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廷玉讪讪地刚要松开手,却被祝青青反手捏住手指:“我也会看手相,我也给你看看。”
她歪着头看了半天,说:“少爷,你命格不错啊,我看出来你以后能心想事成、建功立业,当上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凯旋衣锦还乡,全徽州的父老乡亲夹道欢迎……”
方廷玉问:“那你在哪儿呢?”
祝青青看他一眼:“我在法国啊。”
她在法国。
他和她都会有光明的未来,但他们的未来里不会有彼此参与。
方廷玉抽回手,清了清嗓子:“那……以后我要是有空去法国找你玩,你可别装不认识我。”
祝青青撇嘴:“我是那样的人吗?塞纳河左岸有一家咖啡馆,叫普罗可布咖啡馆,Le Procope,是巴黎的第一家咖啡馆,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如果你来法国,我就在那里等你,请你喝一杯咖啡。”
“那说好了,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第5章 :采莲
一九三二年,徽州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刚入初夏,暑气已近溽热。每天傍晚,方廷玉都会骑自行车载祝青青回家。到家时,他的校服都被汗溻透了半边。
少年人倒还无所谓,只是苦了老年人。奶奶已是花甲之年,自去年冬天以来,身子一直不舒服。在溽暑煎熬下,她不思饮食,神情越发恹恹的。
文心堂老铺的伙计纪春生借机邀请奶奶去他老家的乡下消暑。
纪春生的老家在宣城下的泾县,是产宣纸的地方,方家经销全国的宣纸都是来自这里。
奶奶欣然接受邀请,还带了二叔、海棠和方廷玉、祝青青一起。一来为消暑,二来也为了让方廷玉和祝青青见识一下泾县满坑满谷的造纸作坊。
泾县盛产青檀树,造宣纸,非用青檀树皮不可。造纸需水,泾县河川密布。有山有水有树,果然是个消暑的好地方。
泾县家家造纸,造纸作坊数不胜数,纪春生家也开了一间造纸坊。
方家一行人就住在纪春生的家里。
清晨,晨曦初露,东方启明星尚未完全消失,方廷玉就被祝青青拉起来,睡眼惺忪地去河里划船。
前一天晚上,河里荷花含苞未放的时候,祝青青在好些荷花苞里放了茶叶。茶叶放在薄纱做成的香囊里,让荷花香气熏了一夜,清早花苞绽放时取出来,用雨水烹茶,是为“荷花茶”。
方廷玉划着舴艋舟,祝青青指挥他:“往右,小心别碰着荷叶。”
方廷玉昨晚就被她抓了壮丁当船夫,到现在还没睡醒,一边划船,一边打哈欠,嘴上还不忘嘲讽她:“就数你们文人造作,喝个茶而已,还要什么荷花茶、菊花茶。”
祝青青探身去取荷花苞里的茶包:“这可不是我想的,是芸娘。况且我也不是为自己喝,我不爱喝茶。我想试试在老铺里卖荷花茶,专卖给那些文人雅士和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
哦,芸娘,祝青青爱煞的那本《浮生六记》里,作者沈三白的妻子芸娘。
方廷玉又打了一个哈欠:“你学谁不好,学她,她可短命。”
祝青青回头白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打过哈欠,被清凉的河风一吹,人也清醒许多,方廷玉眼尖地发现祝青青的袖口湿了。河上晨露重,沾湿了她的袖口。
“祝青青,过来。”他懒洋洋地说。
祝青青有些莫名其妙:“干什么?”
方廷玉伸手,帮她把袖子一点一点挽起来,直挽到手肘:“袖口都让露水给打湿了。”
祝青青“哦”了一声,转身继续采荷花茶。
总共就放了几十个茶包,太阳升起来时就采完了。方廷玉问祝青青:“回家去还是怎么着?”
祝青青跪坐在船上剥莲蓬,莲蓬是刚刚才采的:“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风,回去怪可惜的。划船游湖吧,午饭时再回去。”
方廷玉撇撇嘴:“反正不是你划船。”
祝青青充耳不闻,假装没听见,举目远眺:“啊,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我想起一首诗来。”
她一边剥莲子,一边就着莲子落地的节奏念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念完诗,方廷玉问:“这是一首思念情郎的诗?”
祝青青十分惊讶:“哟,我徒儿出息了,都听出来这是在思念情郎了。”
方廷玉忽略她话里的讽刺:“这情郎不是个好东西啊,思念他干什么?”
“怎么不是好东西了?”
“望郎上青楼……他都去青楼了,还能是什么好东西?”
四周一片寂静。半晌,祝青青铁青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青楼,是指漆成青色的小楼,用在诗里,一般代指女孩的住处……方廷玉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偷偷跟二老爷去喝花酒了?”
方廷玉对天发誓:“绝对没有!”
闹了这么个笑话,他也有些讪讪。他偷偷瞟了一眼祝青青,心想:“望郎上青楼”是错的,但“垂手明如玉”倒是真的。
祝青青的袖子挽起,露出两截白生生的小手臂,手腕上系着红绳。左手拿着个翠绿的莲蓬,右手与荷花一色的手心里躺着一把莲子。红白粉绿相互映衬,明如玉,十分动人。
正胡思乱想着,祝青青把右手伸到他眼前:“喏。”
方廷玉抓了一把莲子塞进嘴里:“啊呸,苦的。你没去莲心,你故意的!”
祝青青笑得前仰后合:“看你睡眼惺忪,给你吃点‘苦’,让你清醒清醒。”
舴艋舟在荷花浦里穿行,日头渐渐升高,船上也晒了起来。
祝青青被太阳晒得迷迷糊糊的,往甲板上一躺,用手绢遮脸挡住阳光:“好困,我睡一会儿,你小心看着船,别划进河汊里。”
方廷玉有些纳闷:“既然困了,为什么不回家去睡?”
手绢下,祝青青的声音瓮声瓮气:“我不,回家哪还有这么好的阳光?”
方廷玉无言以对,只好说:“你可真刁蛮,你在家时也这样?”
“哪里哪里,在家时也就多十倍而已。”
“那你怎么不敢对我奶奶和二叔二婶这样?就会对我刁蛮,在他们面前就装乖装委屈。”
“你跟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好欺负。”
她还挺理直气壮!
方廷玉无言以对。
祝青青倒是一直没睡着,半梦半醒地和方廷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江南真好,有水有船有荷花。难怪诗里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方廷玉心念一动。
他问祝青青:“那是江南好,还是巴黎好?”
祝青青没答话。
方廷玉追问:“江南好还是巴黎好,嗯?”
祝青青翻了个身,咕哝道:“别闹,困了,我要睡觉。”
躺了半天没睡着,现在倒说困了。方廷玉扔了船桨,凑到她身边,掀开手绢:“别睡了,你看景色这么好,你睡觉不是暴殄天物吗?快起来赏景,你们文人不是最爱吟风弄月了吗?”
祝青青紧闭双眼,打定主意不理他。
方廷玉朝手心里哈一口气:“好啊,非逼我用撒手锏是吧?”
他把手伸向祝青青的腋下,挠她的痒痒:“快起来、快起来!”
祝青青怕痒,被他骚扰得睡不着,一边躲,一边和他互相推搡。突然,方廷玉“哎呀”一声,整个人朝后栽下去,“咕咚”一声沉进了河里。
祝青青心一紧,忙扒到船舷上喊他的名字:“方廷玉!方小宝!”
没人回应她。
祝青青慌了——她不知道方廷玉水性到底怎么样,虽说是初夏的天气,但这河水深,又还是冷的,万一方廷玉腿抽筋了呢?半晌仍不见方廷玉钻出水面来,祝青青的声音都慌得变了调:“方廷玉,别闹了,快出来!”
一片水花猛地溅起,溅到祝青青脸上。方廷玉从河里钻出来,一脸得意:“吓死了吧?叫你把我当壮丁用!”
祝青青气得就要拿起船桨把他拍进水里。
方廷玉爬上船,整个人湿漉漉的。祝青青也不理他,铁青着一张脸自己划桨。
方廷玉边拧水,边跟她搭讪:“咱们去哪儿?”
半晌,祝青青才回答:“回家,全身都湿透了,不回家换衣服,难道等着生病?”
方廷玉嬉皮笑脸地夺过船桨:“我家青青真是嘴硬心软,原来还心疼我呢。”
祝青青咬牙切齿:“心疼你?你淹死了我都不心疼。”
方廷玉边划船边答话:“可别,你没见过我们这儿的贞节牌坊?我要是死了你可就是小寡妇了,要为我守一辈子寡,多惨哪。”
祝青青冷笑:“你当我傻吗?少爷,已经民国了,婚姻自由,前清的皇妃都跟皇帝离了婚,早没有贞节牌坊那回事了。你要是死了,我扭头就去法国。”
“一滴眼泪也不为我掉啊?”
“不掉。”
“唉,你可真无情,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哟,你还有触景生情,想起诗来的时候?哪一首?”
“谢直的《卜算子》: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这是一首诀别断情的诗。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我是绝对不会思念你的了,你也不要再思念我,把你从前对我的那份痴情,用在其他人身上吧——如此无情,如此绝情。
念着这首诗,望着桨下的浪花和夹岸的青山,方廷玉的心蓦地隐痛。
假如有一天祝青青真的去了法国,大概他们两个人就会像这首诗说的那样吧。她这么无情,一心想着她的法国,她定然是不会思念他的吧。
只听祝青青轻轻地“呸”了一声:“我跟你,哪来的‘从前心’?”
是啊,方廷玉淡淡地笑了。哪来的“从前心”,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假戏罢了。
祝青青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识过南方乡下的夏天,对什么都觉得好奇。每天午后,人人都在睡午觉,独独她不愿睡,老是往河边和山上跑。怕她迷路出事被蛇咬,方廷玉只好舍命陪君子,每天强忍着睡意跟在她身后,满山乱转。
这天午后,两个人又偷溜出去转山。已是浓夏,满山翠绿蓊郁,蝉鸣声阵阵。太阳晒得人皮肤发紧,偏偏祝青青还不愿走在树荫下。方廷玉于是摘了两片大荷叶当伞,两个人顶着荷叶在大太阳下走,像两只上岸的青蛙,边走边说着话。
祝青青见什么草木都觉得稀奇。
“这是什么花?长得挺好看。”
“萱草。”
“这就是萱草?孟郊《游子》诗里‘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的那个萱草?”
“是啊,还有个别名,叫黄花菜,‘黄花菜都凉了’的那个黄花菜。”
“煞风景!”
又看到一种草,嫩绿可爱,形状像是三颗爱心拼成的花,祝青青问:“这是什么?”
方廷玉仔细看了看:“薇草。”
祝青青谨慎地追问:“没别的名字了?”
方廷玉“扑哧”一笑:“你们文人好奇怪啊,叫什么名字不都是它,有什么分别?矫情。”
祝青青这才放下心来,俯身摘了一朵:“当然有分别了。有句老话叫人如其名,名字能彰显一个人的风骨,物件也是一样……要不然你为什么那么忌讳别人叫你方小宝呢?难道叫方小宝就不是你了?”
方廷玉作势要挠她痒痒,祝青青往回一缩,讨饶道:“少爷,我错了,饶了我吧。”
她把薇草放在手指间把玩,对着阳光看:“这个薇草,兴许就是《诗经·采薇》里说到的那种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她没教过方廷玉这首诗,方廷玉问:“什么意思?”
祝青青边走,边解释给他听:“这是一首行军诗,讲的是一个军人在回家途中的所思所想。他采摘着充饥的薇草,担忧着未卜的前程,思念着家乡的亲人。想起当初离家的时候,还是杨柳依依的季节,如今回家路上,却只见漫天飘雪。时移世易,一切都变了模样,他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悲伤。”
听了她的讲解,方廷玉突然沉默了。
半晌,他才轻声说:“也不知道我爹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父亲方乃文是个军人,随军队驻扎在东北。方廷玉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去年奶奶过大寿时。在那以后,九月里,日本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占了东三省,父亲随军队退守热河省。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回过家。
祝青青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在这时,她一眼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几个人影。她扯了扯方廷玉的袖子,小声说:“看那儿。”
两个人往前走几步,躲到一棵青檀树后观察。
细看,发现前面几个人是二叔、海棠和纪春生。
三个人正你推我搡地吵吵嚷嚷。只听二叔阴阳怪气地道:“哟,我说大中午的你来山上干什么,原来有人在这里等着你。纪春生,看不出来啊,眼光不错,盯上我们海棠大掌柜了,你爹娘知道你跟个小寡妇眉来眼去的吗?”
纪春生愤怒地说:“二老爷,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祝青青恍然大悟:“平时在文心堂,我就觉得春生看海棠姐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原来他们两个人……”
见方廷玉就要蹿出去,祝青青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去教训一下二叔。”
“用得着你教训?春生又不是死的,假如他能让二老爷欺负了海棠姐,那海棠姐也没必要再和他有来往。况且海棠姐和春生显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在交往,你现在贸然冲出去,他们多尴尬啊。”
方廷玉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是,等我想个办法,非让二叔当众出个丑不可。”
于是两个人悄悄地沿原路返回。
方廷玉老想着捉弄二叔一把,很快,机会来了。
纪春生邀请客人们参观他家的造纸坊。纪家纸坊在泾县算是比较大的,每年产出的宣纸,经各杂货号经销全国。其中,方家老号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客户之一。
纪春生在家排行第二,造纸坊轮不到他继承,所以才去了徽州,在方家文心堂老铺里做一名伙计。
他带着海棠、二叔、祝青青和方廷玉参观造纸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