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铃铛是她的爱物,从二人和好后就一直戴着的。结束时识茵已被铃铛吵得头脑发昏,气息奄奄地躺在他怀中也不忘提醒:
“猫猫的铃铛掉了,要捡起来才可以睡。”
谢明庭也在喘。
呼出的热息都如微风吹拂在她脸上,欢情浓畅,缥缈似梦。他亲了亲她发红的脸颊,声音不知何故变得低哑:“嗯,知道。”
“猫猫睡吧。”
铜枝灯上的红烛已然燃至了烛底,微弱的一簇火苗,在鲜艳的红烛泪里跳跃着,发出一阵噗呲噗呲的轻微声响。
服侍她睡下后,谢明庭踱步至灯前,重新点了盏灯去寻那枚滚进榻底的铃铛。
这张婚床原是识茵成婚时谢家送过去的聘礼之一,因担心这孤女连婚床也置办不好,武威郡主索性一并包办了给谢家送去,再在婚礼前一天被谢家送过来,完成“安床”的仪式。
也是因此,这婚床原本是放在麒麟院的,只在他们回京后才被搬了过来,另给谢云谏换了张床。
近年来随着胡汉两族的融合,床榻也由低矮转变为高阔,从床板到床底约有一丈之高,底部中空,谢明庭擎着烛台一照,那枚落在床底的铃铛顿时无处遁形。
铃铛完好无损,只系环处豁开一个缺口。他将铃铛收好,正要起身,忽然觑见床底的一行行文字。
洛京风俗,婚床的底部常常刻有祝贺新婚的诗句,这张婚床也不例外。
贺诗中甚至嵌进了识茵的名姓,显然是专为她定制。诗句之下,还镌刻着工匠的名字与完工的时期,永贞三年夏四月甲寅匠人某某手作。
谢明庭愣了一下,旋即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这张床工艺复杂,浮雕精美,工期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一年。完工之期既是永贞三年的四月,那么开始制作的时间应当是永贞三年正月之前。
但弟弟在灯会上遇见识茵、求母亲提亲的时间却是永贞三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原也没什么,毕竟当日母亲说过,当初弟弟骤然要成婚,她来不及准备,便将原本备给他的聘礼给了部分给弟弟。若说这张婚床一早就是为他准备的,也说得通。
可偏偏这张备给他的婚床,贺诗里却嵌了识茵的名字。
换句话说,早在他们认识之前,母亲就已经开始制作这张婚床了。而婚床的主人,还是识茵,不是旁人。
若果真如此,母亲一早为他定下的新妇,就是识茵。但她却说她同意识茵进门是因了弟弟的相求……
那些才因了弟弟的劝慰而消弭的怀疑重新浮上心头。他擎着灯盏,怔怔地立在原地。足底寒气袭上来,沿着经络一阵阵朝心脏攀升。
榻上的识茵自是不知这一切变故,她睡得很沉,眼皮子静静搭在眼睑上,似被方才的欢爱耗尽了全部的气力。谢明庭转眸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忽然间,心间凉如夜冰。
次日清晨,趁着入朝办公之前,谢明庭去找了陈管事,查阅成婚那年的账簿。
账簿上记录了府中一应开支,置办婚床这样大的一笔开销,自然不会遗漏。但他将永贞三年的账簿从头翻到底,也没寻到这一笔开销。
随后,反倒是在永贞二年正月的记账里找到了。
整整比他们相识早了一年。
这结果算是意料之中。只是也有例外,譬如婚床是一开始定的,贺诗却是完工时才添上去的呢?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这问题只有问当初的匠人才知道了,但他今日既来翻账,事情决计瞒不过母亲。就算找到匠人,得到的也可能是假的答案。
而至于他们到底是不是兄妹,母亲又到底想做什么,这些,估计也就只有母亲知道了。
管事房中的一举一动并不能瞒过武威郡主的视线,谢明庭走后,郡主即知道了儿子去翻账簿的事。
武威郡主感到惊讶:“他无缘无故去翻账簿做什么。”
这问题秦嬷嬷属实不知要如何回答,府中中馈都是郡主在管,大公子从不过问,眼下去翻陈年的账簿,定然是又发现了什么。
武威郡主也想到这一点,怒道:“这个逆子!我当初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他还抓着我不放!”
心间的烦躁都如春日的乱絮,她焦躁地问秦嬷嬷:“谢知冉那个贱人呢?那地方还安全吧?”
秦嬷嬷心有不忍,也只能如实地答:“按您的吩咐,已转移去了东郊,这几日都风平浪静的没什么消息传来,应该是还在那儿。”
“要不,老奴今日过去一趟,确认确认。”
“不必了。”武威郡主烦躁地否决了,“那逆子聪明着呢,盯上你怎么办。”
又安慰自己:“不会有什么遗漏的……谢知冉还活着,这事儿本就没人知道,只要她人不丢,事情就不会暴露……”
就该是这样的,十二年都过去了,就这一小会儿了,还能出差池么?
*
洛阳东郊,谢家别院。
这是座二进制的农家小院,几间茅舍,一带篱墙,院后几亩薄田,房前清溪流过,十分清幽。
一驾朴实无华的平头马车停在森森草木之后,一名青年男子坐在车中,百无聊赖地把玩一把玉骨扇,相貌英俊,衣饰华美,正是已升任为羽林中郎的高耀。
不久,几名部曲搀着一个跛脚女人走了过来,高耀问:“都处理干净了?”
几人点头,禀道:“里面的人正在午睡,我们下了蒙汗药,他们只会以为是自己睡着了。”
“人也换进去了,应该不会被察觉的。”
“那就好。”高耀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既是从前越王手下的伶人,精通易容术,倒还能瞒过叱云玉萼一阵。”
他收起手中折扇,看向车下荆钗布裙的跛脚女人,微微笑道:“晚辈高耀,见过东阑主人前辈。”
女人正是被转移到这里的谢氏。
她这时已勉强能视物,身上衣裙素净,脸也养出了几分血色,瞧上去有了几分人样子。
只是人还似久在深山却乍然进入人类领地的小兽,畏畏怯怯地低着头,才从锁链中解救出来的双手剧烈发颤。
高耀也不在意,命人将她扶进车中,带回城中。
这女人名叫谢知冉,听闻喜县主的意思,是先陈留侯谢浔从前的相好。
原本他们也不知道的,是越王一封书信,让他们去荥阳请来已从宗室除名的闻喜县主,意外得知了谢浔当年的风流韵事。原以为这个谢氏已死,但他多了个心眼,一直派人盯着谢家的几处院舍,那日武威郡主派人去北邙山中将这女人接走时,便瞧了个清清楚楚。
回去一问闻喜县主,县主却似受了刺激般大叫:“一定是谢知冉!”
“定是叱云玉萼将她藏起来了,却害我背负杀人之名!一定是她!”
于是,他们蹲守了几日后,如愿将她换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车中,高耀不住和谢氏说着话,她都一直没什么回应,像尊没有自己意识的人偶,亦或泥雕木塑。
高耀倒很耐心,只言他们是苏临渊的友人,是苏家请来救她的。最后,又试探着问:“夫人想见顾夫人吗?听说她已有身孕,夫人不日便有外孙抱了。”
只此一句,原本一直低着头的谢氏忽然全身一颤,震惊地抬起目来,掩面大哭。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瓜预警。
第99章
◎“把茵茵还给我!”◎
过了那日之后, 谢明庭不再碰她。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对的,识茵现下也没有怀孕,但稳妥起见, 在事情彻底查清之前, 他不能让一个大概率生下来就夭折的孩子成为他一时欲念的代价。
识茵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犹当他是白日政务劳累,亦或是因了她假孕应付婆母,他又常常不在家中,她将精力都投诸书学上,不是翻阅他房中历朝历代的律法书籍, 便是读史。
窗阴一箭,这几月间,江南诸郡清丈土地的工作已然完成, 各项新添的水利工程也在紧锣密鼓的建造中,从前修河坝堰塘等水利工程是为了别人的土地,如今是为了自己的, 百姓十分热情,任劳任怨。
而因为重分土地大大造福了那些底层贫农,谢明庭在民间威望日隆, 以至于义兴郡的人们出游在外听人提起他都会自豪地说上一句“是我们义兴的郡守”, 有些地方甚至为谢明庭修起了生祠。
民间威望尚如此,在朝中, 或许是前时大殿上周玄英一通“责难”,将那些有关谢明庭强占弟妻的言论全部等同于叛党余孽散播的流言, 无人再提起此事。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大臣, 甚至大赞起他清正廉洁、冰清玉粹, 一时之间, 陈留侯府门庭若市。
谢明庭却没这般乐观。
登高跌重,如今的吹捧,不过是他日跌下高楼后回旋扎过来的刀罢了。自古以来改制之人从没有全身而退的,他也不会例外。何况他本有“污点”,根本不适合坐着这个位置。
这日入徽猷殿禀报清丈土地的进展,禀报完毕之后,女帝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对了,有时间把你夫人带进来让朕见一见吧。”
他愣了一下,女帝已接着道:“怎么,还怕我害了她不成?”
“朕是听父皇说,你这个夫人于律法上还颇有天赋,被他带着教了小半年,便想瞧瞧是何等人物,还能做父皇的学生。”
“若真天资聪颖,才学广袤,将来她若是愿意,朕也可让她入宫为女官,这不比单单困在你的后宅强得多么?”
“臣不是这个意思。”谢明庭垂眉拱手地行礼,“臣原是想,拙荆胆怯畏事,不识礼数,恐御前冲撞。既然陛下要见她,臣后日休沐,将她带来便是。”
“不过……臣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可否应允呢?”他微抬起了眸道。
后日休沐,谢明庭奉命携妻入宫。
会面的地方选在了九洲池内的临波阁上,正是两年前识茵随婆母赴的那场中秋宴的所在地。女帝特许他们乘车入宫,马车一直驶至九洲池停下。
这尚是识茵自回京后第一次出门,从马车上下来,纵使知晓此处绝无泄密的可能,仍是不免拘谨。
谢明庭淡淡一笑:“不必害怕。”
“陛下就在前面等我们,我们过去吧。”
时已七月,然今年的初秋格外炎热,洲上石榴花犹未开败,红似燃火。池中遍布碧叶白蕖,水佩风裳无数,白鹤时鸣。
临波阁中,女帝还和两年前见到的一样,乌云高挽,冠服庄重,通身的气派。身侧立着几位女官,其中一位,赫然正是当日在龙门见过的封茹。
识茵上前行礼:“臣妇顾识茵,拜见陛下。”
女帝面色柔和:“一直听有思说起你,如今,才总算是真正见了。”
“果然和他说的一样,秀外慧中,一身的书卷气。真真鸾俦凤侣,极是相配。”
当着封茹的面儿,识茵有些尴尬,佯作娇羞地低眉:“陛下谬赞了,臣妇愧不敢当。”
封茹已做了两年女官,早将过去的情爱之事看淡,笑着请辞:“陛下既接见陈留侯夫妇,臣等先行告退。”
女帝也知识茵尴尬,屏退她们,赐了座后又安抚她:“你不必紧张,论亲缘,朕还随玄英管你叫一声表嫂,你又是太上皇的义女,年龄比朕小几岁,便算是朕的妹妹了。”
“今日临波阁中,并无君臣,只有姊妹。今日叫你来,也是因为太上皇曾来信同朕提起过你,说你天资聪颖,于律法上别有见解。若你愿意,等有思变法的事走上正轨了,也可入宫来,做个女官。”
识茵受宠若惊,忙起身跪下:“臣妇不敢!臣妇只是一介愚人,有幸得到太上皇的赏识,然臣妇天资有限,实在不能受命……”
心中又极是感触,同太上皇夫妇相处不过半载,他们竟如此替她着想,她真的欠他们太多了……
“这有什么。”女帝却笑着道,“不会可以学嘛,朕听太上皇说,你曾提过要从律法上保障女子的权利,朕也觉得这建议不错,就这么说定了,过阵子你就入宫来,跟着在大理寺学做事。”
识茵只好应下,女帝又叫谢明庭扶起她,道:“你先别急着谢恩,这还有第二件事呢。”
“这段时间有思政务繁忙,是为朝廷主持变法之故,就难免冷落了你。有些事呢,也难免要让你受些委屈,朕替他同你赔个不是。”
女帝语意诚恳,这一句颇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谢明庭面色凝重,而因了这一句,识茵才被夫婿扶起的半个身子只得又软绵绵地跪下。
“妾不敢。”她道。
她犹以为女帝说的是骗婚、假死换身份,以至于不能在人前露面:“陛下说妾受委屈,其实妾不觉得委屈。因为妾知道,妾的丈夫,是经天纬地的男儿,陛下命他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身为他的妻子,妾只会感到与有荣焉,又怎会感到委屈呢。”
“不瞒陛下说,起初,妾也是不愿意跟他的,这毕竟有违伦常。是在义兴,妾看到了他隐藏在冷淡之下的一颗赤子之心,看到了他的善良和担当,所以妾愿意跟他在一起。而明郎和妾的事,再怎么样那也是我们之间的私事,我知道不能因私废公的道理,妾不会让我们的事拖累他,就算是有人要利用妾来攻讦他、攻讦朝廷,妾也绝不允许。”
这一句温和而蕴有力量,女帝有些愣住,这才第一次真正打量起这个被自己用来牵制臣子的女子。
从一开始被骗婚、被假死、被换身份,到现在的不能在人前露面,这一连串的风波里,她无疑是最受委屈的那个。
以她的聪慧,也不难想到背后一切都有自己的默认与授意,但她没有抱怨,没有愤懑,反倒宽容地理解朝廷,实在令人敬佩。
女帝欣慰地笑了笑:“好了,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你也别总是跪了,起来吧。”
又唤谢明庭:“有思,扶你夫人起来吧。”
谢明庭回过神,目光对上,他眼中柔波流动,似有千言万语。
识茵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悄悄扯一扯他衣袖:“好了,扶我起来吧。”
她扶着他手臂,顺势站起,额上却一阵阵发晕,脚下不稳,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谢明庭忙将她扶住。
女帝惊道:“这是怎么了?”
“快,去传御医。”
前来问诊的仍是当日的徐医正,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笑着祝贺他们:“夫人这是有孕了。”
有孕?!
这回二人真真切切吃了一惊。识茵不敢相信,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夫婿,而谢明庭薄唇剧烈地颤了下,神情飘渺怔忪。
两人的反应都不似寻常,医正犹当是上回演了一出戏这回却这样快就有了,小夫妻俩惊讶也是情理之中。补充道:“夫人这胎才刚刚一月,脉息微弱,平素没能察觉也是正常的。还须悉心养着。老夫这就替夫人拟个安胎的方子……”
一月。
谢明庭闭一闭眼,心脏都似浸泡于苦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