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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说了一会子话——自然,多是谢云谏在说,识茵静静地听。
他是走过天南地北的人,赶路也好行军也好,所经历的都是识茵从未接触到的,自然新奇,渐渐的也听得入了神。
他和她说起凉州的沙尘暴,每年的冬春,凉州都会刮起大风。那风能把来自敦煌的黄沙卷至一千二百里外的凉州来,毁屋拔营是常有的事,若是稍有不慎,人也会给风卷走、不知去处呢!
见她听得害怕了,他又说起在凉州的趣事:“……可是凉州也不止只有沙尘暴呢,那儿有无边无际的草原,夏天的时候躺在草原上看星星,漫天都是繁星,要是运气好,还能看见流星雨……唔,就是很多颗很多颗星星一起降落,像雨一样,可好看了。”
“可是他们都说星陨是不祥之兆,姨母幕府里的那些老头子,还神叨叨地搬出历书来说过去某年某地有星陨,发生了某某灾祸,我倒觉得没什么,就是很好看嘛。”
但或许是骑了一天的马实在累了,识茵起初还很认真地听着,约莫两刻钟后,两个眼皮子就打起了架,谢云谏口中的暴雪,黄沙,星空在她脑中盘旋交替,不久,便沉沉地睡去了。
两人之间尚保持着三尺来宽的距离,因而谢云谏初时尚未发现,仍旧快乐地和她说着在凉州的趣事:
“凉州往南是祁连山,往北,是柔然。柔然的可汗是圣上的舅舅,所以两朝也开了互市,相处融洽。有一年我随姨母出使柔然,回来的时候下了大雪,遇到牧民带着羊群迁移,刚好他家的母羊要生了,嘿嘿,我就自告奋勇地帮他们接生……”
“有次我们在沙漠里迷了路,粮食和水都耗尽,我当时以为我再也不能回洛阳了,也再见不到哥哥和阿娘了……”
许久也没有回应,他终于觉出不对来:“茵茵?”
“你睡着了吗?”
还是没有声响,他忍不住翻身坐起。那安静婉顺的小娘子竟不知于何时睡着了,正背对着他和衣而睡,秋被也因此滑下肩头。
谢云谏一下子傻了眼。
他说话就这么无趣吗?茵茵听他讲故事,竟然听睡着了?睡着了??
他有些沮丧,然担心她受凉,却还细心地起身走过去,替她提起下滑的被子,盖在她肩上。
帐中灯火依旧明亮,照出小娘子春花秋月般姣好的容颜,谢云谏原是担心那光太亮会影响她睡眠,回头一瞧,心脏竟如被击中了一般,愣愣地蹲下了身去瞧她。
她睡得很安静,仿佛盛开在春夜高烛下的海棠,秀艳眉目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纤长浓密的羽睫轻轻搭在眼睑上,在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
她的眼睫那样长,像两把小扇子,又像两片纤薄的蝶翼。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下她的睫毛。
指尖传递过一阵轻微的酥痒,旋即如电流,沿着经络血脉传至了心里。谢云谏一颗心忍不住又噗通噗通地跳起来,有些心虚地抿抿唇,收回了手。
旋即又微微脸红。
他这算是……轻薄了她吗?
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要光明磊落,他好似不该趁她睡着了做这些。
等明天茵茵醒了,再告诉她吧。
另一侧的北邙山中、谢氏别院里,谢明庭揽被而卧,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有些担心,担心识茵会转投弟弟怀抱。虽说以常理推断,才一天而已,她应该不会喜欢上云谏。但云谏比他要讨喜得多,从小到大,父母也好,长辈也好、上司也好,在对待他们兄弟时,无一例外都更喜欢云谏。
茵茵,自然也不会例外。
起初,她不就是因为将他当作了云谏才投怀送抱么?可见她早在婚前就喜欢上了他,至于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弟弟的替身……
想到这里,心底都陷入一阵陌生的酸涩和荒芜,谢明庭怔怔看着模糊在帐顶的花纹,仿佛有利刃刺进心脏,翻天覆地地搅动。
心脏处忽又传来一阵熟悉的酸涩,绵绵如流水。他神情一滞,旋即猛烈地怔住。
这……不是他的心跳……
得益于他和弟弟的心之感应,彼此情绪激动之时,另一个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喜怒哀乐。然云谏虽然表面看着二五不着调,实则也算成熟稳重的,就算是在凉州戍边的那些年,他也很少感知到他的情绪。为什么自从回来后,隔三岔五就来这么一遭?!
他是不是和识茵……
心脏处又蔓延开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竟不能分辨是弟弟的情绪还是他自己的。剧烈的疼痛仿佛藤蔓一般将他的心脏死死束缚住,再难呼吸。
他迅速套好衣裳,出门高声唤陈砾:“陈砾!”
“备马。”
陈砾睡眼惺忪地从暂住的厢房里出来,揉揉眼睛问:“都这么大晚上了,世子是要去哪儿?”
“我想再去找找。”
“可,可天都这么晚了,遇上野兽可如何好?!”
“去吧。”谢明庭疲惫地道。
他只知道,如若他今夜不去,等到明天回到城中,或许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月光皎洁,透过蓊郁树木落在山道上洒落一汪又一汪的银白光辉,涟涟如明水。忽有马蹄疾驰而过,踏碎满地琼瑶。
谢明庭寻到那处营帐之时,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营帐外昨夜搭起的篝火还噗噗地燃烧着,谢疾和谢徐两个人正一前一后地守在营帐外,抱着枪打盹。但身为军人的警觉还是令二人在他牵马走近的第一时间便惊醒了过来,防备地喝道:“什么人?!”
来自自然是谢明庭。
只见原本俊秀清雅的青年郎君此时风尘仆仆,面上如覆风霜,满是疲惫,两眼都浮着淡淡的乌青。
唯眼神一片阴鸷,仿佛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周身气息实在可怖。
二人惊讶地睁大了眼:“世、世子?”
谢明庭面色铁青。
心底的恶鬼又在隐隐躁动——他二人既守在外面,云谏和识茵一定是在帐子里面了,孤男寡女,三更半夜,能有什么好的?
他阴沉着脸,健步上前就欲拉开那帐幕,气势汹汹的模样,倒把谢疾谢徐二人看得尽皆呆住。
世子这是要……这是要闯进去?!
可少夫人不是还在里面吗?!这,这可怎么是好……
正当此时,帐幕却被人从里面挑开,是谢云谏抱着尚在熟睡的识茵走了出来,一面不忘和她说话:“茵茵,醒醒。”
“太阳要出来了,不是说要看日出吗?快醒醒啊。”
此时才是五更天,正是容易困乏的时候,识茵还当是过去在东山别院的时候,疲惫地睁开眼睛,于半梦半醒间迷蒙唤了一声:“……郎君。”
谢云谏还当这声是唤他,无声地抿抿唇,唇角都快咧到了牙根。
对面,谢明庭脚步一滞,目光死死锁在识茵身上。
她身上衣裳尚且完整,髻发却凌乱不堪,此刻星眸微闭、迷离娇慵地将脸埋在弟弟怀中,像极了过去和他欢好后累倒在他怀中的样子……
那么,他们昨夜……
这时谢云谏也瞧见了他,唬了一大跳:“哥?!”
他下意识就将识茵放了下来。
而原本还处在半梦半醒状态的识茵,闻见这一声称呼,一瞬间便也全清醒了!
三人目光相撞,谢明庭眼中幽寒深不见底,又似燃着滔天的怒火,紧紧盯着二人,如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那目光实在可怖不已,识茵胆怯地颤栗了下,怯怯地躲进谢云谏身后。
谢明庭心内猝然又是一痛,原本冲天的怒火竟一瞬烧成了寒灰,如同堕入冰窖。
她和云谏,感情果真已经如此要好了吗?竟这样依赖他……
那他呢,他又算什么?果真是弟弟的替身么,所以弟弟一回来,她便不肯再要他,对吗?
晨光熹微,秋风拂原草,三人就这般对峙了片刻,如隔楚河汉界,场面静滞不已。
心中的怒火又似困兽左冲右突,渐渐地变得不受控制。直至微凉的晨风拂至背心,吹落凝结的汗珠,拂落一阵蜿蜒的冷意。他终于冷静下来,浑身戾气缓缓散尽。
他还不能和她撕破脸、当着弟弟的面捅破此事,否则,他们之间,绝无转圜的余地。
视线慢慢地、慢慢地收回来,他目光冰冷地落在弟弟的脸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
谢云谏已被哥哥的怒火震住,张了张唇想解释,然昨夜他们会露宿在外完全是识茵的主意,遂改口道,“临时想带茵茵出来看日出,所以就出来住了。”
又埋怨地瞪他:“你怎么还找过来了啊,还这个点儿。你可别告诉我,你找了我一晚上啊。”
他心底仍觉得有些诡异,方才哥哥发怒时,并不似在看自己。
可不是对他发怒,那能是对谁呢?难道是茵茵?
“不然呢?”
谢明庭面无表情,“别院的人说你只派谢疾来拿了东西就走了,这北邙山荒郊野岭的,又有野兽出没,寻不到你,我不该担心么?”
太阳这时已经冲破了云层,万丈金光,随他目光无形的箭矢一般打在谢云谏脸上。谢云谏竟莫名脸热。
原来哥哥是担心他才生那么大火啊……
他挠了挠头,小声地嘀咕:“那我不是没事嘛……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能有什么事。您老人家也太多愁善感了吧。”
他那话并不是和弟弟说的,此时也没过多言语,只道:“走吧。”
尔后率先转身离开。自始至终,都没有和识茵说上一句话。
识茵原本还担心他又会做什么,但直到夜里回去也风平浪静,便渐渐放下了心。
只是谢云谏似乎不怎么好,一直捂着心脏,很不舒服的样子。问他,他却也说不出什么。
次日,她在窗台下练字,谢云谏遂自告奋勇帮她照管那从龙门带回来的汤圆儿。
汤圆脾气古怪,不肯亲近他这个生人,才被捉住又从他手底下逃了去,一人一猫,将卧室搅得天翻地覆。撞碎的瓷器、打翻的器皿数不胜数,地上也全是碎瓷片和猫毛。侍女们忙进来收拾。
最终还是谢云谏棋高一着,擒住小猫的后颈搂在怀里,笑得得意:“让你跑,还是落我手里了吧?”
他使劲地捋它的头,把个小猫咪捋得不住呜呜地叫,可怜极了。又吩咐侍女:“去把它的铃铛拿来,省得一天跑不见了我们都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本是说的汤圆,识茵却想起伊阙东山上那段也如猫儿一般被人圈养的日子,无端有些心虚。
谢云谏又将侍女呈上的铃铛项圈系在汤圆脖子上,又另套了根绳索:“我带汤圆出去玩儿,不打扰你练字。”
历来只有系绳遛狗的,溜猫的识茵还是第一次见。然他在内室间她也是尴尬的,并未阻止。
她在书房中继续临写那从伊阙拓回来的法帖。不多时,房中却来了人:“少夫人,郡主请您过去一趟。”
是临光院的人,识茵放下手中的笔,跟随前去。
武威郡主是长辈,纵使她心里再恨,一个“孝”字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置于不利之境。
越走却越绕了路,非是去往正院临光,假山白石的缝隙间,唯见翠树凝荫碧波轻漾,是后院沁翠湖地界。识茵警觉地停下脚步:“你要带我去哪儿?”
侍女垂眉低眼:“少夫人到了就知道了。”
她话音才落,前方白石嶙峋间现出一抹熟悉的青色身影。识茵心知不妙,转身即走,青年郎君长腿一迈转瞬即追了上来,一把将她拽进了山洞里。识茵猛烈地挣脱着:“放手!”
是谢明庭。
第37章 (精修版)
◎她那般好,为什么就不能永远属于他呢?◎
随着这一声落定, 他果真放了手。
心脏都在喉咙口疾跳不停,识茵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声,沉着脸低头欲出。却被他再度拽住了手腕:“他昨晚碰你了, 是不是?”
识茵突然怒不可遏。
骗婚于她, 是其罪一, 把她当成物件随意处置,是其罪二。
现在,又凭什么要求她为他守贞呢,他以为他是谁?
瞧见她一脸的怒气,谢明庭便知她会错了意。他放软声音:“我今天叫你来, 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茵茵,我只希望你冷静些, 希望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这一声不似往日冰冷,也不是方才强掳她进来的暴怒,反倒显得有些灰败。
识茵平静些许, 极漠然地别过脸:“我从来都很冷静,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谈的。”
“至于你方才问我的,是不是让他碰了我。我也坦白告诉你, 那和你没有关系。那天我就和你说过了, 从你是骗婚的那天起,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
字字句句都如利刃, 谢明庭心如刀割,语气却还温和:“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和你拜堂的是我, 一直以来和你相处的也是我, 我才是你的丈夫啊。云谏他什么都没有付出过, 仅仅顶着一个提亲的虚名而已, 仅此而已,你也喜欢他吗?”
识茵道:“就算他什么也没付出,至少,当初婚书上的名字是他!他才该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而你不是!”
“婚书?名正言顺?”
他摇摇头笑起来,“你在意的是这个?”
婚书上最初的名字是云谏又怎么样?母亲根本就没有将她的名字记在族谱上,就算写了,他才是这一族之长,没有他的点头,她和云谏的婚姻根本就是无效的。何况婚书上如今写着的是她和他的名字。
他在大理寺多年,他太知道怎样让一封有法律效益的婚书变成一纸废纸了。
“不然呢?”识茵反问,“我是个女孩子,你知道名不正言不顺对我而言会是怎样的打击吗?事情传出去,我会怎么样?”
“我告诉你,我厌恶和你的过往,我厌恶我们这种有违伦常的关系!所以我不会原谅你,也不想再和你来往!”
有违伦常。
他眼里的光黯然了一些:“我和你之间,就只剩下这几个字么?”
“是。”她冰冷冷地道,“我承认,我那时候以为你是我丈夫,对你主动得过了头,所以你才耿耿于怀,认为是我的错。可是你要知道,这一切的前提都只建立在你是我丈夫的前提下,你不是,那些自然就都是梦幻泡影。”
“你也完全可以告诉我你不是我丈夫,是你自己要骗我的,现在却反过来责怪我移情别恋,你不觉得这是不应该吗?”
谢明庭的心思还落在方才那句“有违伦常”上,闻言回过神来:“我并非是要责怪你。”
“我不说,是因为事关朝廷机密,并非有意欺骗。我也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我不是没有拒绝过你,后来,是你我都中了药,这也并非我蓄意为之。”
“遇到你之前,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只会是一个人,是你说钟情我,让我尝到情爱的滋味,一点一点陷了进去,长兄不像长兄,丈夫不像丈夫……现在,又不要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