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是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中的纸。宣即宣城,唯有宣城所产的纸才叫宣纸。而宣城里最好的宣纸,都出自泾县一县。
泾县有造宣纸必需的青檀树和好山泉水,混合沙田稻草,加工工艺极其复杂,需要经过数十道工序,才能化腐朽为神奇,把树皮和稻草沤成纸浆,再经过捞纸、干焙火透、选纸、剪纸等过程,才终能成为一刀刀成品宣纸,销往世界各地,变成文人墨客们抒情寄性的载体。
纪春生托起一张刚焙干揭下来的宣纸给他们看:“摸一摸,还有余温呢。”
他爱惜地看着纸张:“宣纸又叫千年寿纸,一张宣纸成型后,可以千年不腐朽。想想看,你今天在宣纸上写下一句话,一千年后的人还能看得到,多神奇啊。”
祝青青眼睛一亮:“那宣纸岂不是最适合拿来写婚书?此书不朽,此情不渝——多好的兆头啊。”
方廷玉拿余光瞟一眼祝青青:“好难得啊,无情的祝青青也有这么多情的时候。”
祝青青摇头:“非也。我只是想到,这倒是个不错的卖纸噱头,用‘此情不渝,此书不朽’来打广告,在纸上印一些吉祥图纹,撒一点金箔,再做些精美的装帧,价格应该可以再翻几倍。”
方廷玉无言以对,半晌才说:“奸商!你不是个读书人吗?怎么这么会打如意算盘?”
祝青青理直气壮:“我这是干一行爱一行。”
纪春生道:“青姑娘这个想法倒是新鲜,我觉得可行——前面就是捞纸间了,你们想不想试一试捞纸?”
捞纸,即把纸浆变成纸张,是宣纸生产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纪春生带他们进了捞纸间,先让他们看师傅们操作,边看边讲解:“捞纸要用到的工具是帘床、纸帘、帘尺这三样。两个人抬着帘床,把纸帘放在帘床上,用帘尺压住边缘,侧着把帘床下入纸浆池,左右各捞一下,然后抬起帘床,取下纸帘,把粘在纸帘上的纸张揭下……”
方廷玉突然计上心来,凑到祝青青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祝青青“扑哧”一笑。
讲解完后,纪春生让他们自己试试看。方廷玉和祝青青自然是同抬一张帘床,纪春生自己去和海棠搭档,留下二叔没得选,只好和一位老师傅配合。
二叔不情不愿地走到仅剩的空纸浆池旁,抬起帘床,却发现少了一样东西,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地找。方廷玉笑着问:“二叔,您找什么呢?”
二叔纳闷地说:“我这儿的帘尺去哪儿了?”
方廷玉提高音量,故意说:“找帘尺啊?原来我二叔没有帘尺。”
二叔还未察觉到其中的玄机,附和道:“是啊,我怎么没有帘尺?”
话一出口,整个捞纸间里的人都哄堂大笑。
二叔这才察觉自己被方廷玉摆了一道,脸“唰”地就白了:“小兔崽子,你耍我,是不是你把我的帘尺藏起来了?”
方廷玉一边笑,一边继续揶揄他:“俗话说,面子是自己挣的,您没有‘廉耻’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二叔气结,把帘床往纸浆池里狠狠一摔,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方廷玉眼看着他走了出去,这才转过头来。
对面祝青青笑吟吟地看着他:“以前没看出来,你嘴巴这么坏。”
方廷玉用帘尺压紧纸帘:“承让承让,比不过你。准备好了没?一、二、三,下水。”
纪春生凑过来看他们捞的纸:“不错,作为新手,很可以了。”
祝青青十分得意:“我看过书的,《天工开物》里讲了宣纸的做法,里面说捞纸的窍门,厚薄由人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我手上小心着用力呢。”
方廷玉咕哝:“祝博学,就爱显摆。”
纪春生伸手取下纸帘,帮他们揭下湿纸:“这是你们捞的纸,等焙干了,可以拿回去做个纪念。”
方廷玉纳闷:“这么多纸一模一样,一起贴在火墙上焙干,到时候还认得出哪张是哪张吗?别给我们拿错了。”
纪春生笑道:“孙少爷要是不放心,可以在自己的纸上做个印记。”
过后,方廷玉果然跟着他去了焙纸间,眼看着他把自己捞的那张纸贴上火墙,在火墙前蹲守了半天,等到纸焙得微干后,用手指蘸了红印泥,在纸眉处重重地按了一个手印。
祝青青在旁边手托着腮看他折腾,嘲笑他:“真幼稚。”
夏天结束,从泾县回到徽州,老太太的病果然好了很多。
但老年人的病情最易反复。第二年秋天,西风乍起时,她又病倒了。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第一天还不过只有风寒症候,才过了三天,老太太就已经卧床不起,到第十天,已经难进水米了。
岳汀兰的父亲岳濯缨于医道上是个高手,他来探病,为老太太看诊后悄悄对二叔说:“有什么想见还没见到的人,赶紧写封信叫他来吧——乃文最近有消息没?”
整个方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作为老太太先前的丫鬟和未来的方家孙少奶奶,祝青青也停了在老铺的学习,留在家里贴身伺候,每天就睡在奶奶房里。
方廷玉也想暂时休学,却被奶奶极力阻止,他只好每天忧心忡忡地去上学。
这天冬阳高照,难得一个干爽晴朗的天。问过大夫后,祝青青听奶奶的吩咐,开了门和窗,通通风,让阳光照进来。
老太太的精神也比往日好了些,挣扎着下了床,倚在美人榻上,边晒太阳,边和祝青青说话。
“你明年就十七了吧?”
“嗯。”
“小宝明年也十八了。咱们徽州古来就有‘十三爹十四娘’的说法,说的是男人十三当爹,女人十四做娘。按照规矩,你们也是时候成亲了——我开玩笑的,瞧你,眼圈都急红了。别担心,奶奶不逼你嫁给小宝,当初说是权宜之计,就是权宜之计。”
当初在大寿上,那一出“花田错”过后,奶奶突然宣布要把祝青青许配给方廷玉。过后在小屋里和祝青青私聊的时候,她说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她知道祝青青一定是个书香望族家的遗孤,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秘密,也有自己的志向,是绝不会甘心永远留在方家做一个卖身丫鬟的。但祝青青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除了满腹诗书,毫无所长,不能维系自己的生计,只能权且留在方家。
偏生方家二老爷天生好色,盯上了祝青青。奶奶纵然能维护她一时,但终究有撒手而去的一天。
奶奶这才想出了把青青许配给方廷玉的主意,好打消二老爷的念头。也正好借着这一层身份,让祝青青好好管束一下方廷玉,让他文静一点,好好读书,以后走仕途。不要跟他爹一样,满脑子都是从戎报国、上阵杀敌的念头。
“交代后事的时候,我会留下话……”
祝青青打断她:“哪里就到交代后事的地步了?看您今天这精神头,我看您还能再活个至少三十年呢。”
奶奶笑了:“就你嘴甜,专会说花言巧语哄人——别打岔,我会留下话,吩咐小宝不许在二十一岁前成亲。你明年十七,还有四年时间给你。这四年里,你要好好跟海棠学做生意。”
“您就对我那么有信心?万一四年后我还是没能力飞出方家呢?”
奶奶瞟她一眼:“要是四年你还飞不出方家,那还想什么巴黎,乖乖留在我们方家当我的孙媳妇吧。”
祝青青半真半假地说:“那可不行,我要留下来了,汀兰可怎么办啊?”
老太太“扑哧”笑了:“就你刁钻!”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怅然:“汀兰……汀兰是个好姑娘,最难得的是有一股痴气和憨气。这一点上你不如她,你太聪明。”
“你知道无亲无故的,奶奶为什么要帮你吗?因为你像一个人——奶奶年轻时候的小姐妹,聪明,勇敢,一往无前,连那点子卖弄学问时的得意劲儿都像。”
“我哪有?”
“行啦,别在我面前装乖装委屈了。奶奶活了一辈子,都活成人精了,就你那点小把戏还想骗我?”
祝青青羞赧地摸摸额头,笑了。
“聪明、勇敢、一往无前,都是好德行。但是奶奶要告诉你,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有时候聪明勇敢过了头也不好,会忽略掉很多东西。而那些东西,可能才是最重要的。”
祝青青似懂非懂。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那您的那位小姐妹后来怎么样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眼神迷茫地看着青砖地上阳光里婆娑的树影:“她……后来我们反目成仇了。但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手帕之交,是一起在后花园里偷偷读禁书,结伴偷溜出家门去乡下看社戏的交情……”
那时前清还没亡,光绪皇帝还在位,久远的少女时代,两个规矩森严的名门望族家的女孩,偷溜出家门去乡下看社戏,需事先有精密的部署。
那时风气也闭塞,为免麻烦,也不敢穿女装,她们偷了两件兄弟们的衣服换上。
乡下社戏比不得家里唱堂会请的都是名角儿,乡村野戏,演员行头粗劣,功底拙劣。社戏上卖的吃食也无非是又干又咸的兰花炒豆,比不上家里的精致点心和清香茶水。
但回想起来,那一天就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无忧无虑的少女们摆脱了家族规矩,还没有反目成仇,也还没有成为谁的妻子、母亲和奶奶……轻盈得就像那一夜的晚风。
“嫁进方家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奶奶要嘱咐你,汀兰是个好姑娘,人一生难得遇到一个真朋友。你和汀兰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你们反目。哪怕有一天你真喜欢上了小宝,小宝也不值得你们俩为他反目。”
“这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是不可能喜欢上方小宝的。”
老太太被她逗乐:“在你眼里,我家小宝就这么差劲?”
祝青青连忙辩解:“那倒也不是。小宝他聪明敏捷,有朝气又有侠气,看着是个纨绔小霸王,但其实温柔心细,很会体贴别人……但是,我可是要去巴黎的,我志在四方,才不是那种为情所困的小儿女呢!”
老太太点点头,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说:“青青,你有没有发现,你虽然熟读唐诗宋词,却未必理解它的真意。小宝却相反,他知道得少,但懂得多。”
祝青青不服气:“才不是呢。他懂什么呀,他连唐诗里的青楼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是寻欢作乐喝花酒的地方呢。”
奶奶笑道:“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唐诗宋词,是古人借诗词抒情言志的,说穿了,诗人都多情,但你是个多情的人吗?你呀,你不仅不是,还爱嘲笑多情。你扪心自问是不是?”
祝青青懵懵懂懂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回想起那一日在绣楼上给方廷玉讲晏小山,方廷玉失落于晏小山不止一个红颜,她却嘲笑方廷玉执着于“情有独钟”是天真幼稚。
在泾县,方廷玉守在火墙前等自己做的那一张纸干,还在上面按了个手印,生怕弄错,她当时也觉得方廷玉这个人怎么这么幼稚。
现在想来,方廷玉哪里是幼稚,分明是深情。
反倒是自己,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嘲笑方廷玉的天真和深情。
她有些讪讪:“仔细想想,倒真是……”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聪明过头,是个敏字;小宝深情过头,是个痴字。痴这一点随他爹。乃文和小宝的娘是少年夫妻,两个人感情很好。乃文少年时也和小宝一样爱笑爱闹,看不出来是不是?是阿温死后,乃文才变得沉默寡言的。”
阿温,祝青青想,原来方廷玉的娘叫阿温。
“奶奶真担心你们以后会吃亏在自己的敏和痴上——不说啦,万事各有缘法,都是各人的命。我困了,日头也下去了,关门关窗吧。”
那天之后,老太太再也没能下过床。
老太太去世那天,赶上初一,二叔去老铺里查账,二婶进庙里上香给奶奶祈福,方廷玉在学校里上课。整个方家,除了家仆,只剩下祝青青一个人在老太太身边。
弥留之际,老太太用枯瘦的手攥着祝青青的手腕,交代最后的遗言:“乃文我是管不了了,我不能还他一个阿温……但是小宝你要替我守住了,别让他去打仗……”
徽州风俗,人故去后,下葬前要在家中停灵几日。
晚上,祝青青陪着方廷玉一起守灵。
一张张白纸钱扔进火盆里,被火苗舔舐,化成烟和灰随风卷出,扑到人脸上。方廷玉揉了揉眼睛,一双眼睛因为泪和灰已经变得通红。
祝青青摘下衣襟上的手绢,倾身过去,帮他擦眼睛。
方廷玉伸手握住祝青青的手腕,声音嘶哑地问:“奶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祝青青没有说话。
半晌,她垂着眼睑看着火盆里的火苗,轻声说:“她说,‘阿媛,焦赞要出来了’。”
方廷玉有些茫然:“阿媛是谁,焦赞不是杨家将吗?”
焦赞……是京戏《三岔口》里的主角。阿媛,想必就是奶奶那位曾经最好后来却反目了的小姐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又回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
锣鼓喧天,摩肩接踵,她站在长板凳上,手里拿着一包兰花豆,踮起脚抻长脖子盯着戏台。终于,她和小姐妹都喜欢的焦赞要出场了。她目不转睛,兴奋地伸手去拉小姐妹的袖子,提醒她:“阿媛,焦赞要出来了。”
一伸手,已是大半生。
方廷玉没有再追问,他只是轻声说:“祝青青,我没有奶奶了。”
他克母而生,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也因伤心远走沙场。二叔和二婶小人善妒,一向把他当成眼中钉,是奶奶一手把他带大的。
他望向祝青青的眼神脆弱而茫然:“我只剩下我爹一个亲人了,我爹他……他一定会平安回家吧?”
如今前线战事紧急,身为肩扛家国的军人,方乃文甚至没有办法回来送亲生母亲最后一程。
祝青青内心惨然,她反手握住方廷玉的手,柔声安慰他:“你爹会平安回来的……方廷玉,有我在,你不要害怕。”
第6章 :一诺
祝青青发现,方廷玉变了。
他变得冷淡——
放学后不再来老铺接自己回家。周末在西花厅绣楼上教他读诗时,他也心不在焉,不像往常那样,时不时就要捣乱作怪引她发笑。
他变得浑蛋起来——
二叔二婶把方廷玉和祝青青叫过去,考问方廷玉的学问。
奶奶不在了,方廷玉的父亲也在东北打仗,全家数二叔二婶辈分大,于是两个人便堂而皇之地做起了当家人。
二叔装模作样地坐在太师椅上,用唾沫沾湿手指,翻一页唐诗选集,点:“《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就背这首吧。”
这首诗十月里祝青青就教过方廷玉,当时他背得很好。
没想到现在他却开始胡诌——
“北风卷地白草折,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枝红杏出墙来,千树万树梨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