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河兼定笑着解释道:“因为不知道墨小姐的口味与喜好,我特意让人将茶汤煮的清淡了一些,也没有另外添加佐料。”
吃过茶后,伊河兼定还有家事要处理,歉然解释了一下,墨即瑶自然表示理解。伊河兼定为墨即瑶在城里寻了一处独立的小院暂住,然后准备和在安土家时那样,指派两名侍女过来。
不过这一次墨即瑶身上早已没了伤势,所以便拒绝了兼定派遣侍女,表示自己无需找人侍奉。
见墨即瑶坚决,伊河兼定自无不可,最后寒暄了几句,便也就告辞了,临走前提到他即将成亲的对象津岛翳,如今就居住不远处,身边的仆从侍女都是从津岛家带来,更有一些送亲的津岛家武士在,最好不要与他们起了冲突。
待伊河兼定离去,一直伪装成宠物的朔望忽然从墨即瑶身上跃下,摇头叹息道:“现在的武家,和平京时代的武士一点也不一样,倒更像是那时的公卿了……”
墨即瑶心中微奇,当即问道:“平京时代的武士是什么样的?”
“那时的武士啊……粗鲁庸俗,缺少学识,打仗时鄙视智谋,只喜欢以勇力搏杀,美其名曰‘轻生重死’,同时目无尊长渴望变革,甚至敢武力对抗朝廷,一直到大将军开辟幕府后,这些才有了一些扭转。”朔望轻轻摇头,暗色水晶一般的眼眸中露出怀念之色,“说实话,我其实很不怎么喜欢那时的武士,不过……相比起高高在上不知生民疾苦的公卿与皇族,武士们才是脚踏实地的寻常百姓,斗争虽也残酷,却比公卿政治简单太多了。”
朔望说到这里,轻轻摇头道:“公卿皇族固然崇贵,但天下终究是万民之天下。”
墨即瑶对此言颇为认同,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对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朔望忽然又道。
“谁说的?”墨即瑶本能地问道。
“大将军。”朔望有些怅然地道。
……
在新的居处简单安顿好,墨即瑶看天色还早,便出门去往了津岛家一行暂居的别院,想要见一见伊河兼定那位未婚妻。
墨即瑶自称伊河兼定的好友,提出求见津岛翳,守卫的津岛家侍从显得有些迟疑,让她稍待些许时间,然后入内禀报去了。
墨即瑶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不见有人出来答复,这让她心中警醒,知道津岛家的人怕是会不太好应付。
这时,前去禀报的侍卫终于重新出来,言道:“我家姬君有请大人。”
墨即瑶面色平静地轻轻点头,仿佛并不在意被晾了半个时辰的事情,只是请对方带路。
跟随者侍卫一路前进,墨即瑶来到了宅院的主殿,上首正坐着一名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相貌颇为清秀,只是眉宇的线条较为硬朗,显得有些倔强。
“姬君,这位便是墨即瑶大人。”带路的侍卫恭声道。
津岛翳点点头,让侍卫退了下去,然后看向墨即瑶,修长的眉毛微微挑起,指着一处没有坐席的地方道:“请坐。”
面对这明显挑衅的举动,墨即瑶却忽然摇头大笑。
“你笑什么?”津岛翳不解,微微皱眉道。
墨即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笑了片刻才终于止住,她轻轻套头,面露失望之色道:“我原以为虎踞东北的累世大名津岛家,应该颇有武家名门之风,没想到原来却是蛮夷酋首,在下对此发现实在忍俊不禁,有失礼之处还请姬君见谅。”
津岛翳闻言,脸上显露怒容,冷声道:“阁下竟敢如此辱没我津岛家,当真不怕走不出这里?”
墨即瑶暗暗撇嘴,她若想离开,就津岛家送亲的这点人哪有可能拦得下?甚至于真要强行出手,被她反杀屠戮的可能性还要大点。
“本是亲眼所见之事,又怎谈辱没贵家?”墨即瑶心中虽然不屑,墨面上却是露出些许疑惑之色,“我听闻只有蛮夷待客,才会席地而坐,今我是客人,姬君却不准备坐席,不正是蛮夷所为吗?在下倒是无所谓,毕竟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既然姬君以蛮夷之礼待客,我席地坐下倒也无妨。”
墨即瑶说着,就要弯身坐在地上。
“墨大人且慢!”津岛翳无奈,只能急忙出言阻止,转头向旁边的侍女怒斥道:“尔等是如何做事的?竟没有为客人提前备好坐席,真是罪该万死,还不快快给墨大人备上坐席!”
墨即瑶见状微微一笑,虽然不知道津岛翳为何刻意刁难她,但无疑这少女的做事,终归还是太嫩了些。
墨即瑶入座之后,自感输了一局的津岛翳,眼睛微微一动,又道:“不知墨大人来自何处?家格如何?如今在何处高就?”
姑娘你这三连,是准备相亲呢?墨即瑶不禁哑然失笑,无比坦然地道:“在下本自唐国渡来苇原,家父蒙天子不弃,拜为丞相而佐治天下,至于在下,不过一届浪士,实不值一提。”
墨即瑶这话说完,津岛翳尚还没有反应,肩上的朔望就已经因为强行憋笑,浑身微微颤抖着,忍不住在她耳旁极小声低估了一句:“你可真够敢说的……”
津岛翳自然也不相信这般鬼话,当即面色微冷道:“阁下何以用这番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的话语来搪塞于我?”
“姬君何出此言?”墨即瑶没有一点脸红,反而面露疑惑之色,“姬君对于在下的身世过去,可谓毫无知晓,又如何要断言在下搪塞姬君呢?”
自然是你的话语过于不切实际……
津岛翳刚要回答,话到嘴边却忽然一滞,虽然墨即瑶的话语听来就是胡编乱造,但她好像似乎确实找不过能反驳的实质性证据。
深吸两口空气,平复了一下心中的不忿,津岛翳眼睛转向了墨即瑶肩上的玉白色小兽,灵机一动转而道:“阁下既出身‘名门’,不思大丈夫生于世间建功立业,如何反而到现在,还只是一届无官无职的浪士?莫非是天生纨绔,只知道豢养玩弄珍奇异兽,说起来阁下的声音,竟阴柔似如女子,倒不如换上一件女衣,成为我等女流之辈好了。”
津岛翳的嘴角微微翘起,自感这一翻话语已经足够刻薄,只觉心头的恶气一下出来了大半。
一直安静趴在墨即瑶肩头的朔望一脸发愣,完全没想到话头会指向自己。
墨即瑶面露惊愕,不解地道:“姬君何出此言?在下本来就是女子之身,难道因为穿了一件男子衣物,就连天生性别都要改变了不成?”
津岛翳的笑容瞬间僵硬,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抬起手指向墨即瑶:“你……你是女子?”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墨即瑶轻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次话语交锋无疑又是她赢了,但为何就是有些心绞痛呢?
胸口微微起伏,这时津岛翳也知道自己恐怕是很难在口头上占到什么便宜了,她深呼吸几口,勉强将情绪镇定,冷声道:“墨小姐突然来我这里,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倒也无事,只是今天刚到福谷城,听闻好友真三郎即将大婚,想来见见新娘罢了。”墨即瑶随意笑道。
“现在见过我了,墨小姐可以回去了吗?”津岛翳冷声道。
墨即瑶闻言,面露无奈地站起身道:“既然姬君不欢迎,那在下也不好强作恶客,便就此告辞了。”
墨即瑶说完,微微躬身转头离开,刚一走出大殿,就听到里面传来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不禁与肩上的朔望相视一笑。
一离开宅院,墨即瑶回首望了望,摇头道:“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朔望却是轻轻摇头,在墨即瑶耳边道:“有些太过乖戾了,而且明显对这桩婚姻不满,甚至迁怒到了我们,真三郎婚后怕是不会太好过了。”
“毕竟政治联姻,又怎么可能令当事人完全满意?”墨即瑶倒是并不奇怪,“不过我却觉得真三郎婚后的生活会相当和谐?”
朔望不解道:“为何会这么说?”
“这位津岛家的姬君,虽然略有些乖戾,但还不算特别过分,整体而言很有些感情用事的任性罢了,真三郎具备君子之风,想来是足以包容她的。”墨即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许感慨,“真三郎这样的谦谦君子,熟悉之后是很难让人心生厌恶的,想来津岛翳也不会例外。”
墨即瑶说完,迟迟没有等到朔望回答,心中有些奇怪,不禁侧首看去,就发现小家伙耷拉着脑袋,似乎很有些低落的样子。
“怎么了?”墨即瑶问道。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朔望摇了摇头,似是不想多言,转而笑着道:“小即瑶,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随口戏言罢了,只是感觉真三郎这样的君子,应该不会有多少人会讨厌罢了。”墨即瑶随口道,然后翻了个白眼,“还有我说过的,不要在我名字前面加个‘小’了!”
朔望不言,只是眼眸含笑地看着墨即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吧唧”了一下她的脸。
……
将被扔在地上的一只茶具重新捡起,津岛翳摇了摇头,她本以为自己会越想越气,但事实并没有如此,到现在虽然依旧有些不忿,但也差不多消气了,更多的却是有些好笑,感觉自己真的太幼稚了,竟然会和一个陌生人毫无原因的生闷气。
“武家的女儿岂能如此幼稚?”津岛翳摇头,略微反省了一下,再次想到了自己嫁来伊河家的目的,不觉陷入了回忆之中……
……
“父亲大人,听说伊河家派人过来想要求亲?”津岛翳找到父亲津岛元通询问道。
津岛翳是元通还未出嫁的女儿中唯一适龄的,如果两家联姻,被嫁去伊河家的几乎必定会是她。
津岛元通也明白这点,自然不会隐瞒当事人,轻轻点头道:“伊河家确实来了使者,想要为他们的新任家督伊河兼定求亲,如今正被安置在客馆。”
“父亲大人,女儿不想嫁去伊河家。”从小性格就有些任性乖张的津岛翳当即道。
津岛元通眉头微皱,便想要出演训斥,但看到女儿倔强的眼神,眉宇间分明与她那早逝的母亲极为相似,不禁心头一软,轻轻叹息一声,摇头道:“其实我也不想与伊河家结亲,本家对于示田的土地早有进取之心,只是伊河家势大才迟迟没有动手,一旦两家同盟,便只能放弃原本的谋划了。”
津岛翳闻言,当即目露惊喜道:“既然如此,直接拒绝求亲不就好了……”
津岛元通却是摇头,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家图谋示田的事情本就有风声隐露,如果今次拒绝结亲,便几乎相当于是告诉伊河家,本家不怀好意了。”
津岛翳不禁愣住,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紧接着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道:“父亲大人,我愿意嫁去伊河家。”
“什么?”津岛元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面色一板,“你在说什么,我还未想好是否与伊河家联姻呢!”
“父亲大人,请将我嫁去示田吧,我愿意为本家扰乱伊河家。”津岛翳看向父亲,倔强而坚定地道。
津岛元通微微愣住,他看着女儿倔强的脸,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伊河家肯定不会是铁板一块,我会尽力挑拨各派势力对立,等暗流涌动之时,我就杀死伊河兼定,并栽赃给其中一派,到那时伊河家必定内乱,父亲大人再以为婿报仇的名义出兵,示田国定然可以轻松拿下。”津岛翳看向父亲,认真的道。
津岛元通下巴半张着,吃惊地看向津岛翳,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惊觉,原来女儿已经长大,到了会为家事思索考量的年纪了。
“父亲大人。”津岛翳再次出声提醒父亲。
津岛元通沉默,脸上闪过些许挣扎,终于轻轻点头,叹息道:“如此,实在是辛苦你了。”
“我也是武家之女,本就该有如此觉悟。”津岛翳昂起头,倔强而自信地笑着道。
……
思绪从回忆了收回,津岛翳不禁摇头,她原以为自己早已有了觉悟,却不曾想等真的到了福谷城之后,自己竟会如此发自本能的抗拒即将到来的婚姻,以至于竟迁怒于并不如何相干的墨即瑶。
“竟然是女子吗?不过姿态到真是有物语故事中人物的潇洒了,相貌也相当标志,当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了,就是不知道她和伊河兼定是什么关系……难道是伊河兼定的情人,特意来这里示威的?”津岛翳暗暗猜测着。
正在福谷城街市中闲逛的墨即瑶只觉后背一寒,微微颤抖了一下,差点将她肩头打瞌睡的朔望颠了下来。
第81章
墨即瑶在福谷城中游玩了五六日时光,便到了请神官们测算占卜的吉日,伊河家新任家督伊河兼定与津岛家姬君津岛翳的大婚,在城外的河具神社中如期举行。
双方亲友的注视见证下,伊河兼定身穿黑色无纹的羽织,旁边的津岛翳着白无垢,她抬头看了看身侧微微靠前一些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手心不自觉攥紧,重新低下头跟随着引领的神官,与伊河兼定一同步入了神社的正殿。
神殿里供奉着一位女神的塑像,这是示田国守护神风间姬,一位苇原的国津神,在神明的注视下,神官为新人送上了祝词。
接着,一名白衣绯袴的巫女承着一壶酒水,以及大中小三只酒杯来到新人近前,向新郎伊河兼定奉上小号酒杯,兼定当即接住酒杯,向巫女点头一笑,巫女也顿时露出会心一笑,这不是别人,正是墨即瑶。
至于墨即瑶为何会以敬酒巫女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却是源于前几天的一句玩笑之语,当时她与伊河兼定聊到了几日后的婚礼,便随意道:“真三郎,你看我来做你婚礼的主持者如何?”
这自然只是玩笑话,武家的婚礼都是在神社中举行,告于神而示于人,需要神官进行主持,墨即瑶显然不是。
“主持者怕是不能,河具神社供奉的风间姬殿下,恐怕可不认墨小姐你。”伊河兼定当时也是莞尔一笑,“不过墨小姐若是愿意学习几天简单的神事礼度,倒是可以临时充当一下敬酒的巫女。”
当世的巫女早已不是正式的神职人员,“社”一阶的中小型神社之中,甚至大部分都以没有了专职的巫女,只是在需要进行神事时由神官的妻子女儿担任,又或者临时雇佣些少女,简单学习一下神乐舞便算是可以了。
作为供奉示田国守护之神风间姬的大型神社,河具神社还是有着专职巫女来侍奉神明的,不过神社里的巫女却也并非不可取代,所以伊河兼定才有此言。
墨即瑶也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略作思索之后,笑着应道:“如此似乎也颇有意思,你们的‘三三九度’交杯之酒,就有我来敬上了。”
伊河兼定自无不可,当即笑着道:“那墨小姐可要认真学习两天神事仪轨了。”
“那你可就有所不知,我对于神道之中的许多仪轨,了解还是颇多的,甚至可能比河具神社里的专职巫女都要多一些。”墨即瑶自信地笑道,她的半身小夜子可是货真价实的巫女。
正是因为这样一番玩笑居多的戏言,墨即瑶才就成了今日婚礼上敬献三三九度酒的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