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二人都未注意到院门外多出来的一个谢明庭, 谢云谏带着识茵又射了几把才松开,又兴高采烈地夸赞:“茵茵真厉害!这几把都射中了。”
识茵依旧闷闷不乐:“那是你射的,又不是我射的。”
“没关系, 慢慢来嘛, 总会射得准的。”谢云谏安慰她, “以后我每天都可以陪你练啊。”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她髻上的蝴蝶钗松了一些,忙上手去扶:“我不是给你带了很多簪钗回来么?怎不多戴一些?”
她今日梳了个朝云近香髻,娇艳无匹。然与这相貌娇艳相对应的却是头上仅有的两只蝴蝶钗,实在素净。
识茵含混应道:“时下以清简雅致为美, 若是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钗环出门,别人会笑话我的。”
青年郎君的失望溢于言表:“可那些都是我精挑细选买给茵茵的,我想看你多戴一些……”
识茵有些不好意思, 为了宽慰他,却还温柔地笑了笑:“没什么,只要是云谏送的, 我都喜欢。”
原本低落的小狗这才一瞬转回欢喜。谢云谏笑:“那我以后再多买些给你!”
院外,谢明庭的视线亦落在识茵发顶。那对用金丝绞成的蝴蝶正停在云鬓堆鸦之上,映射着金色的日光, 翩然于飞。
流金熠熠, 他唯觉刺眼。
他送她的铃铛,只有在伊阙才能给她戴上, 分开时即取下。
但云谏,可以随意替她戴簪。
他精挑细选的铃铛, 她不喜欢, 说是他的折辱。
但若是云谏送的, 即使再不好看、再劣质的簪钗, 在她眼里也弥足珍贵。
她的心,果然已经全偏向云谏了!
二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院门外的谢明庭,唯云袅抱着汤圆儿立在一旁,早瞧见了他。
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提醒,怀中的小猫忽然“喵”的一声,从她怀中跃下,亲昵地直扑谢明庭而去。
二人被这一声惊醒,齐齐侧目。谢云谏诧异地问:“哥?!”
谢明庭淡淡颔首,又看向识茵:“弟妹也在。”
他目光平静,却如火山爆发前平静流淌在地底的熔浆,旺盛的破坏力只在平静之后。识茵莫名有种被捉|奸一般的羞窘,勉强冷静下来,福身行礼唤了声“长兄”。
心中实则害怕极了。她不知谢明庭来了多久,看见了什么,会不会误会什么,又似上次在谢云谏房中一样发起疯来。
若真如此,届时倒不好收场。
谢明庭却没什么表情,他伸手揽过沿着长袍爬上来的汤圆,安抚地在它背上挼着。原先见了生人就挠的猫儿此刻也不怒不躁,乖顺地在他臂上翻了个身,露出雪白的肚皮来任他挠。
谢云谏忽觉有些不对劲,怎么汤圆好似和兄长很亲?
上回在山洞中也是这样……
“汤圆儿!”他轻轻叱一声,原还在兄长怀中的小猫登时喵呜一声,又飞奔进他怀中,向他撒娇。
那颗不安跳动的心这才沉稳了一些,谢云谏抱着汤圆儿问:“哥,你来做什么啊。”
他有些不高兴。这已经是第二次他来打扰他和茵茵了。堂堂大理寺少卿,就这么喜欢跑到弟弟院子里来,听人家夫妻间谈话吗?
谢明庭走近些许:“你昨天问我的那个案子,我又想起一些事情来,既然你不方便,就算了吧。”
这话一出,谢云谏立刻心虚地瞄向一旁的识茵。
识茵果然愣住,偏着脸同云袅入房。谢云谏埋怨地丢给哥哥一个“都怪你”的眼神,又否认:“哪有,你听错了吧。”
他急着要跟上去同识茵解释,便问:“我们要去吃早饭了,你要进来坐坐吗?”
谢明庭摇头。
今晨过来,不过是鬼迷心窍,想瞧瞧他们清晨都在做什么。
现下见到了,倒争如不见。
“那行,我就先走了。”谢云谏抱起猫,向兄长致歉,转身朝内室去。留下谢明庭立于院中,看着他抱猫离开,眼中染上落寞。
他知道,有什么同从前不一样了。
是已经选择了云谏么?
就像汤圆儿,明明是他先来的,不过被云谏抱去养了几日,就和他更亲。
顾识茵,也会是这样的吗?
*
一直到用早饭时识茵都有些后怕。趁着云袅去厨房传膳,她对谢云谏道:“你哥哥也太没礼数了。”
“他怎么就那么喜欢过来看你,又没个正经,你我既成了婚,他便该避嫌,不该时不时地还过来。这已不是第一回 了,还有上回,也是他说要走,大半夜的非得把你拉出去喝酒喝得烂醉,回来就胡乱亲我,第二天早上还不承认……”
都过去了,怎么又提这个。谢云谏头皮发麻,才绞尽脑汁地想出几句辩解之辞,女孩子又问:“我娘的事,你和他说了?”
“没,没有。”他心虚地抿唇,漆黑眼瞳忐忑地在眼眶中转动着,“我就是问他知不知道闻喜县主那个案子……是他说的受害者是谢姓女子,别的我什么也没跟他说。”
什么也没说。
但以谢明庭的聪明才智,他会知道吗?
识茵心下无奈,叹口气道:“罢了。”
“云谏……我们尽快搬出去吧……”
谢云谏道:“我也想和你搬出去,不过事情恐怕还要一阵。一则母亲不会同意,我这次在江南假死那么久,惹得她伤心,于情于理我都该留在家中好好陪陪她。二则置办房宅也还要时间,我就先慢慢准备着,你……先等等好不好?”
识茵自也知他暂时无法做到。哄他搬出去,只是为了躲着谢明庭、尽快离开罢了。眼下她只是要谢云谏的一个承诺。她相信他。
“好。”她补充道,“但是,你先别说。”
“别说?”
“对,你哥,和母亲那边,都先别说。”
下午,宫中又来了旨意,要他二人入宫,商议政事,谢云谏只得同识茵告别,和哥哥出门一道入宫。
谢云谏走后,云袅又进来,递给她一张纸条。
纸上只有五个字:子时,鹿鸣院。
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是换回了他自己的。崇台丽宇,法度谨严。
识茵脸色阵红阵白,霍地将那张纸条攥得死紧!
“我不想过去。”她同云袅道。
“我知道你是他派来的,但你帮帮我,我不想去!”
三更半夜,他叫她过去做什么?这种事,又与偷|情何异?
云袅眉间也掠过一丝不忍,却也只能如实传话:“少夫人,奴婢人微言轻,也没有什么法子。只是世子让我传话给您,他说如果您不去,他就自己过来见您。”
见她?在这麒麟院、他弟弟的眼皮子底下?
识茵简直气到失语。
谢明庭当真是疯了!
她又想起北邙山的那次,只因云谏带她离开,他竟然大半夜不睡觉地跑来寻他们,寻了整整一晚上!
他简直可怕。
不是个正常人,而是头凶猛的兽,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不去他就来找她的事,她相信他是做得出来的。
却也没有什么法子,谁让她懦弱,谁让她在意名声。谁让她虽是受害者,却毫无势力,只能在这些衣冠禽兽面前委曲求全。
识茵满腔郁气都卡在胸间,闷闷不得出。
“知道了。”她低低地应。
*
洛阳,紫微城。
谢明庭同弟弟站在徽猷殿气势恢宏的宫殿前时,女帝犹在东配殿同三省六部开着小朝会。
久也不见人来唤他们进去,谢云谏不禁和哥哥说起了悄悄话:“哥,你说陛下叫我们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又是这幅冰块脸,好似谁欠了他钱似的……谢云谏腹诽着腹诽着便出了声:“不知道就不知道嘛,干嘛摆着个冷脸……”
好在没过多久,女帝身边的女官就来请兄弟俩入偏殿暂候。谢云谏一见来人,乐了:“封娘子,怎么是你?”
那奉命来传旨的女官不是别人,正是宋国公封思远之妹封茹。封茹只微微笑了笑:“是我,承蒙陛下不弃,我现在入宫做了女官。”
“对了,谢将军。”她诚恳地向谢云谏道歉,“上回我家嬷嬷将谢少卿错认为您的事,真是不好意思。她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老眼昏花,我已经严厉批评她了,还望没给您和谢少卿添什么麻烦……”
对方态度温和,语言得体,谢云谏大度地摆摆手:“没事!”
“我和我哥长得很像呢,认错也是常理之中嘛,哥你说是不是?”他揽住哥哥的肩,同他挤眉弄眼。
谢明庭只冷淡应了两个字:“走吧。”语罢率先进殿。
谢云谏乐呵呵的,依然不觉,封茹眉目微黯,同谢云谏寒暄了几句,将他兄弟二人领进了西配殿女帝陛下的书房。
小朝会已经结束,女帝同掌着中书省的封思远才从东配殿返回,还不待他兄弟二人行过礼,便怒气冲冲地将一挪折子扔给地上跪着的兄弟二人:“你们自己看吧。”
“这是吴兴和会稽那几个郡的上表,居然跟朕打秋风来了!简直荒唐!”
二人拾起奏折,原是三吴几个郡都以今年秋汛冲毁良田为由,秋税上不上来,请求减免。
江东诸郡河流水系众多,又有台风海啸,的确容易发生洪涝灾害。今年南方雨水也的确是多了些,但,绝不至于颗粒无收。
所谓收不上来,完全是因为收上来的税大部分进了他们自己口袋。
上回一桩军饷贪墨案,倒了一个吴兴沈氏、一个吴郡陆氏,便多出来六百万两纹银进了国库,可见江东那帮大族是多有钱。
豪横如此,却依旧贪得无厌,连朝廷的赋税也要贪。
“他们什么意思?”女帝怒道,“他们自己良田万顷,部曲无数,不用纳税,不给国库贡献一分钱。就这也算了,从前他们从老百姓手里收十成赋税,六成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四成入国库。如今,他们从老百姓手里收了六成,便索性将这六成全笑纳了,一分不交,还反过来请求朝廷拨粮赈灾,美其名曰强征暴敛会有损朕的清名。怎么,朕还要感谢他们吗?”
“江东士族,真的是反了天了!”
她越说越气,破口大骂江东士族是硕鼠。身侧的封思远忙劝着她。
谢明庭缄默。
说起来这也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本朝开朝之时,太|祖攻破建康,南朝遂亡,南朝各郡望风归附,江东士族也就没有遭受战争的重创。
他们不必纳赋,土地、部曲、庄园也都得以保留,又因大族多注重教育,子弟在科举上也有优势,或在郡国,或在中|央,担任要职,官官相护,终于走至如今这个养虎自啮、长虺成蛇的地步。
——江东大族尾大不掉,一桩建康军饷贪墨案,灭了两个士族都不能敲山震虎,可见狂妄到何种地步。
如今还只是收不上税,一旦女帝下定决心动手,只怕立时便会揭竿而起。
忽然,嬴怀瑜转目看向谢云谏:“仲凌,你和你家新妇最近怎样了?”
谢云谏一怔。
陛下方才还在骂江东士族,怎么突然问起了他的家事?难道是又要他南下杀鸡儆猴?
他有些不明所以,但仍老老实实答来:“谢陛下挂念,臣与拙荆感情和睦。”
“夫妻和睦就好。”嬴怀瑜道,“听说前阵子你在江南假死,新妇在京独守空闺,京中起了些风言风语,还曾牵连到有思。朕还担心你夫人因此对你产生怨恨,夫妻感情不睦呢。”
“新妇也算是为朝廷受的委屈,这样吧,你挑个日子重新举办婚礼。届时朕亲自过来,替你主婚。”
说这话的时候,女帝威严的凤目却只看着谢明庭,尽管兄弟二人都低着头不敢直视龙颜,但那团炙热的目光他自是感觉到了,低着头一言不发。
谢云谏大喜过望,忙不迭磕起头来:“臣谢主隆恩!吾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行了,别说这些废话。”女帝道,又似笑非笑地看向谢明庭,“有思你呢?可曾有钟意的女子?若有,届时婚礼就在一天举行吧,朕正好给你兄弟二人一道主婚。”
谢明庭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臣的家事,何敢劳烦陛下。”
“臣还是想外放,到州郡上,为百姓做一些实事。既然陛下先前要我外放建康,臣愿意去,做陛下的眼睛。”
——只是陛下你,愿不愿意放我去呢?
从要他外放赴任的时间一拖再拖,再到今日把他和弟弟叫进来提起江东之事,却又问起弟弟和识茵的婚期。谢明庭便明了,他的这位好陛下是何用意。
她是在用识茵威胁他,倘若他不能为她所用,识茵,可就归于弟弟了。
不过这样也好,明白了女帝想要他做什么,应对起来也就容易了。
这样的话自是表忠心,但在女帝眼里,仅仅做眼睛可不够。
她只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
这一番问话结束已是亥时,回去的路上,深蓝的天幕已经悬起了月牙。谢云谏想来想去仍旧摸不清圣意,他问哥哥:“哥,你说圣上为什么要在说公事的时候突然问起我和茵茵呢?这也太奇怪了些啊。”
谢明庭策马走在平坦宽整的青石路上,一双眼清湛湛地映着月光:“可能就是突然想到了吧。”
“也只能如此想。”谢云谏抚着下巴思索道。
圣上虽为君父,也一样是女子嘛,女子有时候就是思维比较跳跃的。
又对哥哥道:“那看来你是真的要走了啊。”
“哥,我舍不得你。你就不能别去嘛。”
谢明庭沉默。
今日圣上对他的答案并不满意,恐怕在他交出满意的答卷之前,她不会轻易放他离开,更不会允许他带识茵离开。
“没什么。”他宽慰弟弟道,“即食君禄,忠君之事。反正,你我也不是第一回 分开了,云谏应当早已习惯才是。”
回到家后,二人分别回了自己的院子。麒麟院中灯火已经灭了大半,想是识茵已经睡下。
她没等自己,谢云谏心下有些失落,又很快疏通了情绪洗漱了回到书房。正欲睡下时,识茵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边,有些羞涩地唤:“云谏。”
谢云谏一下子从榻上弹了起来,很惊喜地唤:“茵茵?”
“你是在等我么?”
她簪环未褪,只褪了外衣,瞧上去真的似在等他。他满心都被欢悦涨满,披衣迎了她进屋,在桌旁坐下。
他目光比烛火还热烈,识茵有些不好意思,问他:“圣上今日叫你入宫,是说什么呀。”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愿不愿意去禁军替她掌兵。”谢云谏如实地道。
“对了,还问了你,说是要为我们重新举办婚礼,说到时候亲自来替我们主婚呢!”兴高采烈之余,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她手,“茵茵,你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