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临终前的嘱托犹然在耳,生死一线间的绝望历历在目,听得耳边带着关心与深意的话语,吴敏心里渐渐平复,很快有了结论。
沈家妹子,足以信赖。
与其去争一道未知的上上签,不如安分守已,待到云开雾散时,自会一切明朗。
她等得起。
也很想看沈家如何在北境崛起。
吴敏晃了晃沈春行的手,将她带进院里,朝着站在墙角的人微微欠身行礼:“这位军爷,沈家姑娘回来了,小女子先行告退。”
男人身着一身暗蓝色锦袍,只能看出富贵,并不能瞧出官位,可听吴敏如此称呼,定然是听其表明过身份。
沈春行打进门起,就注意到他在凝视着墙头上的橘猫,听见身后动静,方才慢悠悠转身,以一种近乎于审视的眼神打量自己后,方才颔首示意。
“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对你早有耳闻。”
男人露出些许笑意:“吾妻对你颇为赞赏,来之前,还托我向你问好,让你得空,多去家里坐坐。”
沈春行故作迟疑,试探着问道:“您是,杨守备?”
其实内心毫无波动,她早就猜着了近日会有人来,只是没想到,堂堂五品官竟会亲至。
杨玉成再次颔首,扫到门外鬼鬼祟祟地候着几人,他撇开脸,当作没瞧见,直言道:“先前,亲家招来的人冲撞了姑娘,夫人说好要给你一个交代。我到此,便是为这个。”
“大人客气了,我不过是一介罪民,何谈交代,”
沈春行做出来请的手势,邀请人进屋,杨玉成摆摆手,伸脚勾来条长凳,顺势坐到了墙根底下。
橘猫就窝在他头顶,身上的毛全然炸开,活像个刺猬。
兽类最通灵性,能清楚感知到,这个看似寻常的男人,皮下蕴藏着如何恐怖的力量。
见此,沈春行也不勉强,做作地敲了下脑袋,吞吞吐吐道:“方才那些孩子来喊我时,明明说是有贵客来做生意,莫不是,他们误会啦?”
杨玉成顿感意外,抬眼凝望向沈春行,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满意。
此女行事有分寸,能把贪欲表现得理直气壮,有那么点儿厚黑的意思。
他并不讨厌有野心的人。
往往就是这种人,方才有机会在此鱼龙混杂的地方混出头。
来此之前,杨玉成做过打算,在见到沈春行之后,当即将心里的主意推翻,他觉着,或许,可以期待一下……
“倒也不是误会,”杨玉成停顿片刻,先说起旁的事,“你可知,那棺中老妇,如今睡在我家门前不肯走。”
沈春行老实摇头。
她猜得到李氏会作妖,却想不到,那老虔婆会如此大胆。嘿,这真是,茅坑里点灯,找死啊……
想起近来的污糟事,杨玉成脸色转为阴沉,继续说道:“那老妇在被医治好后,只言此事乃一场误会,不肯承认李家兄弟的恶行,撒着泼让杨府放人,还扬言,要去军营告状!”
杨家屯毕竟是军屯,里面居住的大都是军中眷属,杨玉成虽为守备,却是白身起家,一言一行皆被无数人盯着。
这事儿说大很大,可终究不归他管,扣下人,已然是种僭越,如今苦主反咬,便是将他架到火上烤。
杨玉成有心让李家吃些苦头,但在那之前,还需听听沈家的意思。
沈春行很贴心:“既如此,大人将其放了就是。一介刁妇,跟她计较,反倒失了体面。”
杨玉成皱眉:“他二人可是意欲夺取你家谋生的秘方,当真,要放了?”
沈春行撇撇嘴:“放了。”
看出杨玉成的不满,她含糊嘀咕了句:“就依照李家兄弟的性子,放了,才是最好的惩罚。”
杨玉成心中一动,有了些许猜想,赞道:“还是你够狠。”
沈春行无辜地搓搓手。
她其实挺见不得人间疾苦,可奈何有人自讨苦吃。
劝不得,听不得。
也只好冷眼看之。
“既然沈家大度,不跟他们计较,我便听你的,放人。”杨玉成表情为之一变,笑中带着三分亲近,把话头调转回去,“听闻你家又出了新的美食?可惜只肯在红泸县辖内售卖,杨家屯的乡亲们没口福啊。我多嘴问一句,莫非那酱菜制作起来极为困难,没有多余?”
沈春行立马接道:“不瞒大人,酱菜很多,主要是咱狭村男丁太少,不敢将东西运的太远。”
杨玉成站起身,雷厉风行道:“这好办,我今日来,刚好能带几车回去,你且找几个人,随我一同前往。”
“杨家屯附近,可是连着好几个军屯啊。”
门外,刁氏猛地抬起脚,又轻轻放下,无法宣泄出胸中的激动。
军屯那边的人,自比红泸县富裕太多。她对孙女调制的酱菜有信心,味道非是寻常农家腌制的可比。只要能打开销路,定不愁卖!
毕竟,守备府做保的营生,谁能不给点面子?左右就是几文钱的事。傻子都要来捧场啊!
第119章 坐不住了
在讨论好细节后,已过黄昏,天色迅速变暗。
见着杨玉成走出来,刁氏赶忙上前留人。
“夜路难走,大人若是不嫌弃,便在家里委屈一晚?”
她还惦记着方才院里传出的话,眼下这时辰,到哪去找人随行吧……
杨玉成何许人也?乃是身经百战,在军营里摸打滚爬近十载,当即缓声道:“老夫人客气了,我视沈姑娘为子侄辈,宿在自家,谈何委屈?”
话头一转。
“只是今日还有要事去县城处理,实在抽不出空闲,只得谢绝老夫人好意。待天明,我会差人来此,到时候,你们可得做好准备啊。”
刁氏听得一愣一愣。
以前小薛喊自己“老夫人”时,还没觉得怎样,今日被这位长相威严的军爷一喊,顿觉心里没底。
她什么身份,对方什么身份?
若不是听其称呼大丫头为“子侄”,刁氏连生意都不想做咯!
实在太诡异!
怪不得人多想!
杨玉成扫了眼旁边的沈鸣秋,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鼓励道:“你家大姐如此了得,你可不能被她比下去啊。明年四月份的童生试,可有信心?”
九岁孩童低着头不语。
待得马车离去后,他方才扫了扫肩头,神色郁闷。
“姐,这人是不是傻的?”
沈春行翘翘嘴角:“人家说错什么呢?你未来姐夫十三岁便考取童生,你完全可以比他更优秀。”
“……”
沈鸣秋手快地捂住耳朵,不是很想听见“姐夫”这个词儿!
门口再一次被锦盒堆满。
刁氏都不用打开,就知是好东西,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杨一往里搬东西,嘴里嘀咕:“薛老爷子跟这位杨大人,究竟是何关系啊,不能连累到咱吧?”
沈春行安慰:“您就放心吧,我不是一直在说,北边是咱家的福地吗?”
刁氏望了眼跟在杨一身后帮忙的三小子,算是认可了这话,没再多问。
即便沾不到蒋府的光,自家也是受得住这福气!
老太太连门都没进,转身就去村里找人开大会啦!
人可是说了,能拉走几车……
一车按一个屯子算,怎么也能卖个五十斤?这一下子就去了百来斤啊。虽然放在整个村子里,算不得多,可总好过没有吧。
大伙儿听闻消息后,亦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几个身材魁梧点的婆娘拍着胸脯自告奋勇。
有一就有二,沈家大姑娘果真没让他们失望。今儿一天能销出去百斤,明儿就能千斤!
这买卖做的,有盼头啊!
刁氏精挑细选,点了几个婆娘后,还是决定,要自己带着吴敏走一趟。
她得去看看,那军屯,究竟是啥样,值不值当把生意做长!
狭村可不止有酱菜而已,窑炉那边,一直在出陶器砖瓦,这些东西比酱菜值钱许多,需找一条好的销路。
虽然大丫头没细说,可刁氏乃什么人?
那可是沈家当家做主的人!
老王跟老宋说话从不避着她,也就捎带脚,把琉璃的事透露出大概。
刁氏就算再没见识,观他们那偷偷摸摸的样儿,也该猜出东西有多稀罕。
狭村经不起折腾,以小博大,当谨慎再谨慎!
翌日一大早。
刁氏便带着人随杨府的护卫走了。
村民们高兴之余,没忘继续去集市摆摊。
蚊子再小也是肉,何况一日能挣几十文!
沈家亦是如此。
虽然少了管事人,可有杨一跟着,就没啥好担忧。
再者,在县城内,谁敢惹县令家的丫鬟?沈春行可从来没有隐瞒过身份。
只是这日出发时,骡车上多出一老头。
常大夫也坐不住了。
眼见大伙儿都靠双手吃着饭,就连新来的老宋,都为村里谋取了福祉,他却还要厚着脸皮吃白食,这谁能忍?
老头脾气本就古怪,顺心时可以不管不顾,空闲下来,又有点伤自尊。
非要跟着沈家一起去县城摆摊。
他振振有词:“老夫本就是游医,既到此地,岂能不坐诊?”
沈春行望着老头手中足有两米高的幌子,很想说,您老这架势,比较像卖狗皮膏药的……
可瞄见一旁兴奋得小脸通红的沈知夏,她又把话咽回肚里。
得,带着就带着吧。
到时让老头把摊支在自家旁边,左右等他被人打时,也好支援!
老二过目不忘,学了几个月的医术,也该走出家门,见识见识了。
抵达县城。
骡子很识趣地往城南集市去,走得次数多了,连它也认识路了。
葛宝儿早在路口等着。
见着熟悉的骡车,她欢喜地挥起小手,待发现外面多坐着一老头后,随即懊恼地跺了下脚。
“怪我,没想着多占一个位置!”
红泸县的热闹全攒在城南集市里头,虽谈不上人挤人,可街道两旁的摊位,那是一大早就有了主。
本来宝儿还想赖在沈家不走,被沈春行以需要人占位的理由,这才给送了回来。
常大夫跳下马车,不太在意地摆摆手,“游医游医,到哪都能行医。你们忙你的,别管我。”
瞧那二五八万的样子,真不像个大夫。
沈春行倒是不想管,可谁让他带走自家乖巧的二丫头?忙把人给喊住。
“别急啊,你认识路吗就乱跑?等我把摊子支起来,陪你一道去!”
索性有宝儿在,让她跟杨一看摊子,倒也可行。反正也没指着卖多少。
好不容易等把酱菜坛子摆好,几个眼熟的老客溜达着过来。
“呦,沈大娘今儿没来啊?”
沈春行笑着回应:“家里孩子多,我奶不放心,以后都由我来。”
她一笑,眉眼弯弯,仿佛能甜到人心里,附近的大爷大娘都爱跟她搭茬,听了这话,笑呵呵点头。
“沈大娘有福气啊,养了你这么好的孙女!”
“来来,再给大爷装二两,自从吃了你家这个咸菜啊,我家老婆子都舒心多了。”
沈春行很捧场:“呦,这话怎说得?”
大爷得意地拎过坛子:“以前总愁孙子不肯好好吃饭,如今几根萝卜干能下一碗饭,给她省了多少事儿吧。”
附近的居民听了都笑。
旁边有人见缝插针,打趣道:“谁要是能娶到沈家姑娘,那才是一辈子舒心啊。”
这话没人敢接。
皆是拿古怪的眼神打量起出声的汉子。
第120章 无独有偶
附近谁不知沈姑娘是薛县令的丫鬟?尤其两人的关系,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
据传闻,沈姑娘去守备府赴宴时,可是跟薛县令一般,坐的主桌!其中究竟不言而喻。
敢在红泸县打她的主意,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
太嚣张!
那汉子个头矮小,芝麻眼,朝天鼻,兼之举止猥琐,实难给人以好的印象。
“哪里来的泼皮,好不知羞!赶紧走,别脏了爷的地方。”
葛大牛就在斜对面摆摊,这片儿本就是他的地盘,先前因着济昌药铺的缘由,停过一段时日,后从闺女口中得知沈家有意来城南摆摊,这才重新寻了回来。
附近的摊主大都与他有旧,闻言,皆不善地望向那汉子。
“哎呦,好大的口气,这地方被你买下来不成?”汉子鬼祟地瞄了眼沈春行,见情势不对,故意示弱,委屈地缩了缩脖子,“走就走嘛,不愧是县令家出来的女子,多的是男人护着!我这就走!千万别打我!”
葛大牛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把手中的药杵砸过去。
大爷大娘们亦是被膈应的不轻。
八卦人人都爱听,可若是显而易见的泼脏水,那换来的只有鄙夷。
他们都是城南的老人,对葛宝儿,比对沈春行熟悉,自然能猜到葛大牛出言相助的缘由。
甚至于,就算葛大牛不出声,他们也是要骂人的!
沈家姑娘多讨喜啊,从未摆过架子,谁都瞧得出,她是苦人家出身,自然而然的,就会多出认同感。
你一个三十来岁的老男人,跑来打趣小姑娘,这不是找骂?
药杵没砸着,汉子当头挨了一扫帚,捂着脸跑走。
“呔那泼妇!”
“好啊,不愧是在县城,全帮着县太爷做事!”
“好得很啊!”
身穿着月白色长裙的豆腐西施,呸了一声:“就看不上你这种流氓!真以为咱女子好欺负?也不想想,这儿可是北境!”
民风彪悍,非说说而已。
沈春行做出捧心状,拉着拽着,给女侠送去酱菜。
她是真服了北方的姐姐!一个比一个豪爽!
虽然,沈春行并不怕麻烦,可有人愿为你出头,总是不一样的。
豆腐西施出手前,压根没想过要回报,推辞不开这缠人的小妹妹,索性扔下两碗豆花,权当交换。
沈春行忍不住了,要把知夏抓来,跟女侠好好学学如何打狼!结果一回头,没人。
老头耐不住寂寞啊,也不知何时悄悄溜走。
她郁闷啊,朝右边一看,发现这边也少了个人。
摊子后面只站着宝儿,杨一不见踪影。
得,彻底走不了。
沈春行郁闷地直薅头发,使劲拍了下案板,大声问:“谁还要咸菜?一个江湖郎中换一碗!”
大伙儿都直乐,以为她在说笑,红泸县哪还有江湖郎中啊?少有的几个铃医,早就被济昌药铺给暗地里挤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