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啊?”她问。
“去北邙吧。我带你跑马去,茵茵会骑马吗?不会我可以教哦。我可是凉州军中最好的骑射师父!”谢云谏无不自豪地道。
二人遂出府去,只谢疾谢徐两个亲卫相随。云袅忙去了鹿鸣院报讯。
谢明庭正在书案前写一封给女帝的奏表,字似崇台丽宇,是和主人外表一般的清正齐整。
“人呢?”
“回世子,方才,方才二公子带着少夫人去北邙了。”
谢明庭持笔的手一顿,霎时一滴饱满的墨汁落在书笺上,晕开一片墨渍。
浓密的长睫唯在近乎凝滞的空气里颤了颤,他没什么表情地将原本已写了大半的表文取出,另取了书笺铺在白玉镇纸下:“还有呢?”
他的命令既是要将所看到的一切都报给他,云袅略略犹豫后还是说了出来:“方才,二公子在院中练枪,少夫人给他擦汗来着。”
擦汗。
谢明庭冷笑了声。
当真是郎情妾意啊。
忽然再没有写下去的心思。他搁了笔,疲惫揉了揉眉心:“去叫陈砾备马。”
“世子?”云袅惊道。
北邙何其广阔,况且,他以什么理由去呢?
单单昨日就已是连着两回打扰二公子和少夫人了,算上如今已是第三回 ,二公子很难不多想。
“去吧。”谢明庭却坚持道。
他很清楚,以云谏的性子,现下又有个自己作为反面对比,他若不横加干扰,只怕没两天顾识茵就得彻底倒向弟弟。
另一边,谢云谏已带着识茵策马出城,往北邙去了。
二人同乘一骑,行过洛阳的千街万户,所过之处,自然引起不小的惊叹。
“那是才从江南回来的谢将军吧?他怀里的可是他的新妇?”
“生得可真美貌,听闻只是个小户女,哎!她如今,可算是交了好运了!”
……
诸如此类的言论不胜枚举,识茵听在耳中,不免陷入恍惚。
从前她像个见不得光的物品一般被谢明庭藏之深山,这是她少有的能够光明正大地在街上抛头露面的时候,竟有种死了一回般又重新活过来的感受。
只是何来的好运呢?
那些所谓羡慕她交了好运的人,一旦知道她真正遭遇了什么,那些羡慕,顷刻就会转变为唾弃她不贞的流言蜚语。尽管那并非她的错。
已是深秋,北邙草场上万千翠绿都已褪作枯黄色。寂寥的原野上风吹草动,不时掠过一两只鼹鼠野兔,道不尽的萧瑟。
等到了草野平坦处,谢疾又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匹矮小的枣红马,供识茵骑。谢云谏跳下马来,十分自然地从身后搂住她,欲抱她上马。
识茵唬了一跳:“我自己来吧。”
她毕竟和谢云谏相处日短,又是对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难免心生抗拒。
“那你小心一点。”谢云谏嘴上说着,仍伸出手去,以防她从马上摔下来。
识茵立在马的左侧,手拉缰绳,踩着马镫极轻易便翻身上马去,轻盈得像一只云雀。
她持缰、夹马等一系列姿势都无可挑剔,显然有人在他之前悉心教过了。谢云谏不免有些懵:“茵茵会骑马啊?”
识茵不好意思说是他没回来的时候他兄长教的,只含糊应道:“只会一点点。”
“那再好不过!”谢云谏一个鹞子翻身上了自己的马,笑得眉眼弯弯,“我们去前面山谷跑马吧!”
北邙群峰低矮,广袤无际,数峰之间,一条条平坦的官道宛如经线和纬线交错纵横,是再适合不过的跑马之所。
谢云谏带着识茵及两个亲卫在北邙疾驰,很快便到了日落黄昏。温柔的秋阳似一匹轻纱飘落在群峰之间,将荒坡衰草都染作金色。
眼看天色不早,谢云谏提议道:“天要黑了,找个地方过夜吧。不然待会儿完全黑了就不好看路了。”
“对了,这附近有座我们家的别院,要不去那过夜吧,茵茵?”
“不要。”识茵想也不想地道。
对上他诧异的视线,她有些心虚地低眉:“那,那院子闹鬼……”
实则这也并不算撒谎了。她记得第一次去那座别院的时候,就听见床底下传来女人哭声,吓得她扑进了谢明庭怀里。
此后虽然不曾听见,但那座院子无疑是她被骗婚的证明。她实在不想过去。
何况以谢明庭的偏执,说不定今晚就得寻来,昨夜那样的事实在可怕,她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闹鬼?可是在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的北邙,不应更怕鬼吗?
谢云谏挠挠脑袋,也没多想,“也行,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安营吧。”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谢云谏已经找好了安营的地方,谢疾也从北邙别院里取了帐篷布被,二人七手八脚,很快便搭好了帐篷。
帐篷搭在一处山岗之上,有水源,四周数百丈内无有坟冢,显是精心挑选过的。谢云谏挑开帘幕躬身迎她进去:“营帐简陋,不比家中,今夜就委屈茵茵将就一晚了。”
识茵忙道:“不委屈的,麻烦云谏了。”
实则他们完全可以去别院,会露宿野外,完全是因为她的无理要求。然他丝毫没有怀疑和犹豫便同意了,她实在有些歉疚。
她的客气和疏离都太过明显,谢云谏忍俊不禁,伸手将她发顶沾着的一片草叶拂下:“茵茵不用和云郎这么客气的,我们不是夫妻么?”
“我……”
“行了,你去歇息吧,待会儿饭做好了我叫你。”谢云谏笑眯眯地道,说话间已背身走了出去。
谢疾和谢徐两个正在不远处架锅烧饭,一个搭柴生火,一个处理着今日猎得的野兔,串上木棍用火烤,尽皆干净利落。见郎君只身出来,又一唱一和地演起了双簧:
“郎君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这不行啊?”
“怎么少夫人不肯搭理你么?”
“肯定是郎君之前在江南蛰伏太久惹了少夫人生气了!”
“郎君好惨啊,成了婚也不让近身,和我们一样打着光棍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兴致勃勃。谢云谏没好气地一人给了一巴掌:“去去去!少夫人的玩笑也是你们开得的?”
又道:“她是怕羞呢,我们茵茵可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子,出身清贵,温柔贤淑,我这不才回来吗,她会害羞再正常不过。以为是你俩在凉州勾搭上那些庸脂俗粉?就是过路的狗也得抛两三个媚眼。”
“她是喜欢我的,只是太害羞而已。我慢慢等她对我敞开心扉就是了,不像你俩,想有个人等都不成!”
二人都只嘿嘿地笑,继续着手里的活。谢云谏却苦恼地皱了皱眉。
他一见了茵茵就忍不住想和她亲近,但茵茵却好似不是很喜欢他的样子,他也就只得收敛了。
可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他突然死而复生,她不应该高兴才是吗,怎会还抗拒他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北邙的另一端,谢明庭同陈砾已经踩着月色回到了别院。
他初时便到了这座别院,问守在别院中的仆役,却都说云谏不曾来。主仆二人又在北邙山中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个下午,仍是一无所获,眼见着天色渐暗,料想他们会回到别院来过夜,便又折返。
这次,结果却依旧让他失望。守在别院的仆妇道:“回世子,二公子不曾来,倒是他身边的谢疾曾经来过,取了毡帐又走了。”
“看起来,是想在外面歇一晚呢。”
外面住。
谢明庭烦躁地蹙眉。
荒郊野岭的,他想把茵茵带到哪里去?
这分明是故意躲着他。
他一只手还攥着缰绳不放,大有要继续寻找之势。陈砾忙道:“世子,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要不,明天再找吧。您先歇一晚。”
“也只有如此了。”
第36章 (精修版)
◎他算什么?弟弟的替身么?◎
这厢, 几人围坐在帐篷之外,正就着火堆取食。
谢云谏用小刀将烤火的兔子肉一缕一缕地撕下来递给识茵,不忘征询:“好吃吗?”
野外条件有限, 这兔子也就洒了盐巴和孜然, 但烤得外焦里嫩, 并不难下咽。识茵遵从内心地给出答案:“还可以。”
谢云谏松了口气,又得意地向她邀功:“那就好,我还怕茵茵吃不惯呢!”
“茵茵还不知道吧,我烤的兔子可是连姨母……啊,就是凉州公都称赞的!也就是我哥那种娇生惯养的人不喜欢。唉, 他可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啊。”
他既骤然提起谢明庭,识茵神情微滞,半晌才道:“长兄养尊处优惯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不知晓你行军作战的艰苦,也就自然不能体会其中美味。”
“就是。”谢云谏深感赞同地点点头, “我们行军在外,哪能吃到几顿好的啊,餐冰饮雪也是有可能的!还是茵茵懂我!”
又很兴奋地扭头向两个下属显摆:“听听, 你们少夫人多会说话?一张口就是引经据典, 你俩多学着点!”
他的快乐来得如此简单,仅仅只是因为她赞同了他的话而已。识茵心下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默默吃了一会儿后,饮水漱口, 站起身来:“我吃饱了, 你们慢用。”
“啊, 你就吃这么点啊?”谢云谏有些失望。
识茵没有回头, 独自进帐。外面天空地静,呼啸的夜风和草虫的低唱都清晰可闻,她在帐中闷闷地待坐了一会儿,谢云谏又端了盆清水进来,供她洗漱。
“茵茵早些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叫你,我们一起看日出。”
“茵茵看过日出吗,北邙山的日出很好看的。我小时候父亲就曾带着我和哥哥来这里看过。太阳金灿灿的,真的很好看,是我生平看过的最好看的日出了。”
“云谏看过很多次日出吗?”
“对啊。”他道,“每年我去凉州的时候,连夜赶路是常有的事。自然也就常常能看见日出了。”
——但那些,始终都不及幼时父亲带他和哥哥来看的那次绚丽。尽管那时候他困得倒在哥哥肩上睡着了,只于睡梦间被哥哥摇醒、迷迷糊糊地看了几眼。如今回忆起来,却是他一生中也不可多得的光亮。
想起父亲,他难免失落。往日围着主人汪汪叫的小狗哑了声,两人之间便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
知他是想起了死去的公爹,识茵也体谅地没有打扰。
说起来,那个人虽然性情冷淡,倒也似对公爹怀有很深的感情。想来那位不曾谋面的公爹是很好很好的父亲,不似武威郡主,才会叫他们如此怀念。
终究是谢云谏先回过了神:“那你早些睡哦,我在外面守着你。”
帐外风声簌簌,呼啸的夜风似白桦树的低嚎,听来便极冷。她犹豫了一瞬,道:“要不……你今晚就歇在帐篷里吧。”
谢云谏眼睛一亮,欣喜地看着她。知他误会,识茵忙补充:“外面很冷呢,要不,让谢疾他们也进来?”
已是深秋,山间的夜实在冷,实在没有让人露宿在外的道理。
“不用不用。”谢云谏忙道,“他们铁打的身子呢!这算什么!”
“在凉州的时候,那夜里可比现在晚上冷多了。就是五六月大夏天的时候,还冻得跟个冰窟一样呢!到了八月也还下雪。我们不也一样挺过来了!”
识茵还欲再劝,谢云谏又掀起帘幕,唤谢疾谢徐:“少夫人让你们进来呢!你们进来吗?”
谢疾谢徐哪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忙都道:“不用不用!我俩守在外面就是了!”
谢云谏便顺理成章地掩上帘幕:“看吧,他俩不进来。”
“……”识茵一阵无言。
不过这是在外面,他本身也算守礼,料想不会发生什么。她在毡幕的一侧和衣躺下,想了想,却问他:“凉州……很远吗?”
她没有出过京,从小到大,除却书文之外,对这十方世界的认知就仅限于一个洛阳。方才听他说起凉州八月飞雪,便有些好奇。
“还好吧。”谢云谏在毡幕的另一侧躺下,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以双臂为枕,看着帐顶绘着的北斗七星,“过了金城,往西经过乌鞘岭,再走六百里也就到了。”
“若是顺利的话,骑马也就六七天。但要是不顺利的话,就难说了,比如遇上大雪啊狼群啊,走个十天半月一个月也是有可能的。”
“第一年就是这样。是第一年吧,我跟随凉州公的部队,路过乌鞘岭的时候,就遇见了狼群。那天晚上刚好是我守夜,我正困得靠着车打盹呢,迷迷糊糊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舔我脚。我睁开眼一瞧,好家伙,是头狼呢!”
“还好我醒得及时,空手把那头狼打死了,又叫醒了同队的人,才保住了一队人的命!”谢云谏不无自豪地说着,一双眼却亮晶晶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夸赞。
识茵也没叫他失望,礼貌地夸赞了句:“云谏可真厉害。”
他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挠挠头又道:“这样不可预测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所以每年为防不测,我都得提前出发,年都过不完就得走。”
“你每年都去?”
“是啊。”谢云谏道,“我从十五岁后就这样了,每年正月初七去凉州,十月底返回京城,一年中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凉州呢!”
十五岁,还只是个半大少年呢。洛阳城里其他这个年纪的王孙公子,不是斗鸡走犬就是花楼里厮混,他也是贵族出身,没想到这么早就要奔波劳碌。
识茵一时倒是因此对他刮目相看,又问:“为什么这么早啊。”
谢云谏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为国效力嘛。那话怎么说来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再说了,我又不像我哥,他有爵位可继承,我就得自己挣出路咯。”
他既提起谢明庭,识茵又突然没了和他说话的心思,烦躁地侧身过去。
谢云谏对她的情绪尚且不知,随手折了根草叶衔在嘴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茵茵,我们搬出去住吧。”
“我既成了婚,长兄很快也得娶妻袭爵了,早晚得分家,我们不能一直住在家里。”没说出口的则是他也能隐隐感觉得到,母亲和哥哥似是不喜欢茵茵的。
况且他和哥哥又长得一样,再和哥哥住在一个屋檐下,茵茵难免尴尬。
搬出去,正是识茵心中所想。但她并非是想要和谢云谏在一起,而是想伺机逃走。
和他相处不过短短的一日,她能感觉得到,他单纯良善,不同于他的母亲和兄长。
只要她能利用他搬出去,那么,再筹谋着从他身边离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她只是有些愧疚,愧疚自己对不起谢云谏,毕竟这件事里,最无辜的就是他。
就连她自己,也会是一把刺向他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