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那次有的了。
若是没有这样的事,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他自也是高兴的,但现在他心中实无喜悦。只有担忧。
如果他们真的是兄妹,这孩子大概率生下来会患病夭折,但也有小概率会平安健康,是去是留都极难抉择,他又该如何同识茵说呢?
如果不是,自然一切皆大欢喜。
女帝尚不知他家中恩怨,倒是很高兴:“那就恭喜了。有什么缺的药材只管和太医监说,不过朕听说这妇人怀子未满三月是不是不能说?那就先瞒着吧,等过了头三月,朕亲自登门祝贺。”
识茵也是一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羞涩谢恩:“谢陛下。”
步出临波阁后,他也还是那幅魂不守舍的样子。识茵亲昵地挽着他,问:“怎么啦明郎,你不高兴啊?”
“我们真的有孩子了,我还当着陛下的面儿说喜欢你,你还不高兴,你要上天啊。”
“只是在想别的事情罢了。”谢明庭道。
心中千头万绪都似乱麻缠绕,剪不断理还乱,只能暂且抑下。道:“我带你去见个人。”
说着,他拉着她走近榴花深处的一座凉亭,亭中已然站了位青年官员,正焦急地朝他们望来,花影重重,看不真切。
识茵下意识要往他身后躲,他却轻轻拽住了她:“你看,这是谁。”
这时,那官员也已瞧见了他们,很高兴地大步奔出:“识茵!”
是苏临渊。
他已升任礼部的官员,官职虽不大,但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如今正住在洛阳城南的安业坊中。
识茵也高兴坏了:“阿兄!”
“你怎么在这儿啊?”
苏临渊便说了是谢明庭求了陛下、特意在今日将他召进宫相见,又问起她这两年来的境况。得知她一切都好,欣慰颔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在苏临渊看来,谢明庭实非良配,也很担心朝中那些反对新法之人会拿妹妹做筏子。但见表妹眉梢眼角皆是笑意,阔别两年,她反倒丰腴了些,水灵灵得像三月枝头的桃夭,便知她的确是过得很好。
这种情况之下,他一个外人再介意他们夫妻之间过去的恩怨,就显得自讨无趣了。
兄妹俩彼此问过各自的境况,识茵即告诉表哥自己怀孕的事,又请他和舅舅一家届时孩子生下,来吃满月酒。
她如今换了身份,连带着和表兄一家也不能往来了。而宫中人多眼杂,不能久留,兄妹俩说了一阵子话,她问过舅父的身体状况,便不得不分开,各自出宫。
“谢谢郎君呀。”回程的马车上,识茵高兴地搂住他脖子,笑靥如花。
她那日只是随口一说想表哥了,他就求了陛下让她和表哥相见。这样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上的夫婿,又怎能叫她不欢喜呢?
“谢我做什么。”谢明庭将她扶稳坐好,又拿过车上背着的软被护着她肚子,“不是因为我,你自然想见谁见谁,想做什么做什么。”
识茵丢给他一个埋怨的眼神:“没什么的呀,我又不怪你,你老说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我从答应你的那天起就想到这一天了,一切事都是我自己想过之后才答应的,我不后悔的。再说了,两个人在一起,本就是要互相迁就、互相付出,这只是一时的不便而已,我真的不在意的。”
那么,他为她做了些什么呢?谢明庭想。
是强求,是欺骗,是囚禁。更是如今明知可能是灭伦也不肯放手的一错再错。
她是这样通情达理的女孩子,只因答应了他,即对因他而起的一切不便毫无怨言。可他,却还在欺骗她……
他真是世间最卑劣的东西。
“识茵。”他抱住她,将脸埋在她莹嫩剔透的肩颈间,声音无端有些哑,“谢谢你。”
谢谢你肯爱我,包容我,相信我。
识茵也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就好像一块水晶,格外的脆弱易碎。她眼中笑意一闪,回抱住他腰,亲昵地把脸贴上他暖热的胸膛处:“没什么的。”
“我知明郎有很多不得已,有时候,有些事,也是违背你的初心的。可我是你妻子,是和你最亲近的人,如果连我都不体谅你,你过得该有多苦啊……”
“况且,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就算为了孩子,我们俩也要好好的过,我都说了我真的不在意的,怎么一点小事你还总放在心上呢。”她攀着他的肩,一双清灵如山水的眼,此刻漾着星星点点的光,弯成了望月。
孩子。
谢明庭鼻翼微酸,无声抿唇,笑容既心酸又苦涩。
“不说这些。”他哑声道,“今日难得出门一趟,我带你去大市上逛逛。”
他备了妇人掩面的帷帽,命马车驶往南市,在南市停下,替她戴上后即带了她下去。
南市商铺林立,人物繁阜,多的是各色的珠钗、成衣、文房四宝和书刊的店铺。夫妇二人在闹市中转了一会儿,不久又撞上高耀。
“有思兄!”
他一身玄色骑装,身策高头大马,在闹市间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二人面前。
“有思兄今日怎么舍得出来逛街,是陪嫂夫人么?”他翻身下马,目光似随意地朝谢明庭身边的识茵看去。
她头上拢着素色的帷帽,轻透的薄纱,一直垂至了胸口处。
瞧不清样貌,只依稀辩出也是个清秀婉约的女儿家,身形袅娜绰约,风姿楚楚。
身在外人考究的目光下,识茵不免微微紧张。谢明庭则挽着她手,面不改色地答:“是。”
“今日休沐,难得有空,就陪拙荆出来逛逛。她自从随我回了京,我还未能陪她逛过大市。”
“原是如此。”高耀收回视线,并没有半分追根究底的意图,“听说嫂夫人是有思兄在荥阳时所得,又陪有思兄在义兴待了两年,当真是辛苦。有思兄如今政务又这么繁忙,可得好好陪陪嫂夫人才是。”
“这是自然。”
谢明庭与高耀本不相熟,此刻不过寒暄了一阵便离去了,似乎丝毫不曾怀疑她的身份。识茵松了口气:“算了,我们回去吧。”
她知道明郎带她出来是照顾她久在家中无聊的情绪,但她也的确不想再给他招来麻烦了,何况虽戴着帷帽,也总提心吊胆怕被人家认出,这滋味并不好受。
谢明庭问:“那边还有几家成衣铺子呢,不逛了?”
她摇摇头,甜甜笑道:“不去了,有些累呢,我们回去吧。”
于是返程登车,临上车的时候,因车辕高峻,她撩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护着尚且平坦的腹部进入车中。
不远处的茶楼上,一名同样头戴帷帽的妇人正坐在二楼临街的位置,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当看见她护在腹部的那只手时,再忍不住,捂着嘴呜呜然哭了起来。
*
次日,谢明庭前往京兆府。
这是新法增添的新规之一,三省六部,每月十五都得各自派遣一名官员前往京兆府接待百姓,由长官开始,问民疾苦,聆听民声,以便及时调整各部的政策。
这也是他在义兴时养成的习惯了,每月这个时候都会前往郡府接待百姓,义兴郡的百姓原还顾忌着官民之别诚惶诚恐,尽捡好听的说,后来看到自己提的意见真正得到了解决,才变得畅所欲言。义兴郡由此政修人和,百废俱兴。
此时天色尚早,接待也还未正式开始,因而郡府大厅外只有稀稀拉拉的百姓,畏惧着官威并不敢入厅,都只在厅外探头张望。
各个部门的位置都还空着。他先拣了尚书台的位置落座,几乎是同时,便有一名妇人走进大厅,走至了他跟前。
“请问是从前大理寺的谢少卿么,民妇有一事,想要请教谢少卿。”
寻常的百姓并没有认得他的,遑论是称呼他过去的官职。谢明庭微微一愕,转目朝她看去。
妇人身着普通百姓所传的素白上襦、蓝色布裙,这样闷热的天,头上却笼着厚厚的棉质帷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脸。
一旁的文书忙道:“这位婶子,您走错了,我们这里是尚书台,您若是想伸冤呢,得去找大理寺和刑部。”
妇人却道:“我听闻新上任的尚书丞便是大理寺出身,怎么,我不可以来问么?”
“嘿你这妇人……”
文书不忿,这不是故意找茬吗??况且这贱民哪有见了官儿应有的尊敬啊?
谢明庭却打断了他:“无妨。都是一样的。”
“夫人请讲吧。”他示意对方落座,又命文书设好笔墨纸砚,准备记录。丝毫也没有高官的架子。
妇人却道:“不用记了。”
“民妇只是想问谢大人几句,如有百姓,被人用私刑,囚在地牢里十几年,还送走她一个孩子,您管是不管?”
她态度不卑不亢,哪里像是百姓来伸冤的。谢明庭心下觉得奇怪,应道:“自然。”
“可倘若这个人是皇亲国戚呢?”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妇人笑了一声,似并不相信:“那,若是这个人,是大人的至亲好友呢?”
谢明庭听出她话中有话,必然是有备而来,便道:“夫人必定是相信在下才会来问,那么在下也可以给夫人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大理寺之人,不论亲疏,不论贵贱,一断于法。”
他取过笔墨纸砚,亲自铺纸执笔:“夫人现在可以说了,在下可以保证,若夫人所言非虚,在下一定秉公执法。”
“现在?在这京兆府?”妇人再度笑了一声。
她左腿似有些毛病,撑着桌案才能起身。道:“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大人说会为民妇做主,那好,今晚,民妇会来大人府上找大人伸冤的,还望大人莫要食言。”
语罢,妇人即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了。
她这一声并不大,除却他与文书,也并无旁人听见。谢明庭愈觉奇怪,欲开口挽留,楚淮舟却走了过来。
因了当年他掳走识茵之事,楚淮舟一向厌恶他,此刻面色也就不是很好。
他问:“侯爷送来的那个孩子,究竟怎么处置。”
“她的年龄是个问题,实在确定不了满了十二岁没有,《魏律》,未满十二她就不用坐牢,下官总不能直接将她当作十二岁关起来吧?”
“那就送去慈幼坊。”谢明庭皱眉,“找个人好好看着她,别让她使坏。”
“可那小姑娘说,想见侯爷一面,就算判她去死也愿意。”
云梨?见他?
谢明庭心中还盘旋着那妇人方才说要上门的话,想起那讨人厌的小女孩子,心中只觉烦躁。便也寒了脸:“不见。把她送过去吧。”
他在京兆府一直待到了傍晚,直至送走最后一位百姓,将今日收集到的建言整理成册,适才起身离开。
京兆府外,天空乌云密布,闷雷轰轰隆隆,浓厚的墨色云层里隐隐掠过几条银龙,天气黏热得不透一丝风,似是要落雨了。
回到家中,因是十五,武威郡主叫了两个儿子同儿媳到前厅一块儿用饭。
厅外明月高悬,厅内烛火通明。郡主有意缓和近来同儿子僵硬的关系,一直对着识茵嘘寒问暖,不住地给她夹菜添汤,而谢云谏亦说着近来回到禁军当差遇见的趣事,除却始终心不在焉的谢明庭,厅中气氛意外地和谐,竟也道的上一句天伦之乐。
谢明庭还念着白日那个妇人,难免神游天外,这时陈管事上前禀道:“侯爷。”
“外面来了个跛足妇人,说是您答应了见她,想要求见。”
跛足?
武威郡主立刻停了舀汤的汤勺,敏锐地抬目看来。
“行,我知道了。”谢明庭点点头,“把她带去花厅吧。”
会客的花厅位在正厅之右,从正门近来,绕过隐壁向前是正厅,向右的石径小路则通往花厅。
陈管事领命而去,依言将等候在外的妇人带了进来。
她却并没有跟随他的路线走,而是问:“武威郡主与陈留侯夫人在哪里?”
陈管事觉得这声音耳熟,一时愣了刹那,妇人便不待他回答,径直绕过隐壁朝着灯火通明的正厅去。
“哎哎哎,你这妇人!”陈管事唯恐来者意图不轨,忙追上去。院中,谢明庭却已从正厅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惶急张望的武威郡主。厅中,识茵与谢云谏两个小辈见状,也只得搁了碗筷跟上。
灯火憧憧,武威郡主在秦嬷嬷的搀扶下踏出厅门门槛,一眼便瞧见院中闯进的那抹熟悉身影,瞳孔猝然睁大!
谢氏自然也一眼望见了她,眼中顷刻涌起滔天的仇恨。
“叱云玉萼!”
封存十二年的声音冲破喉咙,带着自心底迸发而出的愤懑与仇恨,“你把我的茵茵还给我!”
作者有话说:
本章50红包。
抱歉哦,白鹭可能又要改下前面,
现在是庭庭怀疑——打消怀疑,生小猫——庭庭再度怀疑——茵茵有孕——谢妈妈上门
改后的顺序为庭庭怀疑——打消怀疑——茵茵有孕——谢妈妈上门。
感觉这样顺一些,大家也不用回头去看前面,后面都是一样的~
第100章
◎“你们是兄妹啊……”◎
听见这一声的时候, 武威郡主的心跳都似静止。
她怎么还能开口说话?她怎么能说话的?
当年不是已经毒哑了吗??
况且她不应该好好的关在东郊吗?怎会在家中现身?!
她很快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指挥陈管事:“哪来的疯女人跑来家里撒泼!快!把这个疯女人轰出去!”
陈管事这时也已反应了过来,慌忙上前要将人拽出去。谢明庭却已听清了方才那句, 脸色骤变地追问道:“前辈, 您方才说什么?”
“你管她说什么!”武威郡主急得上手锤他, 早没了当日在地牢之中的盛气凌人,“这就是个疯子!疯子的话能当真吗?”
谢氏已叫陈管事从身后拦胸抱住,要强行拖她下去。她猛力挣扎着,瘸了的一条腿奋力在空中踢腾,口中仍在怒骂:“怕什么?你把我关在地牢里十几年, 致使我骨肉分离,既做得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还怕你两个儿子知道么?!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又朝屋中喊:“茵茵!识茵!识茵!”
武威郡主急得无法:“来人啊!把她轰出去!”
四周部曲闻声都跑了过来, 又被武威郡主气急败坏地喝退:“都上来做什么?给我下去!”
“陈砾呢?快,快去帮你爹,把她带走!”
家丑不可外扬, 她只能使唤起儿子身边的陈砾,一面又慌张看向儿子。他似早已愣住,俊朗的面上无一丝血色。陈砾也就征询地看着他, 一时没有搭手。
屋内, 识茵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嘈杂,疑惑地加快步伐走了出来。谢氏眼瞧着要被带走, 又向谢明庭喊道:“怎么,谢大人今日明明白白地答应我, 不论亲疏, 不论贵贱, 一断于法, 现在是要包庇你的母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