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只知沈家大丫头爱说疯话,如今才知是好胆量!
有那打起歪主意的人家,立马多思忖几分。
沈家虽只有老妇孩子,可谁让大丫头运气好,随随便便就捡了个壮劳力回来。
杨一只往那儿一站,就算戴着手铐脚链,仍会给人股莫大的压力。
少顷。
城门内驶出支车队。
官差再次喝令起上路。
沈春行遗憾瞥了眼地上的尸体。
今天又没等来同行。
也不知是她点背,还是旁人命太好,每每遇见那像是快死之人,却总等不来勾魂的使者。
唯二的机会,又都因为某些原因而错过会面。
沈春行走到自家人旁边,眯着眼朝前头随意打量。
“这是有贵人要跟咱一道……走?”
她话里打了个弯儿,显得不太确定。
刁氏收回目光,“我咋觉得这贵人……不太贵啊。”
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远看颇有气势,近看才露出端倪。
除了马车里的人尚未现身外,站在外面的皆是些粗衣麻布的百姓,与那站在骡车外的妇人说了会儿话后便齐齐离开。
众人望着那一马二骡车陷入沉思。
没听说过谁家贵人出远门是这样式儿的!
全场唯有领头的押送官蔚达心知肚明,这事本就是他应承下的,特地候在这里,便是等着人来。
现在人到了,也该启程了。
通往北边的路途可还远着,就依照这些人的脚程,能在十月前赶至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有的耽搁。
随着一声令下,大队伍开拨。
沈家依旧坠在远离人群的位置,速度不快也不慢,尽量保持与众人一致,让自家不至于那么打眼儿。
沈春行默默观察起四周,见队伍里除了杂役婆子外,只有些面孔陌生的蒋氏旁系,心里又安定几分。
流放也是分不同的。
若伯爵府真犯了谋逆的大罪,即便保住性命,流放至边关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如今在这里的却都是些被牵连的无辜者。
想到押送官之前那略显宽和的态度,沈春行心中有了猜测。
此行或许艰难,然未尝不是条出路。
只是沈家想要低调,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打从他们出现在队伍里,便被人盯上。
等到晌午停下歇脚的时候,这种觊觎更是被摆到明面。
眼见刁氏随着队伍去领取今日的干粮,李氏连忙凑到沈家歇脚的树下。
“哎呦,你们这行李瞧着挺重啊,后面可还有的是路要赶,不如让咱家帮你们分担分担?”
李氏说着话,便要伸手去拿沈家二丫头身上的包袱。
明显是要挑软柿子捏。
沈知夏往后退了几步躲闪开。
她虽比沈鸣秋年长一岁,却是豆芽菜般的瘦小,头发枯黄如稻草,漏在袖子外的双手粗糙干巴,一看便是从小做惯粗活。
“咱都多少年老邻居了,跟大娘我还瞎客气啥。”
见李氏不依不饶地凑过来,沈知夏惯来娴静的小脸上露出愠怒,咬着唇躲到杨一身后。
李氏停住脚步,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转了下眼珠子,索性放开嗓门。
“你们可别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如今大伙儿一同被流放,本就该互相搭把手!今儿你们受累,咱帮帮你们,明儿要是有人挨饿受冻,你也帮帮咱……”
那满是算计的话语,在沈春行的注视下渐渐变得低不可闻。
小姑娘眼眸黑亮,歪头盯住你时,全然没有半分情绪显露,却无端令人背脊一凉。
真是怪哉!
李氏瞥了眼在不远处观望的众人,心里稍定。
既然没法独占,索性将所有人都拉下水!想来沈家也不敢犯众怒!
“鸣秋,没见有人想欺负你二姐吗?”
沈春行坐在地上没动,只一下一下捏着小腿。
霎时间。
一道瘦弱的身影如饿狼般撞向李氏。
“反了天啦!你这没教养的小兔崽子,竟敢跟长辈动手!”李氏措不及防被撞倒在地,疼得直哎呦。
沈鸣秋长得弱不禁风,眼神却极为凶狠,“长辈?我家可没那种会送孙女去死的长辈。”
这话与刁氏那日如出一辙。
感受到四周若有似无的鄙夷眼神,李氏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她心头火气,抬起手便要给身前的小子一个教训。
结果。
一支木簪子先从李氏脸颊边擦过,继而深深扎进她身后的泥地里。
沈春行若无其事地抚了下发髻,冲着目瞪口呆的李氏咧了咧嘴。
那场面既滑稽又癫狂。
李氏摸了把脸,入手粘糊,直接被吓出尖叫声。
“你你你……竟敢当众行凶!快让人去把官老爷喊来,要杀人啦!”
动静之大,还真唤来了不少人。
刁氏跑在最前面,见李氏坐在地上撒泼,顿觉自家孩子吃了亏,愤怒地扑过去揪住李氏的衣襟。
“好你个老虔婆!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肚子上了,竟敢趁我不在欺负几个孩子!有本事你冲着我来啊!看我不拿大嘴巴抽你!”
李氏直接被打懵了。
心说到底谁欺负谁啊!
今儿这出实在出人意料。
沈家在庄子里惯来没什么人缘,可也不是嚣张跋扈的主,哪想俩孩子出手竟如此果决,简直颠覆往日里的印象。
这时,押送官慢吞吞赶至。
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绛紫色衣裳,脸上抹有胭脂的妇人。
“吵什么吵!都歇够了是吧?等会儿要是有人敢拖后腿,少不得请他吃鞭子!”蔚达冷起脸呵斥。
李氏那些小心思立马被吓没了,在家人的搀扶下迅速远离。
其余围观群众亦是作鸟兽散。
才是踏上流放路的第一天,谁都不想在这会儿讨没趣。
倒是那妇人打量了场中许久,目光一直在沈家的两个女娃娃身上转悠,离开时摇了摇头,神情中不是很满意。
第6章 这福气给你
“呸,什么东西吧!”
刁氏对着李家人的方向啐了口吐沫,骂完又不满地看向杨一。
“你说你,白长那么大块头,竟被个死老婆子欺负上门!下回要有谁敢打咱家的主意,你给我狠狠收拾他们!”
杨一硕大的身躯始终守在竹篓旁,那是沈春行交给他的任务。
对于刁氏的责骂,只憨笑着点点头。
自一年前在沈家苏醒后,他虽时常会犯些头疼的毛病,却没傻实心,究竟谁能欺负到谁,还是明白些的。
倒是沈鸣秋嘀咕了句:“我才是沈家唯一的男丁,理应我站出来……”
这话大伙儿只当没听见。
臭小子近来总爱跟杨一较劲,也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
唯有沈宴冬走到三哥身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沈鸣秋正感动着,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低头仔细一看,本就洗得发灰的袖子上赫然被染上了绿色指印。
傻孩子揪了半天杂草玩儿,如今看刁氏回来,知道该净手吃饭了。
沈鸣秋……他就不该抱有期待!
“就你那细胳膊细腿,还想往哪站,没得再搭上我副药钱!”刁氏翻了个白眼,径自打开攥在手里的面袋子。
里面装得正是领回来的口粮。
这流放路上管饭不管饱,每人每天按两顿算,一顿一个窝窝头,不过拳头大小。
要想再添些伙食,只能是花银子跟官差购买。
“还好咱家早做准备,省着点吃,怎么也能熬过半个月吧。”
至于半个月后……刁氏瞄了眼杨一,狠狠叹了口气。
想当年她也是逃过荒的,如今的处境虽不比当初,却也没差多少——只这一个怕就能顶别人家仨!
“咱还是快吃饭吧,再不抓紧点,只怕等会儿得饿着肚子赶路。”沈春行知趣地岔开话题。
她站起身,想要接过面袋子给大伙儿分窝窝头。
谁料被刁氏闪身避过。
刁氏扫了眼四周,见此刻无人关注这边,方才掀开罩着竹篓的麻布一角,从中摸出张烤饼。
足有菜碟子大小的烤饼,分量很扎实,就着两口水,寻常人几乎一张便能饱腹。
“吃吧。”
刁氏将烤饼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沈春行,一半则再掰成四份,给余下的几人各分了一小块。
接着又给每人发了一个窝窝头。
大伙儿早已习惯刁氏的做派,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各自领了干粮后便大口咀嚼起来。
生长于乡野间的孩子,没别的好,就一个,适应力强。
饿过肚子的人方知何为珍贵。
这两年来,沈春行早已摸透老太太的脾气,也不推辞,只说半张饼足以,将分给自己的窝窝头硬塞给刁氏。
无论是烤饼还是窝窝头,其实都就那样儿,填饱肚子尚可,美味着实谈不上。
也就没什么可谦让的。
沈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很快。
众人在官差的呵斥下再次赶起路。
经历过方才那场闹剧,大伙儿看向沈家人的目光变得不大一样。
无论心中怎想,表面上是不敢露出分毫。
沈春行对此熟视无睹,既没有想要与旁人解释一二,也没有故意找事,她只默默随着大部队前行,偶尔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前方。
这一路上,贵人的马车都紧紧跟在官府的车队后面,除却那位妇人与车夫外,再没见旁人下来过。
单看出行的规模,实在不像是大户人家。
可既然能与流放队伍搭上关系,便绝非寻常,只是不知这些人究竟是顺路,还是……目的地相同?
沈春行正思索间,忽然瞄见妇人下了骡车。
与面对官差时不同,此刻妇人神色冷淡,游走于队伍外,既不与人打招呼,也不攀谈询问,只拿挑剔的眼光向人群中打量。
众人被看得摸不着头脑,昨日还是良民,今日便成罪犯,短短半日间,心态尚未能转变过来,心中是又羞又恼。
只有少数几家对着妇人露出讨好的笑容。
看了不大会儿,妇人像是终于找准目标,朝着队伍中段的方向走去。
沈春行一家刚好落在此处斜后方。
虽然没听见前面说了些什么,却是能清楚地看到蒋二老爷气得脸皮子直抖动,发了好大的火。
妇人碰了一鼻子灰,臭着脸离开时,没忘高声喝骂:
“别给脸不要脸!蒋家的女儿怎么了,如今不过是一阶下囚!我家老爷可是要去赴任当县令的,能伺候他,是你女儿的福气!”
蒋二老爷呸了声:“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我蒋家的女儿,万不可能去给人当丫环!”
四下哗然一片。
没想到那车里的贵人竟然会是一位官老爷!
虽然七品县令于之前的伯爵府而言,委实不够看,可如今蒋府被问罪,嫡系生死不知,连累着旁系亦是被流放边关。
别说是县令,便是县衙的一个小小捕快,也是现在的他们所招惹不起的。
“有你们求着我的时候!”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妇人并没有找蒋家的麻烦,只放下句狠话便回了车厢。
一场闹剧无疾而终。
听见响动的官差们,亦是当无事发生,没有要管的意思。
回忆起方才那妇人打量自己的眼神,沈春行的目光凝了凝。
顺手抱起旁边踉踉跄跄的沈宴冬。
到底只是三岁的孩童,哪怕有股子蛮劲,也抵不过生理上的疲劳。
刁氏一下子急了:“你抱他作甚,他自己能走!”
大丫头生下来没吃过啥苦,便是前两年最难熬的时候,她也没舍得让其下地干过活,如今一走几十里,哪还能再抱个孩子啊!
沈春行嘴上很想说不碍事,奈何手上不给力,她如今这幅身子骨呀,也就比老三好一点。
无奈地把小老四交给杨一后,沈春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皆是额头渗出虚汗,两股颤颤,不由叹了口气。
看来得想法子往外花钱啊。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天色将黑之际赶至驿站。
官府与贵人的车队先后进入驿站,犯人们却是没这待遇,被赶至驿站后门处,就地扎营。
今夜,众人便要宿在这荒郊野外。
庄户们还好说,大都是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可那些旁系的老爷小姐们,却是叫苦连连。
白日里气候尚算暖和,夜里秋风乍起,稍有不慎感染风寒,在此等境况下,便是往死路里奔。
于是乎。
在沈家人找来干净落叶,铺设卧榻之时,总能瞄见队伍里走出些人敲响驿站后门,继而与驿卒交谈后进入其中。
银子到哪都是硬通货。
沈春行怀中便揣着好些零碎物,当初特地在宝箱中挑出些不太值钱的玩意儿,便是为了方便花销。
只是眼下才第一天,花得还不到时候。
她意味深长地盯了后门许久,直到见蒋二老爷一家子隐于门后,方才收回目光。
连伯爵府旁系都能藏下私银,未免显得朝廷太过厚道……
沈春行垂眸望了眼沈鸣秋,半大的孩子,跟在杨一屁股后面捡干柴,明明已经小脸煞白,仍强撑着动作。
这娃命短福薄,注定一生坎坷,幸得有祖辈福荫庇佑,才换来一线生机。
就是……难教养了些。
沈鸣秋捡着捡着,捡到了沈春行旁边,见大伙儿都围在火堆旁,忙悄悄问出心头压了许久的问题:“姐,你白日为何要出手?”
沈春行没作答,先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额头,又接过其怀中抱着的干树枝,方才慢悠悠往回走。
“姐!”沈鸣秋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你以前总说要以和为贵,要……低调,今日为何如此高调?”
一连两个为何,道尽沈鸣秋心中的困惑。
沈春行面对着家人的方向停下,轻拍了拍沈鸣秋的肩头,“鸣秋啊,从今往后,姐不再拘着你。”
沈鸣秋的眼中顿时迸发出不一般的神采。
像是等待许久的利刃终划破黑夜。
第7章 赚了还是赔了
“处在什么样的地方,寻什么的活法。”
“以前咱是庄户,饿了有食,冷了有衣便已足够。同在一个庄子里,哪怕你我不愿与之深交,也得维持表面关系。”
“可如今是在流放路上,身在险境,自当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