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炎道仍在说,衙役仍在记录。
李非白边听边看供词,发觉上面的事几乎都是最近十几年的。
姜辛夷突然打断问道:“十年前的宫廷兵变,我师父一事可与魏不忘有关?”
“哈。”黄炎道轻笑道,“不着急,总会说到的。”
姜辛夷微愣:“所以有关系?”
黄炎道故意不答,他在记恨李非白弄瞎了他的眼睛,他可没忘记李非白跟姜辛夷已近乎恋人的关系。
恨屋及乌,他恨李非白,甚至想隐瞒一些姜辛夷迫切要知道的事。
可是若说了林无旧一事,那是杀死魏不忘的一把利剑,他终究是要说的,不过――他要放在最后说。
黄炎道如此想着,张嘴要继续交代,可他突然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肠子里钻出来,猛地一窜,令他差点作呕。
他不适地站了起来,随即肚子剧烈疼痛:“有刀、有刀在刺我……”
他艰难痛苦地捂住肚子,受伤的眼睛再次迸出血,却是浓黑的血。
姜辛夷猛地反应过来:“他中毒了。”
她立刻从身上取出银针要施救,可黄炎道却痛苦得到处乱撞。
他本就瞎了,如今更是什么都不管不顾,撞得头破血流。
“黄炎道你躺下!”姜辛夷看着他眼眶里淌出的黑血,自知不妙。
李非白立刻上前要擒住他,可黄炎道跟发了疯似的躲避:“毒王醒了!”
姜辛夷说道:“有人触发了他身上的蛊毒。”
黄炎道颤颤伸手指向一处,只知道那里有令他恐惧的味道。
而他所指的人,正是李非白。
李非白刚朝他走近两步,黄炎道就厉声:“不――”
可就是这两步的距离,黄炎道就像被扼住了喉咙,顿时七窍流血,像瞬间被恶鬼夺了性命,重摔在地。
当场气绝了!
第176章 夕阳西下
黄炎道连被救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死了。
发作和死去只在须臾之间,等姜辛夷银针刺入,也是回天乏术。
她怔了怔,抬头说道:“他没有交代我师父的事?”
负责记录供词的衙役回想片刻,说道:“没有。”
“可他分明好像是知道的……”姜辛夷不甘心地抓着他的衣裳,狠狠盯着这确实该死,但不该现在就死的男人。
“完了。”杨厚忠紧抓供词,“即便这已写了十余张供词,可是没有他亲手画押,根本不作数。”
姜辛夷说道:“这既是他亲口说的,在场也有九人听见,怎会不作数?”
“差个手印。”
她立刻将目光放在死去的黄炎道手上,随即抓了他的手就要去画押。
李非白见状当即拦住她:“辛夷,不行。”
姜辛夷问道:“为何不行?这些都是他说的话,为何不能画押?这里九个人都听见了他说的这些话!”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已经死了,此时画押就是在骗人。”
“既是事实算什么骗人,只要这里的人不说便好。”
李非白执拗地捉住她的手,声音坚定:“这是欺君之罪,你可想过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在场的人都会死。魏不忘终究是东厂厂公,位高权重,底下孝子贤孙成千上万,他们怎会轻易放过杀死魏不忘的人?我和你可以视死如归,可他们呢?”
姜辛夷冷静下来,她扫视着大牢的衙役们,她甚少与他们打交道,可是他们的脸她都认得,也叫得出名字。
算得上是熟人。
他们面色略有担忧,欲言又止,可还是没有说什么阻拦的话。
仿佛只要她想这么做,他们也愿以命相陪。
任谁听了魏不忘的恶行,都不愿坐视不理啊。
可姜辛夷却犹豫了,李非白说的对,一旦画押的事情暴露,那这里的人都要被问责,即便朝廷只将伪造的事责怪在她的头上,可东厂的人难保不会记恨衙役们,伺机报复。
她顿时失去力气,松开了黄炎道的手,可又压制不住失落:“是我冲动了。”
杨厚忠说道:“没有指印,这罪证我一样可以呈上去。就当是交给皇上自己看,心里有杆秤衡量吧。”
犯人已死,最大的补救也只有这样了。
说话间,黄炎道的脸忽然动了动。
众人立刻屏息看去。
只见他满脸黑血的脸在蠕动,仿佛有颗硕大的珠子在他的脑袋里转来转去。
突然一只肥硕的蠕虫从他的嘴巴里硬生生钻了出来。
姜辛夷微瞪双眼:“毒王。”
剑光闪过,毒虫身断两截,挣扎片刻黑血流尽死去,只剩皮囊。
姜辛夷盯着毒虫略一想,向李非白问道:“我们审问的人中,只有你出去过,你去见了谁?”
“九殿下。”李非白问道,“怎么了?”
“中计了。”姜辛夷已想明白了其中门道,这种下作的手段她曾跟着师父四处游走时见过,“毒王平时只是寄样在宿主体内,需要一定的刺激才会苏醒,一旦苏醒将会蚕食宿主,啃噬五脏六腑,吃光脑子。黄炎道便是因毒王而死,但是诱因……”
李非白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他说道:“九殿下就在附近茶楼等我,我出了衙门口就直奔那里,与他小坐片刻,随后回来。期间没有与任何人驻足说话,以他的身份和魏不忘的交情……”
是谁投毒答案呼之欲出。
杨厚忠说道:“可这九殿下是如何给你下毒的?”
姜辛夷说道:“诱发毒王发作需要特定的药,我想许是九殿下身上携带了药,你与他同坐一处,身上便沾染上了。李非白,你成了载毒之人。”
李非白诧异:“没想到他竟用这种方式下毒……”
“这怪不得你,你不知其中门道。”姜辛夷说道,“他是皇子,要见你你不得不见。而且恐怕谁都想不到,堂堂皇子竟会做这种阴毒之事。”
杨厚忠说道:“我先进宫一趟吧。”
他说着将供词一一收好,又觉不放心,对李非白说道:“你那三十暗卫借我一借,我怕在进宫的路上被魏不忘的人给剁了脑袋。”
李非白说道:“暗卫会一路护送大人进宫的。”
“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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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沉,魏不忘急匆匆进了宫。他在大殿外跪地等了许久,都没等来皇帝召见。等得他都觉气虚了,蒋公公才出来,弯身搀扶他:“皇上要见你呢。”
这宫中唯一与魏不忘资历相等,不必尊称他“您”的,也唯有蒋公公了。
两人当年一齐入宫,因一路侍奉的主子不同,也无利益相关,后来魏不忘又去了东厂,两人就更无纠缠,是以关系倒是不错的。颇有些相互依偎、拂照同窗人之意。
只不过魏不忘至今仍是孤家寡人死守东厂,而蒋公公早早的就与宫女对食,认了几个干儿子。干儿子又生了许多孩子,每年他告假出宫休息,都是儿孙绕膝。
但魏不忘不羡慕他。
唯唯诺诺了一世,死守着个皇帝,除了能在宫女太监面前得到几分笑脸,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死太监,什么都不是。
没有地位、没有权势,连为家人安排个官位都做不到。
孙儿绕膝有何用?
无用!
他客气道谢,缓缓起身,自嘲道:“上了年纪,这腿脚愈发不好了。”
蒋公公笑道:“你这身子骨比我硬朗着呢,杂家就要离宫了,老伙计你可要好好顾着自己啊。”
魏不忘微顿:“这是要……告老还乡了?”
“已得皇上恩准,明日便能还乡了。”蒋公公说道,“杂家这腿也不好,伺候皇上力不从心,是时候让新人接任了。”
“哦……”魏不忘话到嘴边,却不知说什么。
就连自己此行来是为了什么事都在一瞬间忘记了。
回老家颐享天年了啊。
魏不忘走了会神,蒋公公笑道:“你且进去吧。”末了向来不愿多事的他又说道,“若是可以,你也离了朝堂,回家去吧。守着一亩三分地,总比头上悬着一把剑好。”
这是作为同僚最后的劝告。
魏不忘听明白了,但他不需要这种好心。
“晓得了。”
蒋公公看着毅然走入大殿的魏不忘,头发银白,背影也不似过往笔正。
老了啊。
都老了。
可却还是什么都放不下。
蒋公公轻轻摇头,收回了颇带遗憾的视线,对旁边的小太监说道:“回屋吧,收拾收拾细软,明日一早就走。”
“是,公公。”
第177章 不释兵权
大殿富丽堂皇,即便没有点几盏明灯,在宝石玉石相映中,也依旧明亮。那点点折射的光芒,甚至令魏不忘觉得略微刺眼。
天子在遥遥龙椅宝座上,魏不忘匆匆上前跪地问安。
“起来吧。”秦肃手指轻叩扶手,轻微沉闷的声音在大殿似鸟儿啄木,吭吭吭地令人觉得聒噪。他说道,“大理寺近日捣毁了一间赌坊,你可耳闻此事?”
魏不忘说道:“小的也有耳闻,听说是李少卿带的人马,追踪人牙子贩卖少女一事,结果追至赌场,那赌坊掌柜乃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李少卿便将人抓了,想必如今还在大牢里审问吧。”
秦肃淡声道:“看来东厂的消息也不灵通了。”
魏不忘慌不迭又跪下:“小的惶恐,不知小的说错了什么。”
秦肃将手中的一沓供词朝他扔去:“那黄炎道刚刚已经惨死,这是他临死前说的话。”
魏不忘忙伸手去接,俯身拾起几张,粗略看了一眼,满眼惊诧:“这黄炎道的主子竟做了这样多的孽事,开设赌场、逼良为娼、贩卖孩童、蛊惑官员、买官卖官,竟还造火药坊,条条死罪!请皇上立刻将其捉拿归案,斩首示众!”
他言真意切,就连紧抓纸张的手都在发抖,仿佛是气到了极致。
秦肃眉眼微凝,看着似乎忠心耿耿的魏不忘,许久才说道:“黄炎道所说的人,是你。”
魏不忘大骇:“皇上冤枉!这是有人栽赃!”
“谁栽赃?”
“大理寺与东厂多年鼎立,和我们并不算一条心。上次他们污蔑小的私造作坊不成,如今又捉了个赌坊老板试图将谋逆的帽子扣在小的的头上,小的怎敢做这种诛灭九族的事。这赌坊老板是个黑心冷血之人,他定是做过许多歹毒的事,可是不能凭大理寺献了几张供词,就说是小的指使的。这上头有他的手印吗?真是他本人证词吗?”魏不忘痛心说道,“大理寺不是最讲证据的衙门么?如今却如此草率,是不是非要将老奴置之死地才会放过东厂!”
饶是深谙他狐狸本性的秦肃也觉他这番说辞很是真诚。
也很有道理。
任谁看来,魏不忘都是忠心之人。
秦肃蓦地笑笑:“魏公公的忠心朕一直知道,朕在做皇子时,对东厂和魏公公颇有芥蒂,甚至想取缔东厂。可朕登基后,蒙魏公公不计前嫌,依旧用心辅佐朕,这份恩情朕一直记得。”
伏地跪着,埋首不起的魏不忘眸光冷然,低声道:“那时也因是先皇总是嘱托小的,要尽力辅佐未来君主,尤其是五王爷。可小的那时便知,皇上才是真龙天子。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您擒了前太子,平定了兵变,尽显帝王风姿。小的哪敢说什么不计前嫌,分明是皇上心胸阔如大海,容纳了老奴。”
秦肃听这些漂亮话也听得腻烦了,他说道:“既这些事与你无关,证人也已经死了,那就罢了吧。”
魏不忘很是意外这件事竟结束得这样快,但他还是叩首谢恩。
秦肃又说道:“明日蒋公公就回老家去了,朕记得你们是同一批进宫的宫人。”
魏不忘答道:“皇上您的记性着实是好,确实如此。”
秦肃笑道:“那魏公公可有回归故土的想法?”
“唉。”魏不忘重叹,“小的不似蒋公公早早认了有干儿子,有家可回。小的的家就是东厂,离了东厂就无处可去了。”
“哦。”那就是不愿走,不愿放弃手里的权力了。秦肃没有显露不悦,“你回去吧。”
“小的告退。”
从大殿退出来,魏不忘越想越不对劲,待出了宫门,早已等候的一众锦衣卫急忙簇拥而来。
沈千户将手中的披风为他系上,边走边问道:“都督,皇上没有为难您吧?”
魏不忘仍在沉思方才的事,无心顾及他的问话。他走了片刻,猛地意会:“糟了。”
沈千户问道:“都督所指何事?”
魏不忘皱眉:“上回火药坊一事皇上并无证据,却兴师动众将我关在大牢。如今有黄炎道十二张证词,他却随意饶了我,这已是蹊跷。”
“黄炎道不是死了么?他在临死前画押了?”
“没有。”
“……请都督恕属下愚钝。”
“上回是诱饵。”魏不忘眸光沉冷,心思更沉,“不过是为了看看朝廷里到底有多少人是效忠于我,怕是……要寻事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沈千户只觉背有寒意,只差没说皇帝真是只老狐狸。
魏不忘低眉沉思,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想必上回他被投进大牢,皇帝已知道他的势力何其庞大,不敢轻易将他杀了。
那如今皇上缺的,就是一个将他定死罪的契机。
在他找到那个契机之前,他还有活路。
活路之一就是他答应方才的事――解兵权,远离东厂,解甲归田。
这是皇上给他的体面。
可是这种体面他不稀罕,他宁可啊……让整座京师都染上鲜血,也不要由他一人冷冷清清地离开东厂,离开京师。
要死一起死!
这边魏不忘出宫的消息禀报回来,秦肃便说道:“这老东西,非得死了才愿罢手。”
“魏不忘对权势已到了痴迷的程度,并非正常人了。”
他的身边,正是杨厚忠。
秦肃问道:“那些罪证当真都是黄炎道交代?”
杨厚忠作揖肃色答道:“回皇上,确实是他亲口招供。”
秦肃神色微沉,杨厚忠又说道:“上次证据不足,暂且关押魏不忘,朝廷百官蠢蠢欲动,已初见其势力分布之大。贸然抓捕魏不忘,想必会让他反咬一口,拼个鱼死网破。”
“你如何看?”
“找到证据,将其捉住,再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方能肃清朝廷乱党。”
秦肃微微点头:“朕知道了。”他又问道,“成守义最近如何?”
话似随便一问,可又显得太过随意。
就仿佛――他问过几百遍这个问题。
杨厚忠说道:“无异常。”
秦肃忽然一笑,语气略冷:“这三年来,你答这三个字的频次愈发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