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仔细看会发现,方廷玉长得像他,只是更加清秀——或许是年纪还小的缘故。不知道等方廷玉长到这个年纪时,会不会也是这副模样。可祝青青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小霸王要怎样才能变成大老爷。她看着方廷玉,忍不住“扑哧”一笑。
  方廷玉莫名其妙:“笑什么?”
  祝青青答:“我在想,你四十岁时会不会长成你爹现在的模样。”
  方廷玉回敬她:“反正你看不到。”
  祝青青也不恼,悠闲地回答:“是啊,那时候我应该身在法国——对了,戏班子那边打点好了吗?”
  方廷玉早跟管家打听好了,家里唱堂会请的是徽州名班彩和班。他以方家少爷的身份去找了彩和班班主,跟他约定好了,寿宴当天借他戏班的行头。
  方家是望族,老太太六十大寿高朋满座,徽州地方长官,各富商,安徽、浙江、江苏三省的掌柜们,亲戚朋友,齐齐道贺。花园里摆宴席,足足摆了几十桌。宴席摆在湖边,主宾们边享用美食,边听湖心戏台上的戏子唱戏。
  作为方家的姻亲,岳家也派了人来贺寿,岳锦鳞和岳汀兰两兄妹跟着他们的母亲一早就来了。来宾里孩子不少,围坐了好几桌,岳汀兰拉着岳锦鳞和方廷玉坐在一桌。方廷玉又跟奶奶申请,把自己的“小老师”祝青青也拉到了同一桌坐着。
  彩和班在徽州已经红了几十年,戏班里全是徽州名角,今天贺寿唱的都是热闹烘气氛的名段。
  《麻姑献寿》《彩楼配》《鸿鸾禧》《桑园会》《凤还巢》……一折一折唱下来,台上唱到《桑园会》秋胡戏妻时,祝青青扯了扯方廷玉的袖子:“该去后台了。”
  四个人猫着腰溜去花厅。
  花厅是临时后台,接下来要上场的《凤还巢》演员们正坐在里面勾脸。班主也在,见方廷玉来,满脸堆笑地招呼他:“方少爷,要我帮你们勾脸吗?”
  借给他们唱戏的戏服就挂在衣架子上,祝青青辨认过各人的行头,丢给他们穿上,礼貌地对班主说:“岳家少爷小姐就麻烦您了,我们家少爷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把方廷玉按到椅子上坐下,看一眼桌子上搁着的笔和油彩,略一忖度,拿起笔来,一只手捏住方廷玉的下巴,抬起他的头,狞笑着落笔:“我这也算是报仇了。”
  方廷玉撇嘴:“看不出来你还挺记仇的。”
  祝青青拿手背轻拍他的脸:“别……别说话,会画歪的。”
  她用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指尖有茧。她的手心又绵又软又湿又烫,手背碰在脸上倒是凉凉的。
  方廷玉被迫仰着头看祝青青,她神情严肃,嘴唇轻抿,长睫毛被窗格子里照进来的阳光镏了一层淡金,薄白的脸皮也被晒得泛粉。
  方廷玉乖乖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旁边的班主一边帮岳锦鳞勾脸,一边说:“姑娘手很熟啊,家里有人唱戏?”
  祝青青捏着方廷玉的下巴往向阳处转:“过去我爹爱票戏,常让我帮他勾脸,脸谱我差不多都记得。”
  她手脚麻利,很快就帮方廷玉勾好了。她把他的脸转向镜子,故作恶霸状:“哟,好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卞小姐。”
  方廷玉看镜子。镜子里,方廷玉坐着,脸是一张浓墨重彩的京剧美人脸。祝青青站着,双手按在方廷玉的肩膀上,一张清水芙蓉的少女脸正笑意盈盈地看向镜子。他们身后,花架上的粉月季正被风吹得轻颤。
  前面戏马上就要落幕了,班主那边也帮岳汀兰兄妹画完了脸,跟着唱《凤还巢》的演员一起走了出去。
  只剩下祝青青一个人还没扮上,她听着前面传来的动静,对三个人说:“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
  厅里只剩下祝青青一个人。她对着镜子,边哼唱词,边勾脸。突然间,从镜子里看到厅门开了一线,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弓背塌肩,畏畏缩缩,溜达到祝青青身后,一双带着烟味的手按上她的肩膀,哼笑着说:“我一猜你就在这儿,看不出来姑娘还有这本事,不仅诗读得好,连勾脸都会。老爷我平时也爱票戏,什么时候你也帮我勾个脸?”
  祝青青强忍住拿笔戳他手的冲动:“二老爷,您自重。”
  二老爷依旧涎皮赖脸:“这里就咱们俩,你害什么羞啊?你今年十四了吧?也不小了,我娶你二奶奶的时候,她也才十四……”
  一双手不干不净地朝她脸上摸,祝青青勃然大怒,翻转了手里的笔,就要狠狠地扎他。只听见厅门“嘎吱”一声响,二人望过去,方廷玉懒洋洋地倚门而立,怀里抱着周玉楼的道具宝剑:“二叔,怎么着,您也想登台?”
  二老爷吓了一跳,移开手,讪讪地一路小跑着出了厅门。
  方廷玉走过来牵祝青青的手:“走吧,该咱们登场了。”
  他们走到戏台时,正赶上《凤还巢》的演员下台。
  岳汀兰眼巴巴地看着祝青青:“青青,我有点慌。”
  祝青青鼓励她:“你的戏份不多,就登一次台,唱砸了也没关系,反正咱们就是博老太太一笑。”
  没想到岳汀兰和岳锦鳞没有出错,最后演砸的却是祝青青和方廷玉。到“误认”这一折戏,台上只剩下女装的“卞玑”方廷玉和“周玉楼”祝青青。虽然已经排练过无数次,但以前都是素面朝天,第一次带妆演对手戏,祝青青和方廷玉看着对方,都忍不住想笑。
  祝青青憋住笑,给了方廷玉一个凶狠的眼神,示意他绷住了别笑。这才开口念念白:“嫂子,你别哭啦!”
  话一出口,对岸观众齐齐哄笑。方老太太也忍不住笑了,扭头对大儿子说:“没想到青青诗读得好,唱戏也有模有样。只可惜命不好,沦落到我们家做丫鬟。”
  听了她的话,二奶奶忍不住冷笑一声,斜着眼睛看一眼二老爷。二老爷讪讪地摸了摸鼻尖。
  台上,祝青青上前一步,去扒方廷玉挡着脸的手:“你干吗老挡着脸哪!”
  方廷玉用手挡着脸,躲在手后面笑场。
  祝青青一低头,又发现这“刘小姐”有双大脚:“哟,你脚怎么这么大啊!”
  方廷玉猛地把脚往后一缩。台下观众笑得更欢,《花田错》看过那么多遍,名角演的也看了不少,但这么滑稽喜庆的,众人还是头一次见。
  “周玉楼”终于发现“刘小姐”的不对劲,内心暗忖,这刘小姐怎么不像个女人,该不会是个男人扮的吧?
  取了剑,转身就刺:“哪儿来的狂徒,休走看剑!”
  方廷玉吓得站起来就跑,两个人在台上你追我赶。
  原来的戏本里,被周玉楼戳破后,卞玑立刻跪地求饶。但祝青青为了让戏更热闹,就加了一段追跑。平时排练得好好的,跑几步后方廷玉就跪下求饶,没想到一上台方廷玉还是记错了步数,提前一步转身“扑通”跪下。
  祝青青没收住脚步,跟他撞了个正着,趔趄着栽倒在他身上。
  这样一来,后面的戏都乱了套。
  她恨得拿剑柄戳方廷玉的腰。
  方廷玉双手抱着她,在她耳边安抚,讨饶道:“别戳了,疼疼疼,你听台下大家都在叫好呢。”
  台下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又不是戏子正经登台,票戏而已,谁在乎演砸没演砸呢?祝青青和方廷玉从地上爬起来,岳汀兰也拉着岳锦鳞又上了台,四个人牵着手向台下谢幕。
  下了台,方廷玉发现祝青青的腮上挂着泪珠。
  他俯身歪头仔细看了半天,伸手要替她揩眼泪:“真哭啦?至于吗?我不是早说过,演这戏就图博奶奶一笑,你还真当咱们一个月速成的蹩脚戏能惊艳我奶奶这种老戏虫啊?”
  祝青青别过脸去,举起剑柄又要戳他:“我从来没在台上这么丢人过!”
  方廷玉忙跳着躲开:“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大不了一会儿奶奶打赏的时候,我不要我那份了,换帮你求情行不行?”
  祝青青放下剑柄,用手背擦干眼泪,问:“那你原本想要什么?”
  方廷玉没回答。总不能告诉她,他原本就是打算帮她求情的。
  卸了妆,方廷玉拉着祝青青、岳汀兰、岳锦鳞去向奶奶讨赏。
  奶奶正笑眯眯地等他们来。少年皮肤细白吃油彩,四个人脸上的妆都没卸净,颜色糅进腠理,一个个脸庞粉嫩。奶奶伸手给方廷玉擦汗:“瞧瞧你这一头的汗。”
  方廷玉嘻嘻一笑:“没事,奶奶,我们的戏演得好不好?您看了高不高兴?是不是该赏我们每个人点东西?”
  奶奶笑得神秘:“是有东西要赏你们。不过现在亲戚朋友们都在,你们的事情,等晚上筵席散了再说。”
  晚上,欢宴尽了,送别客人们,老太太送了岳锦鳞一盒酒心巧克力,又送了岳汀兰一副自己年轻时戴的耳环。
  方廷玉凑上来撒娇:“奶奶,我和祝青青的呢?”
  老太太笑眯眯地道:“别着急呀,你们俩跟我来。”
  来到正厅,老太太上坐八仙椅,下首左、右分别坐着大老爷和二老爷夫妇,方廷玉、祝青青站在青砖地上,低着头,垂着手,听老太太问话。
  “没记错的话,青青是丁巳年十月十四的生日,比廷玉小一岁。”
  “是。”
  “廷玉,你该定亲了,你觉得青青怎么样?”
  祝青青和方廷玉猛地抬起头,看着对方,大眼瞪小眼,皆满眼震惊。二老爷夫妇也吓了一跳,二奶奶瞪着祝青青,二老爷则是一脸懊丧。
  老太太继续说:“我和你爹商量过了,青青和廷玉年龄相仿,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算命先生批过你们俩的八字了,说很合,今天我和你爹就做主为你们定下这门亲事了。”
  方廷玉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老太太截住:“正好我也有话嘱咐你们俩,你有什么话咱们私下里说。青青,你先跟我进来。”
  她离了檀木椅,朝里间走去,祝青青无奈地跟上去。
  二奶奶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有人黄粱一梦,有人攀上高枝,可真滑稽。”说完便离了椅子,扭着腰走了。
  二老爷讪讪地看了一眼大老爷,又瞪了一眼方廷玉,跟在二奶奶后面也走了。
  方廷玉原以为父亲或许会跟自己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拍拍自己的肩膀,便走了出去。正厅里只剩下方廷玉,他后退几步往椅子上一坐,心想:我是想救她,可没想过把自己搭进去啊!
  祝青青和他,怎么可能!
  扭头看一眼里间的门,门紧闭着,还放着印蓝花布的帘子,所有声音被隔绝得严严实实,一点风也透不出来。他只好百无聊赖又忐忑不安地等祝青青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门终于被推开,祝青青走了出来。她山溪水、黑卵石一样的眼睛,瞟他一眼又迅速移开,小声说:“老太太叫你进去。”
  方廷玉掀开帘子,走进里间,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奶奶。
  老太太招呼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怎么,不满意这门亲事?”
  方廷玉不知该怎么说,半晌才憋出一句:“您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老太太惊奇地问:“你讨厌青青?”
  方廷玉说:“不是这个问题,青青她可是……”
  她可是要去法国的呀,她心里有自己的大海,是不会愿意停泊在方家这湾浅水里的。
  方廷玉到底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是他和祝青青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老太太说:“不讨厌不就行了?你就当是帮她一个忙——当初你二叔来找我,说要把青青收房的时候,不是你劝我不要造这个孽的吗?”
  是啊,当初听到二叔向奶奶要祝青青,是他跟奶奶说,祝青青那么小,二婶好妒,二叔年纪大又不争气,让祝青青嫁给二叔,难道不是把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往火坑里推吗?
  奶奶当时没说什么,只是几天后便宣布让祝青青做方廷玉的老师,教方廷玉读唐诗。
  奶奶又说:“她知书达理,不算委屈了你。我们方家家境殷实,也不算辱没了她。实际上,她虽出身名门,但现在到底是个落魄的卖身丫鬟,就算真的嫁给你二叔,对她也算个好归宿……如果你不想要她,我就干脆如了你二叔的意,你看怎么样?”
  方廷玉急忙说:“您可别!”
  奶奶满意地笑了。
  事已至此,方廷玉索性趁热打铁:“奶奶,还有一件事……您看,我爹在外打仗,二叔二婶和我都不是做生意的料,祝青青这么聪明,既然已经许配给我了,就是咱们方家的人了。不如,您让她跟海棠姐学学做生意?”
  奶奶想了想:“你叫她进来。”
  方廷玉掀门帘叫祝青青。两个人一起站着,老太太问祝青青:“刚才廷玉建议我,让你跟着斗山街老铺的掌柜海棠做学徒。我问你,你对我们方家的生意了解多少?”
  祝青青答:“前清同治年间,老太爷十三岁离家去杭州做学徒,出师后去芜湖道做掮客生意,靠贩纸攒下了第一桶金,后来又把生意拓展到文房四宝乃至南北杂货。”
  “我们方家主营文房四宝,你知道文房四宝是哪四宝吗?”
  “知道,是笔墨纸砚。这四宝里,又以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为上品,其中徽墨和宣纸都产在安徽,咱们徽州的歙砚品质也不输端砚。还有,宣纸虽然产自宣城,但南唐时候,咱们徽州产的澄心堂纸才是最好的纸。”
  老太太笑了:“到底是书香世家的女孩。”
  祝青青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些话,私底下方廷玉跟她演练过无数遍。方廷玉说:“我奶奶可不是老糊涂,要说服她,你得做点功课,让她看到你的诚心。”
  显然,她的这番功课做得不错。
  老太太把手放到祝青青肩上:“乃文从武,修文夫妇不争气,廷玉是要读书走仕途的,以后方家的生意就要靠你了。”
  走出房间,骤然多了一层未婚夫妻的关系,尽管知道是假的,两个人还是觉得有点别扭。别别扭扭一言不发地走了半天,方廷玉忍不住开口问:“奶奶跟你说了什么?”
  祝青青一扭头:“不告诉你。”
  方廷玉碰了钉子,冷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不告诉你!”
  祝青青和方廷玉定亲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岳汀兰跑来找祝青青,祝青青这才知道,原来岳汀兰暗恋这个二哥呢。
  她赶紧向岳汀兰解释:“你别当真啊,其实我们这是做戏呢。”她把和老太太的谈话向岳汀兰和盘托出,“老太太说二老爷老是去烦她,想讨我做二房,她不忍心看我进火坑,就想出这么个权宜之计。我迟早是要离开方家的,才不会嫁给方廷玉呢。而且老太太说了,你才是她看中的孙媳妇。”
  岳汀兰泪眼蒙胧地问:“真的?”
  祝青青对天发誓。
  其实,她只说了一半真话。老太太的原话是:“汀兰是个好孩子,我有意让她做我的孙媳妇,可是他们岳家长辈除了濯缨,没一个明白人,所以我有意抻他们一抻。”
  岳汀兰破涕为笑,边擦眼泪,边问:“你真的不喜欢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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