雍帝就不会发现。
毕竟,他的卷子,可是知举官之一、翰林学士窦文霄亲手送给雍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