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魏不忘授意过,东厂才会如此缄默。
“只是我也想不明白,曹千户到底是发现了怎样的秘密,才遭了毒手。”李非白的目光已经在曹千户身上来回看了几遍,却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线索。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才试着去打开他的手。
因曹千户的身体已经僵硬无比,拳头握得异常紧,竟没能轻易掰开。
姜辛夷也与他一起,将曹千户的手摁住,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直到那惨白的手掌打开,两人才看见他的指甲缝隙上夹了不少东西。
姜辛夷弯腰细看,说道:“是人皮,还挂着一点肉。”
李非白比对了片刻,说道:“应当是抓破了对方什么地方。”他蓦地说道,“曹千户被杀时一定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死,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抓伤对方。能临时抓破又不起争斗的位置,或许是在头、手。”
姜辛夷说道:“若真是如此,那你对真凶的假设或许是对的。假设曹千户发现了魏不忘的秘密,魏不忘伤了他,却又不想杀他。曹千户宁死不从,便遭了他的毒手。那时间线后推到昨晚,昨晚曹千户受伤,魏不忘为他疗伤上药。直到天亮,魏不忘将他杀害。那他身上的伤、疗伤的药、伤口愈合的情况都能对得上。”
“而且有一点很重要,曹千户或许也料到魏不忘杀死他会心怀内疚,于是对魏不忘说喜欢你,要你为他安葬。魏不忘念及旧情便同意了,于是将人送来,并编造了一个追凶被害的谎言。”
两人的思路仿佛瞬间就通了。
――只要将凶手定为魏不忘,那逻辑皆通。
李非白说道:“只是魏不忘因火药坊一事,如今深居简出,要想接近他,并不容易。”
姜辛夷略一想,说道:“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亲自去东厂,见那老毒蛇。”
第170章 无法回头
又做噩梦了。
魏不忘从梦魇中惊醒,出了一身的虚汗,连躺的被褥都被汗给浸透了。
他连大口喘气的力气都没有,躺了许久,回想梦中种种,还有那个倔强少年,不由老泪纵横。
婢女们闻声进来,不敢多问,忙为他宽衣换了床褥,跟随他多年的婢女只能说道:“老爷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您要保重身体。”
魏不忘看她,问道:“你是怕我就这么死了,让你没了这吃好喝好高工钱的活儿,还是真的关心我啊?”
婢女惊吓不已,伏地说道:“老爷奴婢是真的关心您。”
“真的关心……世上还有谁会真的关心杂家呢……”魏不忘又哭泣起来。
此刻他仿佛只是一个孱弱的孤苦无依的白发老者,而不是那个心狠手辣朝野闻风丧胆的东厂公公。
“都盼着杂家死……盼着杂家把东厂交出去……可杂家偏是不死。”魏不忘冷冷发笑,似已癫狂,“杂家要好好活着,让你们无可奈何,谁也别想我死……”
他为东厂重回巅峰做了那么多的事,谋逆弑君、杀人放火,甚至杀了他深爱的孩子,就为了让东厂能再一次登上顶峰,傲视朝野。
若不能成功,那他这几十年就白活了。
他从未想过回头。
绝不想。
可是为何已有了这种决心,仍会梦魇呢。
婢女已经惶恐地退了出去,留魏不忘一人在这空荡的房间中。他缓缓抬头,满头凌乱的白发垂落在眼前,仿佛在眼睛前面挂了白色幽帘,映得整个房间都模糊不清。
又想垂泪。
“老爷,门外有个姑娘求见。她说她叫姜辛夷,是辛夷堂的大夫。”
魏不忘想拒绝,婢女又说道:“她说是曹大人生前嘱咐过她,要她来探望您。”
拒绝的话当即就咽了回去。
魏不忘喑哑着嗓子说道:“领她进来。”
不多久姜辛夷就被领了进来,踏进房门时,她就闻到房间里有很浓郁的药味。
还夹着一股年迈老人独有的气味,隐隐的,像是湿地质变的霉味,并不太好闻。
魏不忘见她面不改色走过来,笑意微带轻狂:“有味道是吧?人老了,一身的病,骨头不好用了,整日浸泡药水澡,还得抹那些难闻的药膏……人老了可真没用啊。”
婢女端了凳子放在魏不忘半丈前,姜辛夷坐下身淡声说道:“七十不过,是老者,但身体强健者大有人在。公公的一身病,加之满头银发,无非是太过操心所致。适当放手,方能自救。”
魏不忘微抬眉眼,问道:“何为自救,能重回壮年时,才是自救。若不能,那还是不要虚度年华吧,否则只会死不瞑目。”
姜辛夷已经看清了他的脸,满是皱纹,皱纹中夹着褪不去的斑点。
――他的脸和脖子都没有抓痕。
她没有游离目光,说道:“公公不问我为何来这里。”
“你是大夫,自然是来替我看病的。”
“是。”姜辛夷默了默说道,“我与曹千户是好友,他生前拜托过我,若你有事,让我照看你。他在我这里付了很贵的诊金,说他孤家寡人留着钱也没用,所以公公不必再给了。”
若说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魏不忘怔然,吃吃道:“他……如此叮嘱过你?”
“是。他说你是他的恩人,是他的伯乐,他喜欢东厂,也敬重您,但你身体越发不舒服,他又游走在刀刃上,生怕他出了什么事不能照顾你,所以拜托了我。”
魏不忘试图在她淡薄的神情上找到破绽,哪怕是一点,让他确定她在说谎便可以了。
可是他找不出来。
姜辛夷没有在说谎。
魏不忘的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气喘不上来。他垂落着头,努力让嘴巴离胸腔近一些,想喘气,想活命,想驱散那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愧疚。
不知不觉,姜辛夷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给他递了一块方布:“这里面浸透了提神通窍的药,且在口鼻敷一下吧。”
魏不忘接了过来,用力呼吸着。
那是右手。
手背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
姜辛夷的瞳孔震动,那抓痕……分明就是曹千户临死前所抓。
她差点站不稳,杀人凶手,杀人凶手!她无声呐喊,不明白为什么魏不忘要杀了曹千户!杀了那样敬爱他的人。他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要对忠心于他的曹千户痛下杀手!
魏不忘察觉到她的僵硬,抬头说道:“杂家已好了许多。”
姜辛夷回神说道:“我知你不放心我,所以我来探望你一次后,就不会再来了。”
从她第一天踏进京师,魏不忘就对她戒心满满,青青一事让他痛失火药坊,更让他对这姐妹二人憎恶。可如今知道义子心仪她,她又如此温顺乖巧来探望自己,这一瞬间,仿佛也不厌恶她了。
甚至让他想到了一些很美好的事。
比如,若他的义子没死,那姜辛夷就是他的儿媳了。
她是个美人,生的孩子一定也很好看。
会为他生一个好看的孙儿。
“太医院那边名医众多,我想只要魏公公一句话,他们就会让最好的大夫来看你。”姜辛夷起身说道,“曹千户寄放在我那里的诊金,我刚才已经让你府里的人抬进来。就此别过,为了曹千户,请您保重身体。”
一席话将魏不忘拉回现实。
他看着离去的姜辛夷,屋里又变得空荡荡,又大又空,仿佛凝聚不了一丝人气和暖意。
他好像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根本存不住一点暖意。
这屋子冷得让他发抖。
恍惚间,他又看到那日渐长得魁梧壮硕的年轻人小跑过来,跑到他跟前,从破旧的棉衣里掏出一个手炉塞到他的手里,一张脸憨笑直爽。
“老头,给你暖手。”
魏不忘怔然,再一次觉得这偌大的屋子令他浑身都生了寒意。
可他没有办法回头了。
既然如此,那只有更疯,变得更疯!让东厂夺回权势,他想让谁做皇帝就谁做,谁都不能忤逆他。东厂才是朝野第一衙门!!
唯有不顾一切夺回大权,才不会让他后悔如今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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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大门敞开,姜辛夷缓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走过一条街道,拐入小巷中。早已跟随她许久的李非白确定东厂无人跟踪了,才迎向她,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双臂,问道:“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姜辛夷摇摇头,又觉头晕目眩,她抬头看着他,缓声道,“他杀了曹千户。”
是他,魏不忘!
“他是杀人凶手!”
第171章 青楼查案
曹千户的宅子被烧了。
当李非白想去他的家中查找线索时,到了附近却见一处浓烟滚滚,问及旁边百姓,便说是那位曹千户的家里着火,已是烧了一个时辰,恐怕火灭了也只剩下一些房梁炭火了。
李非白奔到近处,那曹宅熊熊烈火,在秋日里灼得人脸赤热,烧得他心中的怒火直蹿。
为了毁掉一切线索,魏不忘当真是费心了,一点不留。
李非白紧蹙眉头,知道这条线索已断。
他转而去了别处――曹千户有许多得力下属,跟了他许多年,或许可以问问他们曹千户最后的行踪。
凶手是魏不忘,但是他不解的是魏不忘因何杀了对他忠心耿耿的曹千户。
或许查清楚真相,就能够找到魏不忘的罪证,将他送进大牢,依法处置。
而不是这样被动地等魏不忘出手,将京师搅和得天??????翻地覆,再亡羊补牢。
他接连到了几家人中,但他们说的却出奇统一――
“自从厂公被关押在你们大理寺,东厂的一切都被皇上命令停手,不许监察百官,不许查探百姓,甚至连东厂的大门都紧闭,不让我们自在进出。千户大人在办什么事,我确实不知道。”
“千户大人说要为东厂做一些事,最好是能查到一些大案子,那就能为东厂挽回声誉,或许还能救厂公。可他到底在查什么,属下真的不知。”
“虽说是去办案,但那几日他总是一身浓重的脂粉味,不怕大人笑话,千户大人孤身多年,正值壮年,属下很怀疑他是去青楼了。只是不好说,便说自己去查案。”
“大人他那几日身上确实有很重的香味,东厂都到那种时候了,谁还有心思查案呢?或许……大人他真的是去青楼了。”
“李少卿不如去青楼问问?”
接连去了七人家中,在各种话中,李非白几乎肯定了一件事――在魏不忘被关进大牢时,他去查案了。但好像查到了青楼那,以至于周身脂粉味。
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青楼一趟。
不过那种烟花之地他不曾去过,如果直接去查案,也不知会不会惊吓到她们,反倒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决定找个搭子一起去。
于是找上了姜辛夷。
姜辛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我女扮男装跟你去逛青楼?”
李非白:“……不是逛青楼,是去查案,问话。我没去过,怕不懂规矩,惊吓了她们。”
“……这说的我好似有经验。”姜辛夷说道,“你问问衙门有谁去过那种地方。”
李非白叹道:“都说没去过。”
“那些老光棍也没?”
“没有。”
姜辛夷撇撇嘴角,她不信,一点都不信。换做平日她肯定不去,但这是去查曹千户的案子,她想尽一份力。
“去吧,我陪你去。”
天子脚下,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能像别处那样正大光明摆弄出来赚钱,譬如赌坊,譬如青楼,都是要藏在深巷中,白日不出头,夜里才冒出来的地方。
两人到了酉时才出门,去锦衣卫口中所说的曹千户常去的那家青楼。
红花楼是城中最大的烟花之地,这里每年都要选举花魁,以及十二金钗,美人都是百里挑一拔尖的,所以无论是城中权贵,亦或路过的富商,几乎都会慕名过来喝小酒,听听曲,与美人说说话。
这灯灭之后的事,也不必细说。
来这里的恩客俊美之人并不多,有财力的多是年长之人,偶尔有年轻人,样貌也不会太过出众。
当李非白和姜辛夷出现在这里时,顿时惹了许多美人青睐,就连楼上都有美人倚栏,向他们丢去手绢球儿,嬉笑戏弄。
女扮男装的姜辛夷远比李非白要更显娇小,但因她面色冷峻,活脱脱一个少年公子哥,引得无数姐姐喜欢。
青楼女子也是人,也分得清美丑,与其伺候老男人,不如伺候这样俊气的哥儿。
老鸨也在人群中注意到了他们,这健壮的身姿,这俊俏的面庞,非富即贵。她笑盈盈过去,问道:“两位公子面生,可是路过的商客?可有指定要的姑娘?”
“随便看看。”李非白说道,“这里可有清静一些的地方?”
老鸨笑道:“这儿就是个热闹地,公子想要清静,那只能是寺庙了。不过啊,倒是有几间房偏一些,清静。”
姜辛夷说道:“那你上些好酒好菜,要几个性子娴静的姑娘。哦,最好胆子小一些的。”
老鸨顿时意会,满眼意味深长――明白的,胆子小的好调戏,那被调戏后面红耳赤的模样,也是很梨花带雨的呢。她说道:“公子年纪不大,原是个中老手。”
姜辛夷:“?”什么玩意?胆子小一会刀架在脖子上好问话啊。
老鸨已经跑去安排了,喊人领他们先去包厢。
红花楼的速度十分迅速,厨房从天一黑,炉火就没有熄灭过,厨子一直在忙,各种菜几乎一出锅就被端出去,没有摆放的机会。
所以他们一点菜,菜就陆续送了上来,转眼摆了一桌。
姜辛夷怕老鸨对他们的身份生疑,便大方打赏,果然让伺候的人都喜上眉梢。
李非白说道:“先挑五个姑娘来吧。”
说完他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
姜辛夷也看他一眼――对,你这很不对啊李少卿。
那人抿嘴笑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喊姑娘来。”您可真猴急啊公子!
李非白意会过来,最后只能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一会人就被领来了,本是挑了五个,但又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一字排开,便有十人。
李非白在她们脸上扫过,似乎没有看起来脖子一架刀子就吐真话的那种胆小姑娘。
她们嬉笑着,以扇掩面,极力展示自己的美和魅惑人心的柔媚。
一般男子根本招架不住。
可惜,来的这两个人根本不是冲美色来的。
“就让我来服侍两位公子吧。”
未见人,姜辛夷已闻到一股浓郁的胭脂香味。
那香味有些浓,熏得她鼻腔不适。抬头看去,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挽帘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