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发音需要卷起舌尖,银牙贝齿间一点水润粉红。
方廷玉跳起来:“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去向奶奶问安呢!”
他一阵风般冲下了楼,留祝青青一个人在书房里蹙眉纳闷。
祝青青平时做学徒,晚上还要看闲书,有时候熬夜到三更,第二天教方廷玉读诗的时候就难免犯困。于是她偷懒,布置方廷玉写大字,自己手托着下巴打盹儿。
方廷玉偏使坏不让她睡。他故意大声念诗,或者抓着她的辫梢搔她的鼻尖,祝青青便骂他。
她原本说一口北方官话,在徽州待得久了,也受吴语影响,口音变得绵软,困倦之下说出来的话越发娇嗲,不像骂人,倒像撒娇。
半撑着眼皮,她困得不行,还要鼻音浓重地骂人,让方廷玉想起小时候熬猫——小猫越是想睡,他就越要逗它,看小猫脚步踉跄地乱晃。
最后,祝青青半眯着眼睛讨饶:“少爷,别闹了,消停一会儿吧,我真的好困。”说着说着,她索性不再强撑,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方廷玉也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了一会儿她睡觉,观察她兔子样翕动的鼻子,蝴蝶样震颤的睫毛,被呼吸轻轻掀动的刘海。
墙外突然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脆桃软杏沙瓤瓜,龙眼阳桃甜李子!”
方廷玉站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再回来的时候,他手中捧着水晶缸,里面用凉井水浸着各式水果。
一进书房门,他就看见祝青青睡醒了,正半闭着眼睛伸懒腰。
方廷玉捞了一个桃子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的哈欠。
被冰凉的桃子一激,祝青青彻底清醒了。她把桃子拿出来,放在一旁不吃,伸手去拿水晶缸里的软杏。
七月正是杏期,新摘的杏子又甜又软,带着一点微酸,十分生津。她一口气吃了四个杏,要拿第五个的时候,方廷玉眼明手快地抱走水晶缸:“你没听过吗?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祝青青可怜巴巴:“我再吃一个。”
方廷玉无奈,在水晶缸里挑了半天,拣了一个最小的给她。
祝青青高高兴兴地吃杏,方廷玉问:“你喜欢吃杏?”
祝青青“嗯”了一声:“杏伤胃,从小奶娘便不许我多吃,家里也不买杏。但邻居家有一棵杏树,结了果子会送我们。每年三月杏花一开,我就盼着它七月结果,每天倒数日子,那种期待的心情,能高兴整整四个月。”
方廷玉“扑哧”一笑:“瞧你那点出息。”
祝青青遗憾地说:“可惜你家没有杏树。”
方家花园里,有桂树也有柳树,单单没有果树。
一天,放学回来,方廷玉满脸沮丧,眉头紧皱。
祝青青问:“怎么了?在学校闯祸了?”
方廷玉哭丧着脸:“比这还糟糕,原来的国文老师走了,换了个新国文老师,你猜是谁?”
“谁?”
“‘小篮子’他爹!”
祝青青眉毛一挑,“扑哧”笑了。
“小篮子”的爹,岳清岳濯缨,老太太嘴里那个“岳家长辈里唯一的明白人”,那个说再见到方廷玉就要打断他腿的人。
正所谓冤家路窄。
方廷玉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喏,他给我的,说是送给你。”
祝青青接过书,是一本《孟子》。
翻开来,扉页上用钢笔题着字:赠小友青青。
落款是岳濯缨。
他有前清的秀才功名,又是个不惑之年的长者,却主动赠书给自己,还平等地称呼自己“小友”。
这个岳濯缨可真有意思。
又过了两天,方廷玉放学回家来,神色又变了,变得比以前还神采飞扬。祝青青问他又怎么了,他神秘兮兮地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祝青青冷哼一声,把手里的英文课本一放:“那你找内人教你英文去吧。”
方廷玉觍着脸皮磨她:“别啊,咱们有婚约,你可不就是我内人吗?”
他插科打诨,到底还是没说出自己的秘密。
这个秘密,祝青青半个月后才知道。
这天,方廷玉和祝青青刚回到家,在书房里补习英文。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来叫,说老太太请孙少爷和青姑娘过去。
祝青青虽然和方廷玉有婚约在身,但到底还没过门,下人们都管她叫青姑娘,一个颇暧昧的称呼。
一进客厅门,就看见老太太满面寒霜地坐在那里。
客厅里还有几个陌生人: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温文儒雅的中年人,一个满脸气急败坏的男人和一个灰头土脸穿着县中校服、与方廷玉年龄相仿的男孩。
祝青青心里“咯噔”一声,余光觑了一眼方廷玉。
肯定是这个小霸王又犯病了,在学校打人。
她猜得没错,方廷玉在学校打了同学,同学家长找到校长告状,现在校长带着苦主来方家要说法。同学家长不依不饶地给老太太看儿子身上的伤,吵嚷了半天,老太太又是道歉、赔偿,又是许诺好好教训方廷玉,对方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校长和苦主父子走后,老太太一声怒喝:“跪下!”
方廷玉听话地“扑通”一声跪下。
祝青青也跟着跪下来。
老太太拍了一下桌子:“我不问你为什么打人,今天就是要你明白,无论为什么,都不该打人。吃完晚饭,你和青青去池塘边跪着,不到三更不许起来。”
方廷玉抬起头来:“我一个人犯的错,您罚她干什么呀?大清都亡了,您怎么还搞连坐呢?”
老太太冷笑:“心疼啦?还记得定亲那天,我跟你约法三章说的什么吗?”
方廷玉气馁了。
那天他帮祝青青向奶奶请求,要奶奶答应祝青青在老铺做学徒,奶奶提出三个要求:好好读书,乖乖学诗,不许打架。
这三条,如有违背,连祝青青也要跟着他一起受罚。
男子汉一诺千金,方廷玉不好意思再讨价还价。
但到底还是拖累了祝青青,方廷玉心里十分愧疚,祝青青倒并不在意。吃过晚饭,两个人在后花园的池塘边碰面,选在枝条繁茂的柳树下,双双跪下来。挨到三更,祝青青问方廷玉:“哎,你最近是不是在跟什么人学武术?”
方廷玉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下午我瞟了一眼那个人身上的伤,后脖颈那块瘀青像是西洋搏击术的招式,这可和你以前用的王八拳不一样。”
“你还懂西洋搏击术?祝博学,世界上有你不懂的东西吗?”
“一般一般啦,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在跟人学武术?”
已经被问到这种地步,方廷玉也不再隐瞒:“是,在你之前,有一个教我学诗的纪先生,他是讲武堂出身的,因为偷教我功夫被奶奶赶走了。没想到前段时间又在学校遇见了,他现在是我们的乐歌老师,我在偷偷跟他学武术。你也会西洋搏击术?”
祝青青摇头:“我爹不让我学,说我已经够野了,再学这些有的没的怕会闯祸。”
方廷玉斜眼觑她:“你都闯过一些什么祸?”
祝青青抬头望天,不回答。
方廷玉换了话题:“你也不问我为什么打那个同学?”
祝青青摇头:“有什么好问的,你又不是无事生非之人,他挨打,肯定是因为他该打。”
这句话像一壶热酒,顺着喉咙流下去,方廷玉从喉头到心里都暖洋洋的。
入夜的花园十分寂静,没有人声,只听见蝉鸣、蛙鸣和流水声。月已到天心,有薄云轻遮,柔白月光洒在湖面上,荡出银光粼粼。
已经是夏末季节,湖里的荷花还未开败,有青蛙蹲在荷叶上面,一蹬腿,又跳远了,荷叶便轻轻一晃。
方廷玉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夜里花园的景色,因为罚跪乍一看到,心里莫名有点感动。他对祝青青说:“祝博学,念一首应景的诗吧。”
祝青青睨他:“现在知道诗词的好了?”
方廷玉“哧”地一笑:“咱们能不能有一回舌尖上不带刺,和和气气地说话?”
祝青青看一眼荷塘,又看一眼月亮,沉吟道:“古人说,诗可言志,词可抒情,念一首范成大的《车遥遥篇》吧。”
她清一清嗓子,念道:“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方廷玉知道,那不过是一句诗,应景而已。
可即使半个世纪后,鬓已斑白时,他仍旧记得这句诗从祝青青嘴里念出时,那一刻,他一颗心的悸动。
祝青青没有注意到他的内心震动,念完诗,她只是软绵绵地伸了个懒腰:“‘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了呢。”
到中秋,她进方家就满半年了。
她突然扭头看方廷玉,表情郑重:“说起来,要多谢你和老太太。我去年中秋后,家破人亡来南方逃难,原以为从那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安稳的中秋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祝青青在方家过的第一个中秋。
方家过中秋,和其他大户人家没什么两样。
满陇桂花雨的时节,家里厨娘就开始酿桂花酒,到中秋时刚好酿熟。管家也早就订好了城里得月楼的月饼盒子。
徽州旧俗,中秋佳节,学生馈赠先生塘鱼以谢师恩,方廷玉也恶作剧地捞了池塘里一条巴掌大的红锦鲤送给祝青青。祝青青也不懂此地风俗,欢天喜地地找了个青花缸,盛满清水,把锦鲤养在里面,放到书房的案头上。
中秋,晚上吃过月饼瓜果团圆饭,祝青青受岳汀兰邀请,去岳家和她一起拜月。方廷玉忌惮岳濯缨,不敢进门,就在岳家院墙外等她出来。
祝青青出来后,他骑着自行车,带她去洪琴村看舞香龙。方家管家是洪琴村人,看完舞香龙时间晚了,回不去家,两个人就借住在管家家里……
总的来说,这个中秋过得有声有色,只有一个小小的波澜——
方家有规矩,逢传统节日开祠堂祭祖,负责这件事的是二叔二婶。中秋前,二婶问奶奶:“今年祭祖,青姑娘算不算在内?”
奶奶沉思了片刻,说:“今年就不带她了。”说到底,她和方廷玉之间只是个口头婚约,还算不上真正的方家人。
祝青青和方廷玉也没太在意这件事,他们年纪还太小,看不清这背后的深意——直到很久以后,这件祭祖的小事掀起了大波澜。
中秋之后,天气一天肃杀过一天。很快,单衣换夹袄,夹袄换棉袍。叶子落光了,草木上霜了,外面天寒地冻。周末方廷玉也不再到处乱跑,乖乖地和祝青青待在书房里,写大字,读诗词。
脱离了丫鬟身份的祝青青,逐渐暴露出她那点言情书网大小姐的矜贵和造作来。她在书房里焚香,香炉是宣德炉,方廷玉的父亲方乃文当年用过的,收在柜子里几十年了,又被她翻了出来,香是从斗山街老铺拿来的苏合香。
冬日天寒,人穿得本来就厚,为挡风又不开窗,屋子里气闷,再一焚香,满屋子暖烘烘、甜津津的,熏得方廷玉直想睡觉。
祝青青也不理他的抗议,只是递给他一杯茶:“喝杯茶,醒一下脑子就好了。”
茶也是从老铺拿的,有时是祁门红茶,有时是黄山毛峰,有时是本地产的老竹大方。
方廷玉跪坐在椅子上写大字,祝青青就坐在对面,拿一把小银刀和小铜锤,撬茶饼,敲茶叶。茶叶焦黑,衬得她的手指越发白嫩,腕子上的红绳也越发鲜亮。
方廷玉问:“你爱喝茶?还真像个老夫子。”
他就不爱喝茶,只爱喝白水。就算喝茶,也不会像祝青青这样小杯细品,只会牛饮来解渴。
祝青青瞟他一眼:“不是,我爱喝咖啡。这些茶叶都是方家的生意,卖货的总要知道自家货哪里好吧。”
她是个认真的人,说要学做生意,就拿出十二分的热忱来。
方廷玉“哦”了一声,静静地写自己的大字。
焚香、煮茶,案头有锦鲤悠游。
临字、读诗,抬头见青梅红袖。
窗棂上突然有扑簌簌的敲打声,祝青青伸手推窗,一阵凉风卷着细雨飘进来,外面下雨了。
方廷玉打了个寒战,揉揉鼻子:“祝博学,来首应景的诗吧。”
祝青青看了半天雨,说:“那就来一首清初词人纳兰性德的《浣溪沙》吧。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首诗写得哀戚,不等祝青青讲,方廷玉就觉察到了。他说:“这词听着好伤感。”
祝青青关上窗:“是啊,是悼念亡妻的。”
“词人和原配妻子卢氏是少年夫妻,情投意合十分恩爱,但是妻子年少早亡。后来,他老是想起她,西风乍起的时候看到黄叶飘落,就想起当初和她一起背书打赌,太快乐了,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茶泼出来,把书都泼湿了。”
方廷玉觉得纳闷:“真奇怪,怎么好像没一个诗人的爱情有好下场的?”
祝青青看他一眼:“所以才说‘当时只道是寻常啊’,失去之后才懂珍惜,丧妻的人才写诗悼妻,妻子尚在人间的,当然忙着和妻子赌书泼茶,哪有时间写诗?”
方廷玉想了半天,竟无法反驳,只能承认祝青青说得好有道理。
天气再冷一点,书房里生了炭炉子。方廷玉跟厨房要了地瓜和栗子,在炉箅子上烤地瓜和栗子吃。屋子里有了地瓜和栗子的甜香,祝青青也就把宣德炉收了起来,和方廷玉一起烤地瓜和栗子。
她像是没吃过栗子,十分新奇。烤栗子要在栗子上划个十字刀,她拿着撬茶饼的小银刀,郑重其事地给栗子挨个开口子。
方廷玉一边翻地瓜,一边看她划栗子:“你在家没吃过栗子?”
祝青青正划得不亦乐乎:“吃过,但都是炒好了的糖栗子,没见过生的。”
她突然“哎呀”一声。
栗子表皮光滑,她没按住,刀尖戳到了食指肚。
方廷玉扔下地瓜跑过去,抓起她的手指,想帮她吮一吮血。小时候他手指划破了,奶娘都是这么做的。他也没多想,直到把手指凑到嘴边了,才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况且刀尖钝,祝青青手指也没出血。
方廷玉急中生智,说:“我给你看看手相吧。”
祝青青笑他:“你那个纪先生还教你看手相啊?”
方廷玉抓着她的手,扳着手指看了半天,装模作样地说:“你好厉害,十根手指头都是‘簸箕’,传说中的凤命啊。你要是真去了法国,搞不好会变成法国皇后呢。”
祝青青嘲笑他:“法国早没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