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把这些统统扫进一个盒子里后,他又跑到祝青青房里,从箱笼里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出来,打了个包袱,把盒子也塞进去,护在怀里,转身就往外跑。
  等他再来到渔梁码头时,已近天黑。
  或许是因为风雨天,所以暮色来得早。大雨倾盆,打在新安江江面上,打在船篷上,听着惊心动魄,像追捕声。船被风雨吹得摇摇晃晃,舱里挂着的煤油灯也跟着晃来晃去。昏黄的灯光里,祝青青和方廷玉神色凄惨地相对。
  方廷玉把包袱塞到祝青青怀里,那包袱他在来的路上一直护在怀里,又弓着背骑车,竟然没被雨水打湿多少。
  方廷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惨淡地笑道:“原本以为,和你分别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蓦地想起今年春天,奶奶还在,一切尚好时,祝青青教他读柳屯田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为什么呢?为什么分别总在凄风冷雨里?
  他连好好地送一送她都不行。
  方廷玉深深地看着她,想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
  最后,他说:“你保重。”
  方廷玉回到家时,已东窗事发。岳家的人把方家围住,岳家老三站在方家大门口,叫喊着让方家把祝青青给交出来。
  “你们家祝青青去了我家一趟,我们家锦鳞就死了。不找她算账找谁?”
  二叔二婶站在门里,二叔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这话怎么说的,大家都是亲戚……”
  有人眼尖,看见方廷玉,喊道:“方廷玉回来了!快说,你把祝青青藏哪儿去了?”
  方廷玉挺直腰背,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大门口,傲然地环视一周,说:“关祝青青什么事?你家少爷是我打死的,要偿命找我。”
  众人一片哗然。
  二叔急得团团转,走过来拉方廷玉的袖子:“你个小王八蛋说什么昏话,祝青青呢?把她交出来这件事儿不就了了?”
  方廷玉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杀了人,与她有什么相干?要私刑、要送官,随便你们。”
  他不愿多说的傲慢态度惹怒了岳家人,岳老三冲上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你个小杀人犯还挺横!方家人了不起?方家人杀了人不用偿命?”
  方廷玉一声不吭地擦掉嘴角的血。徽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方廷玉打架厉害从无败绩,所以才得了“徽州小霸王”这个诨号。岳老三本来心里还发怯,见他不还手,胆子也大起来,顺手拔下大门上的门闩就要大开杀戒。
  他比方廷玉大不了几岁,这两年没少吃方廷玉的亏,被方廷玉打得跪地求饶过。就冲这一点,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他也要报复回来。
  二叔吓得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喊家丁:“你们都是死的啊?!就看着别人这么打少爷?”
  方家家丁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去抢岳老三手里的门闩。
  见方家上了家丁,来闹事的岳家人也被惹怒了,蜂拥上去,两家人缠斗成一团。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只听见一声嘶哑的叫喊:“都住手!”
  众人扭头,循声望去,一个瘦骨伶仃的身影站在不远处。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脸,是祝青青。她浑身湿透了,衣角有水不断滴落到地上,头发紧贴在脸上,冻得铁青的脸也擦破了皮,狼狈不堪。
  她直朝方廷玉奔过来,一把抱住他,扭头对岳老三喊:“是我杀的人,和方廷玉无关。要打要杀要报官,都冲我来!”
  方廷玉咬牙切齿:“你傻啊,你回来干什么?”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黑夜,照亮她“我心如铁”的一张脸。祝青青紧紧抱着他不肯撒手,满身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一直冷到骨子里。
  她眼神坚定,斩钉截铁地说:“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要坐牢也一起坐。我不能抛下你一个。”
  方廷玉被她的眼神震慑住,半晌,喃喃道:“好,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要坐牢也一起坐。”
  他反手抱紧了祝青青。
  两个人就这样紧紧相拥坐在地上,被众人围着。
  岳老三被气笑:“哟,小鸳鸯演戏给我们看呢?不管你们谁杀的人,杀人偿命,谁也别想跑!”
  方廷玉和祝青青都不再吭声,二叔也没有办法,只能赔着笑脸团团转。一向话多尖刻的二婶也像失了魂似的,紧闭着嘴,扶门站着。
  岳家人嚷嚷着,意见不统一,有说要扭送两个人去府衙见官的,有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见什么官干脆一命赔一命完了的……方家家族里的男人们听说了这件事,也赶来为自家人助阵。方家大门外人越围越多,众人吵成一团。
  岳汀兰的出现扭转了乱成一团的局面,她扯着嗓子喊:“别吵了!我哥没有死!刚才醒转过来了!”
  片刻的沉默后,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祝青青和方廷玉抱紧了彼此,悬着的一颗心微微下落。
  太好了,岳锦鳞没有死,祝青青不是杀人犯。但岳老三不肯轻易放过他们:“那又怎么样?没死是我们锦鳞运气好,这个小贱人行凶总是真的吧?我看就应该把她送官,让她在牢里蹲两年,看她还敢不敢使坏心!”
  岳家人里不乏应和这个建议的。这时,一直沉默的二婶突然开口打圆场:“大家都是亲戚,以后还要走动的,何必闹成这样呢?我有个主意,折中一下。”
  岳老三示意家人们安静,听二婶讲。二婶清清嗓子:“是这么回事——青青打人固然是事实,但其中缘由我们也不知道,或许是锦鳞的过错呢?咱们也都知道,锦鳞天生不太聪明。我想着,不如给青青一个机会,锦鳞年纪也大了,总要有个人伺候他,不如让青青跟着锦鳞,以后做太太也好,做姨奶奶也罢,就当是她将功赎罪……”
  这个提议一出,瞬间炸开了锅。人人都知道,方家这个青姑娘是落难千金,机敏聪慧,满腹诗书,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去年秋天方家老铺开始卖一种荷花茶,颇受城里文人雅士和达官贵人们的喜欢,是金秋最受欢迎的送礼佳品。声名传出徽州,连隔壁宣城和安庆府都有人专门要带这种茶回去送人。而想出这种荷花茶的,就是祝青青。
  岳锦鳞从小痴愚,断然不可能娶个正常的大家闺秀。就算是小家碧玉,家里父母疼爱的,也不忍心女儿嫁给一个痴愚儿。这岳锦鳞的婚事,一直是岳家人心头的一桩麻烦事。
  一个聪慧的落难千金,又会做生意,对岳锦鳞而言,是个不错的对象。于是有人赞成,但也有人反对。
  岳家的人反对,是因祝青青刚刚打了岳锦鳞,虽然人没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过错。但到底她行凶是真,谁能保证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呢?
  方家的人反对,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老太太生前已经把祝青青许给了方廷玉。祝青青可是方家未来的长房孙少奶奶,现在另许别家,让方家怎么挂得住面子?
  二婶说:“说是许给了廷玉,可是有文书和契约吗?不过是老太太随口一句玩笑话,怎么当得了真?老太太要真心实意看中了这个孙媳妇,怎么逢年节祭祀祖宗都不让她参加?”
  听她这么一说,又有人觉得有道理,原本反对的人也开始动摇了。
  说到底,一个卖身家奴而已,假如能平息亲戚间的纷争,牺牲也就牺牲了。
  但方廷玉不肯,他抱着祝青青,冷笑道:“二婶,别打你的如意算盘,你以为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非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穿吗?”
  虽然祝青青没明说,但方廷玉大致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今天的事情,八成就是二婶从中捣鬼!她一直把方廷玉当眼中钉,更看不惯祝青青。
  一则,二叔惦记过祝青青,她看祝青青如看情敌;二则,祝青青许给了方廷玉,祝青青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她怕以后祝青青真嫁给了方廷玉,就是未来的孙少奶奶,必然会从她手里夺权。
  所以她想方设法要把祝青青赶出方家。今天,多半就是她差人,趁岳濯缨和岳汀兰都不在家,假冒岳濯缨的名义,请祝青青去岳家。她又教唆了岳锦鳞侵犯祝青青,想将生米煮成熟饭,到时方家脸上无光,必然不肯再认祝青青这个孙少奶奶。到时她再假惺惺地出来,提议让祝青青干脆就留在岳锦鳞身边好了。
  这样,既把祝青青赶出了方家,又解决了娘家侄子的终身大事。虽然没料到祝青青会打伤岳锦鳞,但到头来还是殊途同归,让她有机会提出这个馊主意。
  听了他的话,二婶脸色煞白。二叔却没有觉察到,反而劝方廷玉:“这话怎么说的呢?廷玉,你不是也跟二叔说过烦死祝青青,巴不得她赶紧滚吗?你二婶提的建议不是挺好?她一个家奴,能嫁给少爷,也不算委屈了她。”
  方廷玉一咬牙,站起身来,把祝青青拉起来,牵着她的手越过大门门槛,大步流星地往佛堂的方向走。祝青青一脸茫然地被他拉着,跟着他走。围观的众人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好几十人浩浩荡荡地走向佛堂,方廷玉一脚踹开佛堂的大门,拽着祝青青走到蒲团前,拉着她“扑通”一声跪下,挺直腰背,望着观音像,朗声道:“我,方家第十九代长房长孙,方廷玉,在此向诸天神佛起誓,今生今世,必娶祝青青为妻。贫富不改毁,生死无转移,如若违背,天打雷劈。”
  他声若洪钟,掷地有声,誓言在空荡荡的佛堂里回荡,惊呆了站在佛堂外围观的一干人等。
  片刻的沉默后,岳老三继续不依不饶:“你们两个人怎么样是你们的事,打人是打人,一码归一码,我……”
  就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一声:“老三,住口。”
  声音不算高,但成功地让岳老三闭上了嘴。来人是岳濯缨。他刚从郊外赶回来,依旧是一身月牙色长袍,衣襟上沾了一点雨,风尘仆仆不改从容,往那里一站,就有震慑人心的力量。他是岳家大爷,二婶和岳老三的亲哥哥,岳家真正的当家人。
  他慢慢走到佛堂门口,转过身来,面对众人,云淡风轻地说:“我以岳家大当家和锦鳞父亲的身份,宣布这件事情到此为止。锦鳞是不是被青青打伤,孰是孰非,我都不予追究。岳家所有人也一样,如果让我发现还有谁利用这件事情做幌子,和方家,和祝青青为难,我一定不饶。”
  他突然一声暴喝:“尤其是你,老三!”
  岳老三骤然被大哥点名,只得不情不愿地回答一句:“是,大哥。”
  众人看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意犹未尽地走开。岳濯缨却没有走,他吩咐二婶:“跟我进来。”
  他转身进了佛堂。
  佛堂里,方廷玉和祝青青还跪在蒲团上。方廷玉一只手紧紧攥着祝青青的手,十指相扣,看向岳濯缨的眼中犹带一丝防备。
  岳濯缨温和地说:“你们两个人起来吧。”
  方廷玉和祝青青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刚起身,就听见岳濯缨轻描淡写地对二婶说:“婉清,跪下。”
  祝青青不合时宜地想,原来二婶叫婉清。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出自《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倒是个好名字。
  平日里,下人们喊她“二奶奶”,方廷玉叫她“二婶”,奶奶叫她“老二家的”,二叔从不当人面喊她的名字,只喊“喂”,要不然就嬉皮笑脸地喊“夫人”。
  二婶似是料到了岳濯缨带她进佛堂的目的,别别扭扭又驯服地跪下,张口就想辩解:“大哥,我……”
  岳濯缨打断她:“你不用说,让青青说。”
  祝青青看二婶一眼,恭敬地对岳濯缨说:“不关二婶的事,是锦鳞少爷和我闹着玩,闹急了失了手。”
  二婶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祝青青。岳濯缨深深地看她一眼,半晌,感叹道:“我以前只觉得你聪敏,现在发现你还是个仁厚的人。敏而仁,实在难得。”
  他又对二婶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心知肚明。婉清,大哥不想过多苛责你,只想以哥哥的身份劝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记得那年,爹娘是趁我外出求学不在家,把你嫁给了方家老二。你自己经历过的事,又怎么忍心让别的女孩也经历一次呢?”
  二婶垂着头没有说话,面孔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方廷玉和祝青青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眼中都很惊讶。
  原来二婶和二叔的婚事还有隐情!他们一直觉得,这两个人,一个尖酸,一个油滑,讨人嫌得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
  岳濯缨扭头对方廷玉和祝青青说:“天色不早了,你们回房歇息去吧。”
  两个人走出佛堂,方廷玉又想起点什么事来,抓起祝青青的手:“跟我走。”
  他拉着祝青青,直奔二叔二婶的院子。他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一脚踹开门。二叔正坐在桌子旁边喝酒,被门的哐当声吓得将酒杯扔到地上。见是方廷玉,他强行镇定下来:“小兔崽子,大半夜的你踹门想干什么?”
  方廷玉傲视他,把祝青青往身边一拉:“没什么,就是来告诉你一声,从今往后安分一点,不要再打青青的主意。”
  二叔气得鼻子都歪了,拍着桌子站起身来:“怎么说话呢?跟谁说话呢?”
  方廷玉逼近一步,眼神黑沉如铁:“跟您说话呢,二叔。”
  “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叔啊?懂不懂长幼尊卑?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就凭我是方家的长房长孙,方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这句话震慑到了二叔,他跌坐到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廷玉满意地拉着祝青青转身,回房。他直接拉着祝青青去了自己的房间。回到房间里,他把祝青青按坐在椅子上,点灯,翻箱倒柜,找到了跌打酒和白药。他再撸起袖子,把一盏油灯挪到近前,给祝青青处理伤口。
  “你也受伤了。”
  “嗯。”
  “待会儿我也帮你包扎一下。”
  “好。”
  长久的沉默,只听见风吹树梢、雨打窗棂和爆灯花的声音。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祝青青模模糊糊地想。
  她问:“岳伯伯怎么会突然出现?”
  “我叫‘小篮子’去郊外喊他回来的。奶奶说过,岳家全家上下就岳濯缨一个人是明白人,这件事非他不能了。”
  他平日里表现得像个张牙舞爪的小霸王,一双拳头走天下,但其实内心细致、头脑机敏,非到关键时刻才肯显露出来。比如今天,从事发到了结,短短半天时间,他迅速安排妥当所有事情:送祝青青出去避祸,叫岳濯缨回来了事。
  连为她准备盘缠都忙而不乱,还记得带两件干净衣服给她换洗。
  唯一没算到的是,她竟然回来自投罗网了。
  方廷玉用棉布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擦着她脸上的伤口,抱怨道:“你回来干什么?净添乱。你不回来,这件事也就了了。锦鳞哥的伤,你一跑,无法对证。何况岳家和我家关系盘根错节,是姻亲,也是生意伙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敢真送我去坐牢?多半到最后讨价还价,在生意上占点便宜。你平时的聪明劲都哪儿去了?”
  祝青青鼓腮道:“我回来是为了义气,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义字。你肯替我顶罪,我怎么能真的一跑了之呢?”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