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谏支支吾吾的, 终究还是说了识茵的嘱托。周玄英张弓搭箭,瞄着对面草丛里逃窜的野兔:“仲凌, 别怪我嘴碎。”
“那毕竟是你的兄长, 你就算怀疑什么, 兄弟之间也还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谢云谏想辩解:“我不是怀疑……”只是茵茵让他不要去问兄长罢了。
周玄英却打断了他:“再说了。”
他手中擎弓, 薄唇隐隐含笑:“就算你哥真对新妇子起了什么心思,可我看新妇一颗心可全偏向了你,你又担心什么呢?”
“须知情爱之事,不在于男子如何,而全在于女子的心。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看我,三岁习武,寒暑不敢荒废,空有一身武艺和力气,可陛下就是不肯享用。封思远年迈又文弱,可陛下就是喜欢。可见女人的心啊,真是海底针。”
“依我看,新妇只是避嫌而已,事关重大,你还是去问问你哥。”
语罢,羽箭破空而出,正中前方草地里疾跑的一只野兔。立时便有小黄门捡了疾跑过来,周玄英手一挥:“尽放水,射你们放出来的猎物有什么意思!”
谢云谏一想也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茵茵在他提起长兄时反应那般大,但长兄理应不是那等无视纲常之人,他也已经有了小嫂嫂,他们之间应该没什么。
他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向周玄英郑重行礼后离去了。
周玄英收弓下马,瞥一眼他离去的方向,眉骨舒展,眼中点了两抹蔑然又得意的笑。
这件事,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那顾氏女既与谢明庭有了肌肤之亲,事关其母,却不愿让谢明庭知道,显然是恼了他,偏偏云谏还被瞒在鼓里。
谢明庭与顾氏的事不能翻到水面上,他看得很清楚,小鱼眼下是恼了谢明庭,但也不会放任外人扯出这件事来论他的罪,更不欲他兄弟二人内讧。
可他偏不。
谢明庭越是吃瘪,他就越是高兴。他有分寸,不会令他们兄弟真正闹起来,但给谢明庭添一点小小的堵,譬如故意留他在京城看着弟弟弟妹恩爱,譬如煽动云谏去他面前显摆他和顾氏女的感情,倒还是能做的。
至于那顾氏,喜欢云谏而不是谢明庭,单这一点,就值得他欣赏。
*
谢云谏自宫中返回后,先是去了鹿鸣院,因哥哥不在,便向陈管事要了钥匙,改道存放父亲遗物的榕溪阁。
因此,当谢明庭回到屋中闻说了弟弟找他后,便也一路寻到阁中。
他到的时候,谢云谏正蹲在几个巨大的龙泉窑青釉卷缸前,埋首在一堆积满尘灰的画卷里找着什么。
芝兰玉树的郎君携着一地金灿灿的夕阳走进去:“在找什么?”
谢云谏唬了一跳,顶着几卷画卷抬起头来,回身瞪他:“哥你属猫的么,这么喜欢神出鬼没。”
谢明庭低眉看着地上散开的画卷:“你在找父亲的画?”
“对啊。”谢云谏不肯说实话,“茵茵近来想学画哩,我就来替她找几副回去临摹。”
他一个大老粗自是不可能做这等风雅之事,只好说是识茵想学。谢明庭却想,她更喜欢的分明是书法,他们曾在龙门共同临摹学习那些碑帖。和他在一起时她都没怎么画画,云谏是个武人,全然不懂这些,她又怎可能心血来潮。
他又看向那几卷被弟弟找出来的画,皆署名“东阑主人”,内容皆以梨花为主,或漫山遍野,或绽放于亭台楼阁,云蒸霞蔚,绚烂壮观。
父亲喜欢梨花,会珍藏梨花图,不足为奇。
但这个东阑主人,又是谁呢?
“对了。”谢云谏又想起今日去找哥哥的目的,“哥,你知道当年闻喜县主那个案子么?就是,就是她把安平侯的外室给开膛破肚那个。”
谢明庭目光仍停留于画上:“你不如去问母亲。”
闻喜县主是宗室女,但自幼随父长在凉州,与武威郡主是手帕交。
“哥!”谢云谏立刻不满地跺脚埋怨。
“你明明知道,自从阿爹去世后,阿娘一直迁怒安平侯和这些书画,说起他们便是大怒,我怎敢去问?”
谢明庭这才应下:“好吧。”
“那个案子的卷宗我是见过,那妇人姓谢,陈郡人。当时已经怀子,闻喜县主带人找上门后,将她开膛破肚,一尸两命。太上皇由此大怒,废县主为庶人,自宗室除名。”
“这案子当年就已结案,你怎么突然问起?”
“是有个朋友托我打听。”谢云谏道。
又小心翼翼地追问:“哥,那妇人可是会画画?阿父他认识不?”
“好像是吧。”谢明庭道,没回答第二个问题。见他神色栖惶、欲言又止,一瞬识破,“是弟妹让你问的?”
他倒是听她说过她母亲雅好丹青。但她母亲是扶风郡人氏,苏姓,不仅姓氏对不上,籍贯也对不上。
谢云谏忙摆手:“不不不,她问这个做什么?!真是我一个朋友,你就别问了……”
说完,他抱着那一挪寻得的画卷一溜烟跑了:“你要是没事就把屋里收拾一下啊!我先回去了!”
空旷的画室于是又剩下谢明庭一个人,金色的夕光裹挟着空气中细小的尘粒漂浮于书架画缸之间,满地画卷零落。
他俯身拾掇着那些凌乱的画卷,一颗心也随之沉入无边荒寒的海水里。他想起来,当初在伊阙时,她曾屡屡向他打听什么时候回家、打听“长兄”什么时候回来,问她,她说有要事要问,再追问却说要等回家了再告诉他。
原来,是这件事吗?
所以,以为他是她的丈夫时,她便打算告诉他。如今云谏既回来,就连打听事情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轮不到他了。
为什么?是因为只有她的丈夫才有资格过问她的家事吗?
谢明庭自嘲地扯了扯唇。
茵茵,你当真是好狠的心。
这厢,忙活了一日也没得到确切线索,谢云谏难免心虚。
识茵自他白日入宫始便一直在院中眼巴巴地盼他。见他垂头丧气地抱着一挪画卷进屋,忙紧张地迎上去:“怎么样?”
瞧见她眼中期盼,谢云谏心头仿如蜂蛰。他心虚地抿抿唇:“我今日去宫里了一趟,托楚国公去调了当年的卷宗……当年被闻喜县主害死的女人姓谢,陈郡人,不和岳母同姓。兴许,是我从前想错了。”
识茵却似当头棒喝,面色蓦地苍白如纸。声音一瞬变得哽咽:“可,可是我阿娘……的确是姓谢……”
原来识茵的外祖母乃是二嫁,原先在陈郡一户谢姓人家做婢女,怀了公子的孩子,却被赶走。后来生下母亲,无依无靠,幸得同在府中做画工的外祖父收留,改嫁外祖父,这才改姓苏氏。
这件事,母亲没对顾家任何人说起过,唯独走之前告诉了她。
“你先别哭。”见她哭,谢云谏一瞬慌了。
“仅凭一个姓氏,或许是巧合呢。你想想,这案子里的谢姓妇人可是怀了孩子被开膛破肚的,岳母大人当时应该……咳咳,应该没有怀孕吧?”
识茵懵懵地想了一刻,当年父亲刚刚去世,阿娘就被伯父伯母赶出了顾家。她那时年纪小,也不知道阿娘怀孕了没有。当是没有,否则林氏他们一定会编排此事。
阿娘是四月被掳,六月传的死讯,表哥也没说她怀孕了……
可如果不是,她又该从何处去找母亲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她怔怔地说。
她或许是魔怔了,分明母亲已经“病逝”十年了,她早该接受这样的事实。
只是身为人女,她自然希望母亲还活着,即使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也不肯放过。
谢云谏又道:“先别急,我们这才刚开始找呢,让我想想……我再想想该怎么打听。”
识茵凄惶无定的心渐渐安定,她抬起一张杏花坠露的脸儿,不忘叮嘱:“你不要去求长兄。”
可是长兄大概已经知道了。
谢云谏眼神微微闪躲,点头应下。
识茵难过了一阵,又想到自己对他提许多要求,指使他忙来忙去,心下过意不去:“云谏,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谢云谏忙道。
他亦担心识茵会误会自己是贪图回报,又诚恳地分辩:“我,我是真的喜欢你,见不得你难过。再说了,既然咱们两个做了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分得那么清的……”
识茵没应,只攥着帕子低头揩泪。
什么夫妻,不过是骗他的罢了。
偏他是个傻子……
心下一时歉疚,她红了眼圈:“嗯,我都知道。”
“云谏最好了。”
女孩子嗓音又轻又软,更似轻薄纱缎拂过心尖,谢云谏浑身都酥了半边。旋即猛地一拍脑袋:“差点把正事忘了!茵茵你看。”
他把那些从父亲书房里寻得的画献宝一样摆上书案:“这些,是不是岳母大人的画?如果是,就都给你吧!我父亲要是知道他收藏的画作是他儿媳的母亲画的,也会感慨有缘分的!”
识茵开卷一瞧,果然是很熟悉的笔触,和家中留下来的母亲的画作一样。
她感激地同谢云谏道了谢,将那几卷画都紧紧抱着怀中,就像恋母的婴儿怀抱着自己的母亲,潸然泪下。
她看画的时候,谢云谏亦在一旁看她。
新妇美丽又柔顺,跽坐于入窗夕阳之下,宛如黄昏光阴下清雅的玉簪花一般。谢云谏怎么看怎么满意,怎么看怎么喜爱。胸口又热热的,满心的柔情都要溢出来。
他能感觉得到,她待自己,不似初回来时那般生疏了。
她是他一眼相中的女孩子,此生也就喜欢过她一个。前时他不在京中,茵茵因了他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日后,他定当好好待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
有关识茵母亲的线索就此断掉,但谢云谏跑上跑下,仍是探得了一些消息。
闻喜县主当年因此事被太上皇自宗室中除名,安平侯也因此被贬官,两人如今正居住在荥阳,离洛阳不远。
谢云谏想,有关当年的事,或许他们亲自过去问一问比较合适。安平侯毕竟是父亲生前的好友,也是他们那个圈子的,说不定他知道些事情呢?
只是谢云谏如今初回京中,人事任命还未下来,轻易离不得京。二人商议后,便决定过阵子向女帝陛下告假,亲自过去一趟。
次日清晨,识茵醒来时,谢云谏已起身了。
她抱着汤圆儿出院子的时候,他已经练完了枪法,正准备开弓练箭。见她出来,忙问:“茵茵醒了?”
“昨夜睡得可好?”
不过几句寒暄,识茵点头应他道:“挺好的。”
谢云谏道:“茵茵,早膳还要一会儿呢,我教你射箭吧。”
不待她拒绝,他已上手揽着她剪往箭靶前带,识茵窘迫无状:“不用了吧……”
“我,我一个女孩子,学这些好似也没有用处。”
“怎么没用处。”谢云谏已经把弓塞到了她手里,又很严肃地纠正她,“你虽不用上阵杀敌,但弓马骑射亦可强身健体,学这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
“再说了,谁说女子不可以学这些?你看我姨母,虽为女子,袭爵凉州公,镇守西北,横扫西域,威名赫赫!有她在啊,西域那些小国都不敢轻举妄动。”
识茵实则只是为了拒绝他,哪里是真觉得女孩子就不用这些,反惹出他这一通大道理来,好似她自轻自贱了一般,倒是脸上一红:“快别说这些了,你想教就教吧。”
谢云谏嘿嘿一笑:“是!属下遵命!”
院中原就搭着十几个箭靶,二人站在箭靶前,一前一后,他站在识茵身后,一手带着她去握弓,另一只手则矫正着她搭箭的姿势。
识茵其实初嫁来侯府时跟随谢明庭学过几式,因而擒弓搭箭也都算是轻车熟路,只姿势还未那么标准罢了。谢云谏一边纠正一边问:“茵茵是学过吗?”
她不肯说实话:“只是家中无事,略摸过几回弓罢了。”
谢云谏也没多想,依旧乐呵呵的:“那我来教你,一定把你教成像姨母那样的神射手!”
二人遂在院中练习射箭,在谢云谏的指导下,识茵一遍一遍地抬手、秉弓、搭箭、拉弦、松弦,渐渐的,倒也熟练掌握了整套动作。
然她毕竟算是初学者,射得并不准,力道也不够,两刻钟下来,射的箭不是半途坠落,便是射偏射歪了。她自己反倒筋骨酸痛。
识茵心下失落,又自觉叫人看了笑话,微红了脸丢下弓箭:“我不来了!”
没有这么丢人的,射了半天一支箭也没射中!她还学什么学。
“别别别,我再教教你嘛。”谢云谏怕她伤心,“你看你这样……”
他站到识茵身后,一时忘了那么多忌讳,粗粝的大掌握住她一双柔荑,上手来教。
识茵本还惦记着男女之防,见他这般认真,倒似她自己多心了。
她就这样被他带着擎弓搭箭,瞄准箭靶,轻轻松松地将羽箭送出——
“嗖”的一声,羽箭破空而出,正中靶心。
“中了!”谢云谏雀跃地道,瞧上去竟比她自己还高兴。
识茵被他的笑所感染,也不禁抿唇笑了起来。谢云谏又道:“再来再来,这次我不控弦,你自己来——”
洞开的院门外,循话声而来的谢明庭便正好瞧见这一幕。
只见弟弟自身后环住识茵,正手把手地带着她弯弓搭箭,然他生得高大健壮,从旁边看去,倒似他将那娇小的女孩子抱在怀中一样,身体贴得严丝合缝。
躯干相触,手掌相握,脸儿相贴。秋阳若轻薄的绸缎漂浮在院中,笼罩在二人身上,竟也有几分新婚夫妇的甜蜜。
而识茵……
他目光先是一怔,尔后凝在二人相覆的手上,再一点点转移到那张白皙柔美的脸上。
她正因了羽箭的得中而欢悦。
她没有半分不愿。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他。
二人相视而笑,亲密得仿佛再插不进去第三个人。谢明庭神情一时都僵在脸上。
这原是只属于他们的回忆,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天,他在院中练习弓箭,她含羞带怯地走过来,问他是否愿意垂教。
现在,云谏回来了,她又故技重施,让云谏来教她。
——不,不单是习箭这一件事,前些日子,她还曾和云谏跑马去。他在她生活里留下的印迹,都已一步步地被弟弟取代……
可云谏才回来几天,她便要让弟弟完全取代他了么?
还是说,他从头到尾就只是个替身,如今正主回来,便自该为弟弟让位?
作者有话说:
谢庭庭:我就是个替身
云谏:是的没错!
第40章 (精修版)
◎“你不可以这么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