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石凳已经有些冷,谢明庭正把她身上披着的斗篷垫在她身下以免受凉,一面答:“我们不是交换过庚帖吗,我当然知道。”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
“那郎君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他替她整理衣摆的手一滞:“你不知道?”
“唔,不记得了……”
谢明庭倒也没和她计较:“那你重新记住,是二月初四。”
——反正,他和弟弟的生日是一天,这也不算骗她。
识茵掰着指头数了数,忽然回过头来:“那郎君大我六岁半啊。”
谢明庭不解,疑惑垂目看她。她却抿唇笑了:“郎君大得有些太多了,都快七岁了。”
“早知道郎君比妾老这么多,妾就不嫁了,省得将来老了还要照顾郎君。应该挑个年轻的嫁才是。”
说完这一句,她扑倒在他怀中,笑得花枝乱颤。
谢明庭额角青筋微抽了抽,无奈启唇,原想说她几句,考虑到今日是她生日,又咽回去。待她笑过了才道:“许个愿吧,灯快燃完了。”
天际,簇簇灯盏果然已快燃成灰烬。识茵脸上戏谑的笑意这才淡下去,当真闭目,双手合十地默念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
她却停了下来,再没了下文,谢明庭不由睨她:“怎么了。”
“三愿什么,怎么不说了?”
她偏头看他,笑得甜甜的:“郎君昨日不是说过吗,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妾不愿说了,妾只在心里说,这样才能获得上天保佑。”
实则她的念词出自冯延已的《长命女》,那未尽的第三愿谢明庭自然知晓,是“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她不说这最后一句,自然是不想与他常相见了。
她或许是仍在怀疑他,又或许,只是报昨夜之仇。这小心眼的姑娘总是那般睚眦必报。谢明庭凉凉掠她一眼:“巧言令色。”
回去的时候自不消说又是情意绸缪两情缱绻。识茵借口扭伤了脚要他背,谢明庭也没拆穿她,背着她一步步踏过石阶往山上的别院走。
识茵今夜高兴,话也就难免多了些,叽叽喳喳问了他一堆有的没的后,话题又绕回今夜的燃灯上:“郎君为我庆生,这样大手笔,一定花了很多钱吧?”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浪费……”
谢明庭以为她是心疼钱,开口宽慰她:“没事。”
他有自己的俸禄,平日里并无开销,虽未承爵也攒下来不少,虽说今日花了不少香油钱,也还不至于掏空钱袋。
背上的女孩子却道:“怎么就没事了,郎君的钱就是我的钱啊,以后都要拿给我管的。我心疼我自己的钱,不行吗?”
“……”谢明庭再次无言,又忍不住问,“你今天,是不是喝酒了?”
她平日里都温静柔顺,哪有这般话多的时候,活像只鹩哥。
“没有啊。”识茵却佯作委屈地说,“郎君给我过生,我高兴还不成吗。”
“再说了,郎君总这样冷淡,我不说话,郎君也不会说话,我就只有自己找话了呀。”
她话里话外还是在埋怨他太过冷淡,谢明庭也知自己冷淡,今日又是她生辰,不愿多苛责她,便道:“那你不许再说话了,我给你讲个故事,恰是发生在龙门的。”
“郎君说。”
“肃宗朝的时候,洛阳城道德里有一名书生,有一天晚上走到洛阳中桥边,遇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出行,车马甚盛。”
是街头话本里常见的书生艳遇故事,未想郎君竟也不能免俗。识茵心里已经默默腹诽起来,嘴上倒是配合地问:“然后呢?”
“那女子见到书生后就主动和他说话,让他跟在后面,两个人交谈甚欢,一直走到了龙门。到了龙门后,女子将书生召入一间华贵的屋舍内,夜里同床共枕。”
看吧——识茵忍不住在心里又添了一句,果然是俗套的书生艳遇。
她已在心中拟好说辞,预备训斥他怎么成日里看这些不正经的东西。谢明庭又道:“等到了半夜,书生从梦里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睡的地方乃是一座石窟,身旁是一死妇人,尸身已经完全腐烂……”
竟是个鬼故事!
识茵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仍是忍不住追问:“再然后呢?”
“没有然后,书生吓坏了,一路履危攀石,踉跄离开。次日清晨到达香山寺,告诉寺中僧人,僧人宽慰了他,将他送回家中,不久便死了。”
死了?
她心中恐惧,心思全留在这个故事上,不自觉将夫婿抱得更紧。这时恰走至香山寺的地界,谢明庭将她放了下来:“前方就是香山寺,茵茵你看,是不是有个女子在等我们?”
识茵愣愣抬眸,顺着他所指看去,果见前方夜色竹林里影影绰绰伫立着一座山寺,门前檐下悬挂着两个灯笼,烛光幽微如鬼火,并看不清寺前是否有女子。
这时恰逢夜风拂过,吹灭了山寺灯笼,她吓得一声尖叫,转头扑进郎君怀中,身子颤如斗筛!
密林里聚集的飞鸟扑棱棱地被惊走,竹叶惊风鸣簌簌。身后跟随的一众仆役都停了下来,头顶旋即传来郎君清沉的低笑。她愣愣抬起眸,对上明灯下他一双微含笑意的眼,这才明了他是故意说来逗弄她。
“坏人!”识茵明莹莹一张小脸儿气得通红,生气地在他腰上掐了几下,“你坏死了!”
“郎君竟然戏弄妾!真是坏死了!”
谢明庭唯无声抿唇,轻轻拂开她手独往前走。那张牙舞爪的小娘子果然情急地拉住他,眼中盛着惊恐:“你做什么?”
谢明庭道:“你不是说我是坏人么,我走了。”
这里荒郊野岭的,又是大晚上,他怎能丢下她一个人?识茵一开口声音里都似带着哭腔:“不。你别走,我不要你走……”
“郎君别走,你陪着我……”
往日小心眼又睚眦必报的猫儿已被逼成了惊弓之雀,娇音呖呖,传入耳中时连心中都泛起涟漪。谢明庭唇角笑意不由更深几分,索性一把将人抱了起来,稳步往山上走。
识茵出于害怕,也一直牢牢搂着他脖子,心中却愤懑得很,直在心间骂他:
坏人!
他果然是在报复她不肯说那三愿词的最后一句!
不就是不确定他是谁她才不肯说的吗,她又不是无缘无故怀疑他,更不是不愿和他相守。谁叫他要转了性子,婚前婚后,简直和被夺舍了一般,怎能不叫人多想……
他不体谅她一个孤女怕嫁错郎君也就算了,明知她怕鬼,竟讲鬼故事来吓她,实在是太过分了!
这一夜,等到回到别院里、预备就寝时识茵也还是闷闷的不理他。原本平躺在床帏里,闻得他从浴室中出来,赌气侧身朝向床榻的里侧了。
谢明庭褪衣的手微微一颤,面色如常地脱完了外袍,偎上床去。
“再给茵茵讲个故事吧。”
他将缩在最里侧的少女抱回来,下颌抵着她仅着寝衣的肩,温热胸膛正抵着她温软的后背,“不是鬼故事了,我保证。”
装睡既被勘破,识茵也只好开口:“那你说。”
“也是肃宗朝的事了。”他调整了个姿势令她枕得更舒服些,一面说下去,“有个县尉叫申屠澄,于赴任途中,夜遇风雪,投宿到一户庄稼人家中。”
“其时已是深夜,主人家温酒款待。农户家还有个女儿,只有十六七岁,生得端艳无匹,也在席间坐着。申屠澄喝得兴起,就行起酒令,说,‘厌厌夜饮,不醉无归’。他话音刚落,那主人家的少女就笑起来,说:你是遇到风雪才到我家借宿,此时风雪甚大,又能‘归’去何处呢?”
“申屠澄见那农女似通笔墨,不由哑然而笑,便让少女也来行酒令。那少女端着酒杯,看着他脱口就是一句毛诗。申屠澄愈发惊讶,遂向主人家求亲,迎娶了那美丽的少女。”
“茵茵知道,那少女说了什么吗?”
这故事虽也是常见的书生艳遇的故事,却是因书文生情,不至于格调低俗。因而识茵一直仔仔细细地听着,侧过脸来:“什么?”
烛火明亮,将她清冷端严的神情都柔和几分,谢明庭深深看着她眼睛:“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识茵下意识将这句诗在心间过了一遍,心神忽然一滞。
这句话的后半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是写妻子在思念归家的丈夫,也难怪那书生听见这诗后会直接向主人家提亲……
至若郎君,在这时把这话说来,是在……是在哄她说喜欢他……
她脸上一热,心中如揣了小兔,噗咚噗咚地乱跳起来。正没个安定之时,他唇忽而覆了过来,识茵忙推开他:“郎君……”
男人炽热的眼神如火光将她笼罩,更如贲张的兽。识茵脸上已全然烧了起来,难为情地低下头去:“先熄灯……”
院中,陈砾匆匆从山下赶回,原还有些事要禀报,见窗纸上映着的明黄烛光次第暗了下去,脸上一红,便止了脚步,转去了厨房找些吃的。
云袅和云音两个丫鬟正坐在灶前生火,见他进来,云袅笑着问他:“是世子让你去找人放的灯啊?真不错,少夫人今天很高兴呢。”
云音也笑着附和:“是啊,要是少夫人真真喜欢咱们世子就好了……”
这样,等到事情败露的那天,她也不至于伤心。他们也能很快就重归于好。
喜欢世子就好?
陈砾却远不像她们一般乐观。
这是骗婚,是灭伦。别说少夫人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性子稍微要强些,也不会轻言原谅。
再说了,世子的任命理应是要下来了,少夫人毕竟是二公子的妇人,莫说届时少夫人是什么反应,这种情况下,带夫人去赴任就是主动送把柄给那些等着反咬侯府一口的人,可又如何是好呢?
*
月挂中天,月色如玉。
数里之外的洛阳城中、陈留侯府内还亮着灯火,麒麟院的湢浴中,水声哗哗啦啦,是谢云谏还未睡下。。
浸泡在已经凉下来的浴桶水中,原本凛绷的心弦与筋络都得到片刻的宁静,他筋肉虬结的手臂搭在桶沿上,胸膛微微起伏着换气。
不久,谢云谏沐浴完毕,身上随意套了条纨裤,一边用浴巾攘着湿发一边从湢浴里出来。
他上身未着片缕,遗留的水珠一滴一滴从健美的胸膛上滚落,滑过劲瘦的腰肢流淌至小腹上,又沿着筋肉的脉络向下汇聚。
橘黄烛光下,带出的水汽说不出的暧|昧。
卧房里原还有伺候的侍女,只及瞥了一眼便红着脸低下头去。谢云谏一愣,脸上也后知后觉地红了:“你们出去吧。”
是他忘了,这里不是军营,为着他们新婚,屋中多了这些伺候的丫鬟,若是被别的女人看了去可怎么办。他的身子只能给茵茵看的。
虽然茵茵还没回来,他也要守好了,不能被人瞧见。
侍女们鱼贯而退,谢云谏擦干了头发,躺在床上,想起那久未谋面的妻子,一时又有些怅惘。
今天是茵茵的生辰。
他看过她的庚帖,九月初三,是这一天无疑。原本若不是这趟江南之行,他和她应该也早做了夫妻,今日她十六岁的生辰,至少他也能陪着她的,而今却是夫妻分离,孤枕寒衾。
也罢,只有等她回来再给她补上生辰了。谢云谏在心内叹气道。
从扶风到洛阳,也不过一旬路程,不知道她为何还没到。本以为可以在重阳节随她回门去拜见她的伯父伯母的,现在看来也只有他一个人去——那毕竟是她的家人,还是得多多走动才是。
还有一件事,他须得向她坦白,当初和追出去和她见面的确是他冒用了长兄的身份,实则他并不是那个和她对弈的人,不知道茵茵知道后,能不能原谅他……
次日谢云谏起了个大早,吩咐两个亲卫准备了点节礼便去了正平坊顾家。顾伯父受宠若惊,亲携了妻子林氏出来迎接:“不知将军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谢云谏示意谢疾和谢徐将带来的一车节礼都搬入顾府里,大度地挥挥手: “好了,既成了一家人,以后还需常往来才是,伯父也不必说这些客气话。”
“我今日来,就是为伯父家添些节礼。重阳快到了,天气转凉,伯父伯母也要多保重身体。”
他态度恭敬亲和,俨然面对长辈的小辈。顾、林二人讪讪陪笑着,心头的大石才算稍稍落定。
顾伯父最近可谓是不好过。
前时以为侄婿真的快死了,妻子便一直撺掇着他把侄女儿接回家改嫁,他也颇为心动,将侄女叫回家来说与她,为此还跟侄女大吵了一架。
谁承想,这姑爷竟又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了?更立了大功,只怕将来也得封侯,无论如何都是开罪不起的,便只能寄希望于侄女没说。
一时几人心思各异,顾伯父迎了侄婿入府,在厅中坐了,寒暄几句后忍不住问:“识茵那丫头没来么?”
谢云谏却微微惊讶:“识茵她去了扶风郡她舅舅家,怎么,她没跟伯父您说吗?”
“这个,这个倒是没有……”顾伯父尴尬捉鼻,“想来也是我们平素对这丫头关心不够。”
谢云谏原本还有些诧异,瞧这光景,再一联想到母亲的那些抱怨,也能猜出来大约妻子和娘家不睦的,是故不会和顾家说。
他并未多想,寒暄两句便想离开,这时厅中忽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屏风仆地,现出个松绿短襦、石榴红裙的美貌少女,身后还跟着个丫鬟。却是顾家的四娘子顾识兰。
二人俱是一脸慌张,显然是躲在屏风后偷听。哪有女儿家的教养是这般的,谢云谏的面色当时就垮了下去。
林氏忙道:“兰儿,你怎么躲在屏风后。”
又对谢云谏陪着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这丫头是怕生呢。上次上林苑那件事后,她就一直想给她姐姐赔罪,以为茵丫头今天会来才等在这里的……”
顾识兰这时也反应了过来,羞答答地上前行礼:“姐夫。”
“上林苑?”谢云谏一头雾水。
林氏便把上回上林苑中、二人起口角争执落水的事往轻里说了,顾识兰亦道:“是啊。当时我和阿姐起了口角,不小心掉水里去了。谢少卿也在的……”
“当时,还是谢少卿将阿姐救起来的。”顾识兰忐忑地说。
茵茵落水?还是哥哥救的?
谢云谏愈发困惑。
这些事,他怎么完全没听兄长提起?
作者有话说: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经》
第27章 (精修版)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一直到走出顾家谢云谏还有些惘然, 唤来跟随来顾家的亲卫谢疾:“长兄去哪里了?还在北邙吗?可有说何日归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