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心没肺说得便是她这样的人吧。
一行人慢吞吞前行。
走了不大会儿,前方传来转道的命令。
听说官差找到避雨处,方才还一步三逗留的众人,当即把鞋底子磨出火星。
也算是他们走运,蔚达等人离开没多久,便找到一处天然的山洞。
地方还算大,勉强能挤下。
只是马匹车辆得留在外面。
“什么,让我家老爷跟这些人挤在一处?那可不行……”
妇人打着伞下了骡车,牢骚发到一半,被车夫的喊声吓到花容失色。
“不好啦!老爷撞到头,流了好大一摊血!”
刚巧路过的沈家人……
杨一抬起头,瓮声瓮道:“要不,咱跑吧?”
大伙儿齐刷刷瞅他。
“我还站这呢。”老张不满地开口。
送小姑娘找到家人后,他便没离得太远,眼下安排众人进山洞,想着给小姑娘寻个干燥些的好地方,挨得更近了些。
结果这家子是真没拿自己当外人啊!
沈春行轻踢了下杨一,故意瞪起眼:“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哦。”杨一又把头低回去。
刁氏朝老张扬起笑脸,“大人,您看这事闹得……”
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张神色和缓了些,想想也是无妄之灾,朝沈家示意道:“你们先进去,我找蔚头儿去看看。”
刁氏自然无不应是。
在庄子里时就没想过逃,这会儿夜深雨大,便更不可能。
山洞里。
几十人挤作一团,本就捉襟见肘,眼见沈家人推着板车进来,立马不乐意了。
“嘿,没听官差大人说只准人进来嘛!马车得留外面!”
沈春行惊讶扫扫身旁,“马车?马在哪儿呢?”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杨一,“你不会说他吧?”
杨一再度抬起头,直愣愣瞅着出声的那人。
“……”
小个子讪笑着退回人群中,任凭李氏怎么在后面推搡,也不肯定再多说半个字。
沈家捡回来的那个憨货,明明长得并不吓人,可只要你被他盯上,便莫名会觉得瘆得慌。
跟那个疯丫头一样怪!
“哎呦喂,可不是大娘要说你啊,本来地方就不够大,你还非弄这没用的东西进来,等会儿官差大人要来了,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李氏撇撇嘴,嗓门大得生怕旁人听不见。
“你个黑了心肝的老虔婆……”
刁氏岂能容她挑衅自家,叉起腰便要骂,结果余光瞄进沈春行将背篓垒在角落,又翻出两件旧衣服垫到板车上,嘴里立马转了个弯。
“……你做啥子?被气糊涂啦?”
沈春行叹口气,“我也不想啊……”
话音刚落。
蔚达背着一人走进山洞,左右一扫,唯有沈家的板车看起来还算干净,当即走过去,将人放下。
“你看,这不就用上呢。”沈春行神色淡淡地瞥了眼李氏。
李氏哑口无言,灰溜溜躲进人群中。
她虽没见过昏迷着的那人,却是认得追在两人后面,替男子遮伞的妇人。
妇人裙摆湿透,白日里板正的发髻,此时乱糟糟粘在额间,哪还有之前颐指气使的派头。
旁观到这一幕的众人,畏畏缩缩往里躲,再不嫌挤得慌。
傻子都能猜到那昏迷的男人是谁!
今儿怕是要出大事!
只希望别连累到自家!
“蔚大人啊,你快想法子给我家老爷请大夫啊!他若是在这儿出了岔子,国公府不会放过你们的!”
听了妇人的话,蔚达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不必如此,我既承了薛兄的嘱托,定然会将人送到地方。”
流放路难行,不光是对犯人而言,对官差亦是。
很快,随行的老大夫被喊过来,见到此情景,也不多问,蹲在板车旁便号起脉。
沈春行没忍住多瞄了几眼。
这人双鬓斑白,眼角皱纹横生,瞧着得有五六十。
明知要去往边关,路途遥远,偏偏还穿了身白掛,眼下被泥浆染得黑一块灰一块,说干净也邋遢,给人种矛盾感。
她是越看越奇怪,手心开始犯痒痒。
为了防止自己“发疯”,沈春行将目光移开。
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庞就此映入眼帘。
沈春行这才发现妇人口中的老爷,不太老。
此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容貌中尤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稚嫩感,五官称不上多绝,却极为耐看。
许是被病痛折磨,少年好看的剑眉微微皱起,失去血色的薄唇紧抿……
沈春行“嘶”了一声。
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恰逢老大夫往男子人中处扎了一针。
他在沈春行紧张的注视下悠悠转醒,却只来得及说了个“你”,便再次合上眼。
沈春行……唰地退了回去。
虽然长得有七八分像,但是这个眸中带着矜骄气的少年,不是她所期待的人。
也对,世间哪会有那般巧合之事。
同在奈何桥下相遇,又在这三千小世界中重逢。
“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
老大夫把着脉,一个劲儿摇头晃脑。
“究竟如何?”
蔚达被妇人的哭嚎声吵得头疼,不耐烦地催促了句。
“难啊……”老大夫瞄眼哭得更大声的妇人,想想又道,“反正肯定死不了。”
“既如此,你先照看着,等天一亮便动身赶路,我记得此处离沅溪镇不远,到时再另寻良医吧。”
眼前外面雨停,蔚达当即找了借口,领着两人出去找柴生火。
老大夫还没啥反应,沈春行先嘬起牙花子。
这话说的……要换作是她,当场能扔摊子不管。
也就得亏不是她。
老大夫还是很有眼力的,心知蔚达那话是急于摆脱妇人的纠缠,也不与其置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这么守起人。
沈家的好去处被占了,刁氏却没有发牢骚。
眼下大伙儿浑身湿漉漉,又累又冷,实在没力气折腾,那妇人既然没想起自家,也就先别提醒了吧。
她朝大丫头示意眼,带着家人躲到板车背面,距离不远不近,但旁人若想靠近自家的行李,便得先跨过杨一那关。
就在沈春行转身之际,无人注意到,板车上的少年眼皮剧烈抖动,像是在与梦魇斗争。
一直把着脉的老大夫暗自嘀咕起。
“咦,还真活过来啦?”
第10章 死路还是活路
雨停后,众人又一窝蜂地涌出去,三五成堆围在一起生火取暖。
山里气温低,若不尽快将身上的湿衣服烘干,只怕熬不过今夜便得病倒。
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赌命。
起初,沈家躲在避人的角落歇息,结果这厢刚升起些困意,马上被烟熏得不见踪影。
湿柴虽可以点燃,却容易起黑烟。
眼见外面,一簇红点,两簇红点,三簇红点……直把月光都染成了乌色。
睡是别想睡了,索性也起来烤火。
等山洞中空出大半,刁氏将半湿的被子取出,示意杨一擎住一角。
俩大人撑开被子做遮挡,好让几个孩子躲后面换身干衣服。
接着调换位置。
由沈春行跟沈鸣秋做支撑。
他俩一高一矮,高的那个也还只是根豆芽菜,轮到杨一时,只得委委屈屈坐在地上换。
沈鸣秋歪着头看了会儿,朝着沈春行谨慎叮嘱:“不许偷看啊。”
沈春行……翻了个白眼。
若不是沾了水的被子太重,需要两只手举着,她实在很想敲开臭小子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啥。
一直折腾到天边微微放光。
众人无精打采得起身赶路。
不光犯人们一夜未眠,官差们亦是,便是那再好脾气的人,眼下也是沉着张脸,像是随时会发作般。
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触霉头,只得埋头苦走。
约莫快到晌午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赶到沅溪镇外。
妇人催促车夫进城寻医,连声招呼都没打。
蔚达心中虽有不喜,但想到男子的身份,还是在叮嘱手下扎营后,带着俩人追了上去。
“老天保佑,可千万得把人医好。”刁氏目送着贵人的马车离开,显得忧心忡忡。
“怕是医不医好,都少不了咱的麻烦。”沈春行把被子摊到板车上暴晒,闻言不是很乐观。
眼下情况未定,妇人一时没想起自家,只待缓过神来,定然不会轻轻放过。
山洞里虽阴暗,却不妨碍她观人,在瞄见男子的脸色后,便已然能断定——这又是个短命鬼。
命数注定,便是昨日没有她的出现,那马该惊还是得惊,更何况对方的伤势……怕没有那么简单。
刁氏脸色变幻,喃喃嘀咕了句:“那要不,就别回来了吧?”
仨小的扭头望向她。
刁氏老脸一红,自己也知这话不好听,委身拾掇起行李,“咳,衣服湿了就湿了,可别祸害到我的饼……”
装干粮的面袋子外微微湿润,打开一看,还好没渗进去。
只是倘若就这么干放着,迟早还是会捂出霉。
然而此处人多眼杂,又不好直接拿出来晒。
感受到四周那些窥探的眼神,刁氏咬咬牙,发狠道:“既然留不住,索性都吃咯。”
当然不是一顿吃,本来半个月的口粮,怕得改成三五天。
想到以后的日子,想到杨一的饭量……
方才还在祈祷的刁氏,立刻变了嘴脸:“贼老天,真是不给人留活路!”
“胡物!”
沈宴冬攥着小拳头冲天空比划。
估计压根没听懂。
昨夜大伙儿都没合过眼,唯独他,睡得跟头小猪似的,雷打不动,连衣服都是沈鸣秋囫囵换好的。
“既无活路,不如,咱跑吧。”
简单收拾一番后,刁氏给每人发了半张饼,正啃着呢,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大伙儿都听愣住。
这已经是第二次被提起。
刁氏转了下眼珠子。
她之前从未没想过要逃跑,可眼下得罪了贵人,留也是麻烦,走也是麻烦。
既如此,为何不试试?
可转头一看。
沈春行连头都没抬,对沈鸣秋的提议置若罔闻。
刁氏便明白了,这事儿啊,不成。
她也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给扔开,几口啃完饼,拎着两件沾了血的旧衣服,打算去找官差说说情,看能不能去哪儿寻点水洗洗。
沈家可没奢侈到随便扔东西的地步,再者,衣服多的好处,昨儿不是已经显出来了?
若非他们带的足够,只怕这会儿也跟那些人似的,喷嚏不断。
离开时,刁氏没忘戳沈鸣秋一指头,“你给我放老实点,若是给家里惹了麻烦,我饶不了你!”
而真正惹了麻烦的某人,手里却是被塞上一枚鸡蛋。
也亏得刁氏厉害,家里攒的那些个鸡蛋啊,全被她用稻草破衣裹起,硬是背了一路没碎。
鸡蛋入手微凉。
估摸是昨夜烤火时便煮好的,沈春行也不嫌弃,剥去蛋壳,自己先咬了口,其余的都塞进了小老四的嘴里。
刁氏惯来偏心,这份情,她得受着。
因而从不与其争辩,可如何对待几个小的,便是她自己的事了。
抬眸时发现沈鸣秋仍盯着自己,沈春行打趣道:“明儿的鸡蛋留给你,眼下就瞅了,再给咱小老四看噎着。”
沈宴冬立马捂住小嘴。
像是怕三哥来抢。
沈鸣秋……果然是个傻孩子。
他摇摇头,扫了眼远处,压低声音:“打咱从临安城走来,越往北去,所过之地越贫瘠,这沅溪镇外如此多流民,只怕是哪处起灾情了。”
沈春行微微挑眉,没作声。
众人抵达沅溪镇时,本是在东城门外,结果那边早已被流民占据。
初来乍到,为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们是特地饶了道去城南扎营。
眼下蔚达带着人进城,一则为了承诺,一则也是要探听探听情况。
“无论是何种灾情,都少不了逃荒的人,若咱家混进流民中……便是没有路引,也能拖得几时。”
沈鸣秋指了下杨一。
“等到风头过去,大不了咱也像他这般,随便去找个村子入籍,只消说是一路逃荒而来,人家见咱本本分分,应是不难成事。”
浑水摸鱼。
世道乱了,自然处处是纰漏。
当初将杨一留下,沈家找的借口便是远房亲戚,其实庄子里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偏偏无人去管。
彼时的伯爵府威名犹在,谁也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庄稼汉子去找麻烦,如今又都踏上流放路,更不用在意以往身份。
“我很好奇,”沈春行吊足胃口,见沈鸣秋露出紧张又期待的表情,方才喟叹道,“你是怎么脸不红气不喘地把‘本本分分’四个字说出口。”
沈鸣秋:“……”
秀气的小脸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郁闷。
沈春行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你给我记住了,无论是死路还是活路,爬也得给我爬到赤岭。”
路有很多条,她向来只选最短的那条。
北边于沈家而言,是福地。
于沈鸣秋更甚。
第11章 拿一分还十分
烤饼噎人,冷了一夜,还是吃点热乎的舒服。
沈春行把没吃完的饼递给杨一,让他等会儿去起个柴火堆,自己则拎着陶罐去找官差买水。
谁料昨儿雨势太大,水车不防渗漏,早溢得差不多了。
蔚达不在,她便只找老张。
见小姑娘虽换了身干净衣裳,在太阳底下赶了半天路,仍是唇色惨白,老张蓦地想起家中小闺女,犹犹豫豫道:“我领你进城打水吧。”
这话一出,不光几个同僚直瞅老张,连带着旁边那些犯人都眼睛放光。
找押送官买东西可是得花银子的!
若能进城……
本来只能换窝窝头的钱,还不知能买回多少肉包子!
“取水这种累活怎么能麻烦大人。”
当即好些人竞相喊出声。
李氏推了把大儿子,使劲往前面挤,腆着老脸跟沈春行搭话:“你一个姑娘家能取多少水,还是让你大伯替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