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顿,语气坚定:“好。”
他从院子里出来,愤怒和无奈充斥着胸腔。
“大人。”衙役小跑过来,“外面有人找您。亮了腰牌,但不许小的说名号,您过去就是了。”
京师的人那么多,可李非白的脑海里还是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九殿下?
他到了内院,只是见到那挺拔身姿,就知道他没有猜错。
秦世林近日总是忙碌在各个衙门,劳心事务。李非白再与他相见,竟觉得他面上添了些岁月,再无初见的轻松自在。
“你来找我,是为了魏不忘的事。”
秦世林始终觉得李非白已上了他的船,无论是相处还是说话,总让人这样自在,没有什么负担。
他问道:“魏不忘与火药坊一事,就这么结束了?结案了?”
李非白说道:“虽然有凶犯临死前的指证,但火药坊被彻查,却没有一条证据是能证明作坊是魏不忘所造。而且管事的人都说这几日见过掌柜,但这几日,魏不忘一直在大牢里。所以魏不忘很快就会被接回东厂。”
“不能让魏不忘出来。”秦世林郑重说道,“李非白,魏不忘的嫌疑根本没有洗清,他不能出来。”
“是不能出来,还是殿下不想他出来。”李非白抬眼看着他,越发觉得他陌生,骨子里已经开始透着一股权力者的戾气了,“魏不忘助殿下上位,如今殿下锋芒毕露,深得皇上宠信。可你也深知皇上厌恶魏不忘,所以如今的他对你而言已经是绊脚石了,要尽快铲除,还想借我的手铲除,是吗?”
秦世林并没有掩饰:“李非白,他于你我而言,是共同的敌人,除掉他对你并无坏处,甚至有益你们大理寺。”
李非白轻轻摇头,对方不加掩饰的欲望更令他觉得两人疏远。
不,或许两人从未走近过。
一开始他们的身份就注定他们往后都只是君与臣的关系,这种关系让他想起了小叔。
他会成为下一个小叔?
秦世林会变成下一个三皇子?
“大理寺不会变成任何人的利剑。”李非白说道,“我们只忠于律法。也请殿下不要忘记,你身后的黎民百姓,不要被权力迷失了本心。魏不忘固然是你的阻碍,但除掉他的,一定是他曾犯下过什么过错,而绝不是被莫须有的罪名下狱死去。这种冤假错案我想殿下也不愿意看见,否则大理寺在日后的殿下眼中,也成了可以滥用职权的衙门,这样的衙门还值得殿下信任,为您所用吗?”
秦世林愣住,他竟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竟是有一股疲倦的感觉袭来,让他无力招架。
他默了默,说道:“好,我自会想办法应对他。大理寺如今如何,往后也一样,这的确是我所希望存在于朝堂的衙门。”
李非白也没想到他竟接受得如此之快,秦世林与他的父皇很像,狠辣果决,聪慧过人。可是又有一点不一样,秦世林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没有帝王完全的狠心。
他轻轻点头,秦世林也点点头,两人又达成了一种很舒服的默契。
谁也不干涉谁,但是对彼此的信任却又深了一些。
秦世林离开时在想,他是珍惜这种情谊的,他深知这种情谊在日后再也不可能跟第二个人拥有,所以他越发珍视李非白。
目送秦世林离开后,李非白听见衙门大牢的铜钟敲响,知道魏不忘要离开大理寺了。
他提步往衙门外走去,追上魏不忘的脚步。
彼时魏不忘正欲登上东厂来接的马车,被李非白唤住了。
“魏公公请留步。”
三十余锦衣卫齐齐摁住佩刀,面露肃色。
魏不忘抬手,压下了这慑人的气势,温和地对李非白说道:“李少卿还要问杂家什么话么?”
李非白说道:“我想问问公公,火药坊一事。”
魏不忘眸光骤敛,笑得温和:“少卿大人请移步。”
他不吝这一点审问的时间,毕竟,不给对方咬一口,哪里肯放了他呢。
第166章 权力游戏
李非白和魏不忘已移步到大理寺门口远处,没有大理寺的人,也没有东厂的人,只有两人,四目相对,满是鹰隼狩猎的神色。
魏不忘说道:“少卿大人仍觉得我不清白么?”
“不是觉得。”李非白字字道,“是肯定。”
“哦?少卿大人有何高见?”
“火药坊要建造使用,做出合格的火药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在野狼山已经隐藏了那么久,为何偏是你有了嫌疑下大狱后,才突然冒出许多路人、盗墓者、掘金者,还有指向性那样明显的鬼火、鬼哭声。这无一不在告诉我们大理寺一件事――火药坊就在野狼山,而且与魏公公你无关。”
魏不忘静静听他说完这些,微微笑道:“有些事便是这样巧,或许是老天爷不愿看我遭人陷害,才让火药坊浮出水面吧。”
李非白盯着这白发苍苍的老者,从他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活人的热度,像极了一具腐尸,沉迷于权力游戏中,践踏他人性命,挑衅皇权,清除障碍不择手段。
他紧握拳头,很肯定――青青是他的人杀死的。
而且是有意杀死她。
因为魏不忘既然要故意暴露火药坊的位置,那就完全不惧怕是谁发现的,甚至是越快发现越好。
可青青却被杀了。
或许是魏不忘记恨青青的父母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让他被困大牢,多年心血差点付之一炬。
要完美脱身只能亲手毁了他的火药作坊。
这种于他而言巨大的代价,杀了青青也不能泄恨。
魏不忘听见了他佩剑欲动的声响,他暗觉诧异,怎么,他想杀了他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杀了他可就自断前程了。
值得?
他说道:“李少卿,你知道你并不是一个人么?你的身后,可是李家啊。”
对他动手,受到质疑和惩处的又怎会是只有李非白一人。
这点李非白也明白,终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李非白!”一旁忽然撞入一个大汉,他步伐如熊,此时因恼怒和紧张,脚步踏得更大更重,仿佛能踏陷地板。
曹千户飞身而来,一掌压在李非白的腰间佩剑上,瞪眼道:“你想对我家都督做什么?”
李非白看着他,是对昔日同伴的怜悯,他对魏不忘死心塌地,可魏不忘这种却是曹千户最憎恶的人吧。
操控权势,玩弄人命,践踏律法。
可曹千户却什么都不知道。
李非白身形微动,避开了他紧紧压制的手,说道:“我不会与你起冲突,可你也不该如此信任他。”
曹千户气道:“我当然信他。”
“那你可信我?”
“……我当然也信你……”
“所以,别再相信他。”
曹千户心中恼怒,猛地朝他击出一掌,李非白迅速闪避,可仍觉错愕。他知道曹千户对魏不忘的忠诚,可没想到已经信任到了这种地步。
“你休要侮辱我都督!”曹千户说道:“都督照看我近二十年,我知道他的为人!李非白,你再出言不逊,我当真会与你断交的!”
换做往日,魏不忘定会因这样愚忠自己的人也觉嘲讽,看着被自己控制如死侍的人而高兴。
可不知为何,看着他对李非白出手维护自己,他竟觉不适。
他当然知道这半年来他与李非白屡次协同办案,早就生了情谊。
情谊最是难得,也最是珍贵,可如今他却为了维护自己而亲手断了这份情谊,决意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挡去所有质疑。
魏不忘……并不觉得开心。
李非白看着已是执迷不悟的曹千户,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我所看所信不同,我不怪你。只是你但凡用三分心思断这半年来的案子,也绝不会说他是无辜的。”
曹千户皱眉:“你没完没了了。”
李非白说道:“保重。”
他决然转身离开。
曹千户微愣,追出一步:“李非白,一码归一码!”
――他日见面还是好友吧?
可李非白已经走远了,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又仿佛根本不再承认他这个朋友了。
曹千户心中好一阵失落。
魏不忘缓步上前,轻拍他的胳膊,说道:“此事翻篇了,但东厂与大理寺也彻底决裂了,你往后也不会再有李非白这样的朋友了。”
“……大理寺不是就事论事的地方吗?他们没有搜查到您的罪证,却还想将您定罪,这实在太过分了。”曹千户虽然失落,但还是深信他,不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私造火药坊?
他家都督?
这快七十岁的老头儿?
怎么可能!绝无可能!
这件事直到曹千户从大理寺迎魏不忘归来,仍无法从他的脑海里离去。
魏不忘唤众人??????来了大堂,问了这几日东厂的事,又交代了他们未来几日要做的事,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他独独留了曹千户,让人寻了一罐糖来,交到他的手上,温声说道:“杂家认你做义子吧。”
曹千户接了糖罐,问道:“啊?我记得认义父的事可繁琐了,还是别了,瞎折腾。”
“……你可知有多少人想认杂家做义父?怎么,你……这是嫌弃杂家?”
曹千户笑道:“厂公你蹲了好几天大牢,还是好好歇歇吧,别折腾这些。什么义父义子的,您在我心里就是父亲啊,还要拘泥称呼做什么。”
魏不忘心觉震惊,双眸微润:“此话当真?”
“当真啊。”曹千户说道,“老头,你要不要住我家啊,我都把房间收拾好了。”
魏不忘轻轻笑道:“是不是我住进去后,你就赶紧领个媳妇回家?”
曹千户为难道:“领不了,还没喜欢的姑娘呢。愿意跟我说话的年轻姑娘也就辛夷大夫了,可我对她又没什么别的心思。”
“女人嘛,脸一遮哪都一样。”
“脾气可完全不同。”曹千户叹道,“要是青青姑娘没遭毒手,我倒是喜欢她那样能打能说总是将笑挂在脸上的。”
青青的尸体是他发现的,他将她抱起时她的身体尚有余温,以至于他当时无比震惊愤慨。
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也有人能下死手?
如今还觉可惜。
他说道:“也不知道青青到底是谁杀死的。”
魏不忘说道:“她的父母是蛇蝎大盗,江湖上仇家众多,被寻仇也不奇怪。”
“嗯。”曹千户说道,“近日东厂都被搁置在一边了,我闲来也没什么事,就去京城的大小地方逛逛,也破了点小案子,不至于让东厂太闲。等皇上正式恢复东厂职责,我继续逛去。”
魏不忘知道他是闲不住的性子,与他一样,以东厂为家,殚精竭虑。
只是像他这样憨厚性子的人,是不适合待在东厂的,或许,更适合在大理寺。
魏不忘暗暗苦笑,他竟在考虑将自己的义子送到大理寺去度过一生。
他的潜意识里,依旧觉得东厂不安全啊。
魏不忘叹气,因有了感情,才如此犹豫,不再果决。让他屡屡动摇巩固权势决心的人,就是他亲手提拔的曹千户了。
人有感情,终究是不好的。
第167章 真凶在前
入夜,夜深人静,小小幽巷中,两个大汉低声朝小院呵斥,片刻,里面就走出几个低垂着脑袋的姑娘。
她们几乎是一样年纪,正是豆蔻年华,可细看她们走路的姿势却无比奇怪。
仿佛脚上缠了东西,令她们无法迈开大步。
“走快些,晚了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男人喝声刚起,五个姑娘就吓得浑身发抖,更有人低声啜泣,又被男人恶声吓唬。
这时墙上有人冷笑:“追踪三日,总算是找到贩卖姑娘的源头了。”
两个男人齐齐抬头,警惕道:“谁!”
这一看,就见那圆月高挂天穹,一个巨大的身影似从天上飞落,那月光似成了他硕大的翅膀,显得十分威武雄壮。
曹千户一步落地,手上大刀在手,怒目圆瞪:“你们这些人牙子好生无情,拿这些姑娘换钱!别人家的姑娘也是爹娘生的,怎么就能这般可恶!”
男人喝声:“我们是谁你知道吗!你惹不起我们掌柜,速速滚开!”
“有我在,这事我管定了!”曹千户不再跟他们废话,提刀冲去。
那两个狐假虎威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片刻就将他们撂倒在地,令他们动弹不得。
他一刀刀劈开姑娘们手上的绳索,又蹲身替她们斩断脚上长绳,暗想他将近日失踪的姑娘们送回家去的话,那东厂也能沾上一点功劳了。
――皇上啊,东厂还是很有用的,你可要看见我们为朝野所做的事啊!
他正想着,劈开最后一个姑娘脚上的绳索,对方却不像别的姑娘那样哭泣道谢,反倒是镇定地站在那里。
他皱眉抬头,就见裙摆之上一张脸露出。那哪里是姑娘啊,分明是一个宛若姑娘瘦削轻盈的男人。
而且这一看还有些眼熟。
“原来是曹千户啊……”
曹千户猛地跳开:“你……”他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你是四海赌坊的伙计!”
当初那个自称自己有多惨,好在赌坊掌柜提携他,给他一口饭吃赚钱机会心术不正的伙计。
伙计笑道:“曹千户记性可真好啊……你也真是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话落,他一抬手,院子里就冲出十余人,个个都是身体强健之人,曹千户看得出来他们武功不错,自己恐怕要历经一场恶战了。
“曹千户何必跟我们四海赌坊作对呢。”
门外声音悠然,大门敞开,男人的声音显得诡异,仿佛是从一扇又一扇墙后千里传音而来。
曹千户深知那才是大鱼,一脚踏地,一跃而起,朝那声音飞去。
大汉们立刻持兵器阻拦。
瞬间兵器碰撞的火光四溅,声响惊得街道陆续亮灯。可只是片刻,似乎意识到那动静不同平常,便又陆续灯灭,一切都隐没深夜之中。
饶是十余打手,仍不是骁勇的曹千户对手。
他打趴最后一个人,再次提刀过去。
终于是停在了一盏明灯点亮的屋前。
里屋的男人缓缓开了门,曹千户看去,果真是黄炎道,四海赌坊的掌柜。
黄炎道并不矮,只是对方身形过于高大,自己似乎隐没在了对方的阴影下。他看着已负伤的曹千户,叹道:“曹千户何必断我们财路呢,四海赌坊可不是你能扳倒的,别再做蚍蜉撼树的事了。”
“上回见面你也说了同样的话。”曹千户说道,“可我也说了,我迟早要抓住你,把你这黑心赌坊掌柜送到东厂的大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