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托了陈管事去接苏临渊,但怎么去的是陈砾?虽说陈砾是陈管事的亲子叫他去也在情理之中,但他总觉得有些诡异。
怎么这会儿,阿兄他也来了呢。
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临渊到了,我来看看。”谢明庭淡淡地道。
谢云谏愈发困惑,怎么兄长和自己的妻兄像是很熟的样子?
谢明庭身手敏捷地翻身下马,同苏临渊互相见礼。又道:“先前不知朝廷要我外放,弟妹曾托我为苏兄瞧瞧行卷。”
“对。”苏临渊满面春风地道,“多亏了阿茵为我忙前忙后。苏某学识浅薄,能得谢世子指教,简直三生有幸。”
有这事?
谢云谏求证地看向识茵——她一定不知道,长兄说话的时候,她把他胳膊抱得都快拧断了。
识茵有种事迹败露的错觉感,强作镇定地应:“不错,是我去求的长兄,有劳长兄了。”
长兄。
她也随云谏唤他长兄,他和她的关系就这么见不得光么?
谢明庭心下忽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掂了掂腰间鞶囊,薄唇微微含笑:“那,不知弟妹预备如何谢我?我的鞶囊已经旧得快不能用了。”
他语气温软,仿佛与她毫无瓜葛,就当着弟弟的面从容问来。
识茵眼眶愕然瞪大。
这是在外面,他不知道,民间也好高门大户也好最忌讳叔嫂伯媳之间这些私相授受吗?
他是非得要她难堪?
他这又是何意?分明她已经一再拒绝过他了,为何他一直纠缠?
她不打算回答,谢云谏已忍不住道:“哥!”
“你这说得什么话啊,我与茵茵夫妻一体,要谢当然是我来谢。”哪有让弟妹去谢大伯的,还,还给他绣荷包。
谢明庭面无表情:“我不过开个玩笑,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有当着弟妹娘家人的面儿开这种玩笑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茵茵有什么呢!谢云谏简直失语。
气氛霎时变得有些诡异。苏临渊不明就里,唯笑着打圆场:“倒是苏某的不是了,苏某给谢少卿赔个不是。”
“无妨。”他道,仍向匿在弟弟身边的识茵看去,“我还当弟妹愿意谢我呢,看来是不愿。”
识茵冷淡应道:“若长兄想要,弟媳让云袅做了送来,只是她针指工夫粗糙,还望长兄莫要嫌弃。”
众人一同去往修文坊那处事先为苏临渊安排的小院。往日沉默寡言的大理寺少卿难得开尊口,将房舍情况简短说与苏临渊:
“此处远离南北两市,又靠近修文坊,书肆林立,学子众多,方便你温书。”
“若是缺什么短什么,叫下人们去买就行了。若行卷上有所不通之处,也可来府中找我。”
一应安排都是由他来做,谢云谏这个正经妹夫反而插不上嘴,苏临渊连声道谢。
心下却有些讪讪,他过来的一切都是这位陈留侯世子安排的,还有方才他们三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免不了会让他产生错觉,仿佛这一位才是表妹的夫婿。
一时陈砾领着苏临渊进屋安顿行李,识茵因不想和谢明庭待在一处也跟着去了。谢云谏将兄长拽至无人处,低声埋怨他:“茵茵本来就脸皮薄,你老逗她做什么。”
谢明庭面色淡淡:“你太敏感了,我和她不过就说了一句话,怎么就老逗她了。”
这是他敏感?谢云谏简直气窒。兄长的目光又斜过来:“怎么,还拍我抢了你的茵娘不成?就这么不自信怕我抢走么?”
谢云谏只当兄长是在翻他曾受人挑唆怀疑他和茵茵的旧账,心下一时愧疚,遂麻利地认错:“行了,我之前是那么想过,但都过去了,我知道错了,以后也不会怀疑你!就别老阴阳怪气地说这些了。”
“谢世子,谢侯爷,谢府台,您大度一点成么?!是我对不住您,你老打趣茵茵做什么?她面皮本来就薄!”
她面皮薄。
谢明庭无声一嗤。
新婚不过几天就敢投怀送抱,只因认定了他是云谏。
“看你表现。”他道。
这厢,趁着陈砾出去,识茵却悄悄问苏临渊:“阿兄方才怎么会那么说。”
苏临渊转目过来,看着小妹,目中蕴出几分怜惜。
他也不是傻子,那位陈小哥来接他的时候就特意嘱咐过,此前妹婿假死,茵茵曾被她伯父伯母叫回家去改嫁。故而谢将军回来的时候,家中只能对他说是去了扶风看望他们一家,以免谢将军发怒。
眼下谢将军既回来,夫妻团聚,少不得请他从中帮忙圆谎。
此来京师,他受陈留侯府诸多恩惠,又是有利于小妹的,如何不应。
只可怜他这小妹,既无双亲,伯父伯母无德苛刻,又嫁到陈留侯府这样的人家,在侯府中无依无靠,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还好她夫君和谢少卿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对她较为照顾。
他笑了笑:“没什么,不就本来是这样吗。”
“倒是有一件事,茵茵。”他将识茵拉至屋内,压低声音道,“趁着谢少卿还没走,姑姑的事,你得托他想想办法。”
“姑姑并非病逝,而是被人劫走,可能尚在人世。这些年,我爹总拦着我不让我告诉你,但现在你出嫁了,可以说了。”
阿娘果真没死!
识茵激动地攥住了他:“阿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临渊便将事情娓娓道来,原来识茵的母亲苏氏当年在丹青上素有造诣,曾化名“东阑主人”乔装为男子,在京中画坛闯出些名声,与她交好的同道中人,不乏王公贵族出身。后来女扮男装之事暴露,原先的友人不乏想纳她为妾的,因此坏了名声。
十年前,识茵父亲去世,苏氏不容于顾家,回到娘家暂住。某日苏临渊从学堂晚归,却瞧见一群黑衣人将姑姑捆进马车里,他吓得要呼救,却被发现,手脚并缚地带往另一驾镶金饰玉的马车。
车中主人是个青年女子,隔着垂下的帘幕对他道:“我不杀你,我也不会杀她。”
“但我今日所遭之辱,所受之痛,来日,定叫她偿之十倍!”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捡回一条命,被麻布塞口,扔在道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掳了姑姑离去。待到跑回家中将事情告之父母,父亲当日便去郡衙报了官,此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对方既敢当街劫人,必然是王公贵族,报官也是没有用的。于是他们只能对外宣称姑母病逝,假意接受了她的死亡,实则多年来暗中寻访。他亦寒窗苦读,寄希望于改变自身阶层,才能寻回姑母。
识茵听罢,早已寒气浸身怔然不能语。苏临渊又从怀中取出一团用信封装着的莲花宝相纹绢帕:“这是我当日被绑时在马车上捡到的,或许能找出些许线索。你把它们交给谢少卿,去求他帮忙。”
“我听说谢少卿为政以来,多惩豪右,擒获不法,在京中甚有官声。那户人家既是王公贵族,如此豪强行径,背地里也必然多有不法行径。我们或许能从其他案中查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识茵,你当年小,又在顾家无依无靠,告诉你这些也是徒增烦恼。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既嫁入侯府,该借夫家的力就得去借。对方非富即贵,就算我们把人揪出来也对付不过,只能寻求侯府的帮助……”
这件事,怎么能去求谢明庭。
虽说她从前是这般想的,但现在去求他,无疑和把把柄递到他手里无异。
要去,要去请谢云谏帮忙么?但她是不是麻烦他太多了……
识茵含糊应了声,细细地看那方绢帕。即虽十年过去,那方绢帕未有丝毫脱线褪色,做工、用料一瞧便是上乘,显然出自大户人家。
这时陈砾进来安放衣箱,苏临渊把她往身后轻轻一推,迎上前去。
两个大男人既在内室里忙碌,识茵不好多待,她如梦初醒,收起那方绢帕走出房门。
*
安顿好苏临渊后,三人打道回府。
谢明庭策马在外,陈砾驾车,马车则留给了识茵和谢云谏。
“表兄过来,一应都是长兄准备的,我什么忙也没帮上,真是不好意思。”
车内,谢云谏抱膝而坐,悄声同身侧的识茵道。
识茵内心尴尬,又无法将事情和盘托出,只得安慰他:“你才初回京中,又不知我家里事,也是情理之中嘛。”
她秀眉微蹙,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谢云谏见状便忍不住问:“表哥今天和你说什么了呀?”
“你不要害羞,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你呢。”
识茵心中略微纠结了一会儿,终究不愿错过机会,便把母亲的事给谢云谏说了。
谢云谏十分上心,仔细听罢,却皱起了眉:“表兄他确定,阿娘从前的号是‘东阑’么?”
识茵看出他神色不寻常:“怎么了。”
谢云谏脸色凝重:“茵茵,你有所不知。父亲在世时也曾雅好丹青,与京中一帮文人墨客走得很近。我记得幼时在他的珍藏里看到过‘东阑’先生的画。”
竟是如此?
识茵道:“我听……听家中人说,父亲也曾多次上龙华山求取《瑞雪图》,会不会他们认识?”
“这倒难说。”谢云谏道,“龙华山祖师的《瑞雪图》天下闻名,既然阿娘和我父亲都爱好绘画,两人都曾去过龙华山也不能说明就认识。况且……”
又微微苦笑:“我父亲已经去世十年了,不然倒是可以问问他,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十年,为什么恰恰是十年?
识茵身下都如坠入虚空里。她不愿多想,可是阿娘她偏偏就是失踪了十年!
总不能,总不能她阿娘勾搭的那个有夫之妇,就是公爹吧??
谢云谏见她好似神游天外,有些想笑。他伸手捏了捏识茵苍白的脸:“傻茵茵,你不会觉得,你阿娘的那个……咳咳,认识的有妇之夫是我父亲,她的失踪又与我母亲有关吧。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你想想,若真是这样,母亲她有可能同意你进门吗?所以别多想啦,不会的!”
“这倒也是。”识茵恹恹叹口气。
武威郡主固然是只拿她当生育的工具,但那也是因为云谏先前假死、急于给他传香火。
又试探地问他,“要不,我们去问问母亲?”
谢云谏忙摆手:“别。千万别。”
“你还不知道呢,我父亲当年喜好丹青,时常跟一群朋友在外游览名山大川,将山水入画,母亲很是不高兴。为着这事,他们吵了无数次,有一次动起手来,还差点杀了我哥。”
识茵“啊”了一声,不解道:“不是父亲和母亲吵架吗,怎么会……”伤及那个人?
谢云谏挠挠头:“母亲将门出身,脾气爆着呢,那次在气头上,就拔了剑。恰好我哥瞧见,替父亲挡了一剑……”
“其实母亲也是担心父亲,害怕他出什么事。后来她的担心不久成了真么,我父亲……”说至此处,谢云谏沉沉叹口气,“从此以后,这件事就成了母亲的心病。”
“所以啊,这事我可以去问,但你可千万别去问她。”
历来婆媳关系最是难处,身为儿子,谢云谏自然希望妻子和母亲相处和睦。
“嗯……”识茵惘惘地颔首,心间却全想的是当日北邙山别院中、谢明庭对她说起那道伤时的轻描淡写。
他说当年他想救一个人,他以为挡住了那一剑他就不会死,但后来他还是死了。
原来,是说的公爹啊……
他那时候又才几岁呢?十年前,还是个少年吧,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被母亲所刺,也难怪,和婆母一向不亲。
意识到自己想起了那个人,她很快掐断思绪:“那这样,我们的线索就断了吗?”
谢云谏摇摇头:“父亲生前曾有许多爱好丹青的朋友,既是同道中人,想来总有认识的。”
“对了。”他似忽然想到什么,兴奋地攥住她手,“我还真想起一个人!”
安平侯沈训。父亲生前的好友。
与父亲不同,安平侯虽好丹青,却亦好美色,常常在外拈花惹草,其妻闻喜县主悍妒,安平侯的小妾也好红颜知己也好,无不找上门去大闹一场。甚至有一次,闹出了人命,被御史告到太上皇处,太上皇大怒,将其废为庶人,自宗室除名。
如果她认定茵茵的娘勾引了安平侯,光天化日将人掳走,这还真是这位宗室女做得出来的事!
“那闻喜县主现在何处?”识茵急切地追问。
“你先别急。”谢云谏安抚道,“现在我们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这个事情恐怕不好处理。”
“不过我记得当年闻喜县主坐罪也是因为她将那女子私自囚禁起来,动用了私刑。那女子却是良家,且是有夫之妇。因而被御史告至太上皇处。”
“案件的卷宗理应还存放在御史台和大理寺中,兴许,我们可以去问问长兄。”
“不要!”识茵大骇。
她的反对实在太过强烈,谢云谏有些愣住:“茵茵?”
“不要去求他。”她哀求地说,清澈杏眼中一片哀戚,“我不想去求他……闻喜县主现在在哪里呢,我们可以自己去找的。”
这件事,绝不能让那个人知道。这等同于直接将她的把柄递进他手里,届时,她还能有什么活路?
茵茵对长兄,竟然如此抵触。
谢云谏心下讶然,但料想她是有心避嫌、不想被人说闲话,遂也一口答应下来:“好,那你稍安勿躁,我再去打听打听。”
“只是……”迟疑片刻,他还是问出了声,“茵茵,我没回来的时候,长兄他是不是欺负过你?”否则她为何如此害怕长兄?
车内一瞬寂静。
许久之后,他才听到识茵的回答:“没有。”
第39章 (精修版)
◎从头到尾,他只是个替身◎
次日, 谢云谏入宫,直奔大理寺而去。
他与兄长相貌相似,乍一见他进来, 寺中的大理寺官员还当是谢明庭去而复返, 待谢云谏说明来意后, 却是为难:“不是我们不与将军方便,只是当年闻喜县主的案子早已结案,这些陈年卷宗已入府库,非有长官命令不得妄动。”
“谢将军与少卿既是兄弟,何不去问问谢少卿呢。”总归谢少卿还未启程, 且尚书台一再延迟赴任日期,搞不好还得留下来。
他倒是想去问,茵茵不让哩!
谢云谏碰了一鼻子灰, 只得悻悻而归。转念一想,却去了尚书台。
周玄英今日不在尚书台当值,而是在北邙山下的皇家牧场狩猎。他又去往牧场, 闻说来意,周玄英微微皱眉:“你翻闻喜县主的案子做什么。”
谢云谏说明识茵的事,周玄英懒洋洋掠他一眼:“你兄长正在大理寺当值, 兴许知晓, 眼下还没外放呢,你去问他不就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