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寂静,阒无人声,只有从墙角传来的昆虫的叫声。窗户里照进来的月光不知何时移换了地方,从祝青青和方廷玉的身上转到了佛龛上。佛龛里的玉观音长眼弯眉,面容皎洁一如满月,垂着眼睑,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双少年。
方廷玉也瞪眼看着菩萨像,数着祝青青的呼吸声,百无聊赖地在心里默背《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是四万八千岁,还是八万四千岁来着?”
肩上头颅千斤重,蜀道难?他比蜀道还要难!
祝青青这一觉睡到三更锣响。
察觉到祝青青的小脑袋一动,方廷玉迅速把肩膀一撤。祝青青脑袋枕空,彻底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是三更了吗?”
方廷玉从枕头上跳起来,活动了一下僵了的左肩,伸了个懒腰:“三更了,回房睡觉喽。”
他转身走出两步,听不到身后有脚步声,又回过头来:“跪上瘾了?还不走?”
祝青青跪在地上,仰着头看他。月光又移回到她脸上,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眉心微蹙,楚楚可怜。她眼睛周围有一圈淡淡的墨痕,是他的杰作,也是她被罚跪在这里的祸源。
她开口,很小声,声音也怪可怜:“跪太久,腿麻了。”
方廷玉在心里叹了口气,折回去,背向她蹲下来,右手拍拍左肩膀。
一双柔软的手臂绕过来,搭上他的双肩。
双手穿过膝弯把人托起来,感受到背上的重量,方廷玉笑道:“你倒是不客气。”
“天地君亲师。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祝青青忙抓紧他的肩膀:“我开玩笑的,那篇《蜀道难》再宽限你一天?”
方廷玉冷哼一声,歪肩撞门,背着祝青青一脚踏出佛堂。
刚出门,一阵风沿墙根吹过来,祝青青忍不住瑟缩:“好冷。”
方廷玉随口回答:“可不是,还没到端午呢。”
今天是四月十七,再过半个多月,就是端午节了。
徽州风俗,端午节,为驱邪祛病,家家悬艾叶、插菖蒲、挂香袋。方家是精致人家,连书房的门上也挂着竹编的篮子,里面塞着菖蒲、艾草、石榴花、蒜头和山丹五瑞。
方廷玉的书房在后花园里,挨着西花厅。原本是绣楼,后来方家两代没有女孩出生,绣楼就改成了书房,平时祝青青便在这里教方廷玉读诗、临字帖。
“咯吱咯吱——”木楼梯特别响,方廷玉端着两个碗,旋风一般冲上来。
祝青青正坐在窗前手托腮看《小山词》,方廷玉径直跑到她面前,把碗往桌上一放:“厨房刚蒸好的粽子,我趁厨娘没防备,偷了两个来尝鲜。”
碗里的粽子玲珑如菱角,缠着五彩丝线,粽叶清雅,糯米甜香,勾人垂涎。祝青青道了声谢,伸手去拿粽子,却被方廷玉按住手腕。
“这粽子是我冒险偷来的,想吃可以,但要先玩个游戏。”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祝青青眉毛一挑:“好啊,什么游戏?”
“这里两个粽子,一个是红枣粽,一个是肉粽,你猜哪个是哪个。猜对了两个都归你,要是猜错了……我《春江花月夜》还没背熟呢。”
好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祝青青一口答应:“好。”
厨娘手巧,两个粽子包得一样形状和大小,根本瞧不出分别。
祝青青随手一指:“这个是肉粽。”
方廷玉小心翼翼地剥开粽叶,用筷子尖戳进去,左右一拨,露出里面的馅料。他十分得意:“哈哈,是红枣粽,你猜错了!”
祝青青愿赌服输:“好,算你赢。《春江花月夜》下个星期再说,今天换一首简单应景的词。嗯,外面快要下雨了,就换晏几道的《临江仙》吧。”
方廷玉撇嘴:“最不喜欢的就是晏几道。”
他嫌弃晏几道的词柔丽旖旎,缺乏男子气概。
祝青青假装没听到,清了清嗓子,筷子轻敲碗边打拍子,念——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话音刚落,就听见方廷玉疑惑地问:“小蘋是哪个?前几天不还是小莲吗?”
前几天,祝青青刚教过他一首晏几道的《破阵子》——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当时祝青青跟他释义,说小莲是晏几道的红颜知己。
怎么才过几天,又冒出个小蘋来!
祝青青眨眨眼:“啊,对啊,不只有小蘋,还有小鸿和小云呢。都是晏小山的红颜知己。”
方廷玉微张嘴,半晌,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他是个痴情种,原来是个花心大萝卜。”
祝青青“扑哧”一笑:“方廷玉你可真幼稚。”
方廷玉不服气:“哪里幼稚?”
祝青青答:“你知道我觉得哪句诗最可笑吗?是《诗经·邶风·击鼓》里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为什么?”
“因为世事茫茫难自料,世事不断变幻,人如飘零叶,谁也说不清下一秒自己会飘向哪里。就好像我,去年此时还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现在却在这里教你这个徽州小霸王读诗。连自己的际遇都无法掌控,还说什么死生契阔、与子偕老,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两片飘零叶,各自逐水流,说什么此情不渝、天长地久,可笑。
“小蘋、小莲,又或者是小鸿、小云,有什么好执着的?人和人的缘分无非是赴酒宴,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聚时开心就好,何必强求不散。”
半晌,方廷玉才说:“才不是呢,借口罢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跨越时间、际遇和生死的感情。”他的话里带了点赌气的意思。
祝青青先是将眉毛一挑,继而眼睛一弯,夸奖他:“我以为男人都想着三妻四妾,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个小痴情种,我们方家未来的孙少奶奶可真有福气,祝贺她啦。”
方廷玉冷哼一声:“可不是?”
祝青青一本正经地逗他:“那么,不知道我们方家未来的孙少奶奶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方廷玉眼睛一翻:“那必然是知书达理、温柔可人,反正绝不会是一个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当面装乖婉约派,背后野蛮豪放派的黄毛丫头!”
他在讽刺自己,祝青青假装没听懂,反而夹起碗里的红枣递给方廷玉:“哇,我们孙少爷都知道什么叫豪放派、婉约派了,可真厉害。这颗枣子,为师就作为奖励给你吃吧。”
方廷玉又把枣子夹回给她:“你们小姑娘才爱吃甜的呢。”
外面传来隆隆闷雷声,暮春多雨,山雨欲来,书房里天光暗下来,连气味也变得复杂,药草的清苦气味和土腥味交织,闻着怪闷的。
祝青青提议:“出去吃吧。”
两个人走到外面,并排坐下,双腿伸到栏杆外垂着,下巴搁在栏杆上,端着碗边吃粽子,边等雨。
不多时,就落雨了。蒙蒙细雨斜斜风,花厅里盆盆月季开得正盛。湖边柳树枝条随风款摆,细雨打着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一双鸳鸯自在地游来游去。斜风细雨,两个人的袖口都沾了雨,雨声绵绵花香馥郁,土腥味淡淡萦绕。方廷玉有点犯困,忍不住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
迷迷糊糊中,他依稀听到祝青青说:“少爷,其实痴情不好。”
一个激灵,他睡意消散一半,问祝青青:“你说什么?”
痴情不好。他听到了,可是没听懂。
“你看过《浮生六记》吗?”
“没有。”何止没有,听都没听过。
“《浮生六记》是清朝人沈复的自传,写他的一生,还有他的妻子陈芸。
“沈复和陈芸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少年夫妻,十分恩爱。两个人谈诗词、论文章,陈芸还穿上男装假扮成小厮,和沈复一起溜出家门游山玩水。但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陈芸很早就去世了,留下沈复一个人在人世间潦倒独行。
“所以,沈复在文章里劝告天下夫妻: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
“所以,痴情不好。”
听她说完,方廷玉愣住了。半晌,他才说:“我不信。就算真是这样,恩爱也比怨侣好。开心,一天就够了;不开心,一辈子也没用。”
祝青青轻轻一笑:“方小宝,你可真是个天真的男人。”
方廷玉不服气:“祝青青,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孙少爷,海棠姑娘来了,老太太喊你过去呢。”
祝青青扭头问方廷玉:“海棠姑娘是谁?”
方廷玉放下碗,扶着栏杆站起来:“是斗山街老铺的掌柜,过去在我们家做丫鬟的。我奶奶常说,她是个聪明人,生意做得不输给男掌柜们。”
方家三代是生意人,经营南北杂货。尤其是文房四宝,生意遍布徽杭,南到广州,北到关外,都有方家的铺子。斗山街老铺是方廷玉爷爷开的第一间铺子,因此称老铺。
祝青青眼睛一亮:“掌柜?丫鬟?方廷玉,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可以像海棠姑娘一样,学做生意给自己赎身!”
方廷玉一愣:“可是你要怎样说服我奶奶呢?海棠姐当初是先嫁给了老铺原来的钱掌柜,钱掌柜生病死了,她才向奶奶请缨。奶奶见她对老铺的生意了如指掌,这才答应让她做掌柜。”
祝青青思考片刻,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能教会你作诗,老太太一高兴,说不定……”
方廷玉果断拒绝:“你少在我身上打主意!”
虽然方廷玉严正声明自己就算死也不会学作诗,但祝青青还是不肯死心。
她也不直说,只是每次教他读诗,读完后总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睑,轻轻地叹一口气。她长长的睫毛因为那口气微微颤动,嫩叶不胜凉风一般,那般委屈、凄凉,让他不知怎么的,就心生一股罪恶感。
她新教的诗,作者也全是女诗人。
比如薛涛的《秋泉》——
冷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丝弦。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她读完后讲故事:“薛涛原本是官家女,之后父亲被贬、病死,于是沦落风尘。她后来以诗词名动蜀中,还和诗人元稹有了一段感情。可惜被元稹辜负,最后看破红尘披上道袍,凄凉地了却余生。”
比如鱼玄机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读完说:“鱼玄机出身贫苦,童年时得到诗人温庭筠的垂青,被收为弟子。后来鱼玄机长大,对温庭筠心生爱慕。温庭筠不敢违抗世俗,牵线把鱼玄机嫁给他人为妾。鱼玄机嫁人后,为原配所不容,被赶出家门,沦落道观,以色侍人。最后,因为争风吃醋而杀了徒弟绿翘,被朝廷处死。”
……
方廷玉终于求饶:“也不见得就非要在我身上下功夫啊,你懂京戏吗?”
祝青青掩卷:“懂一点,我爹是票友,怎么了?”
“下个月我奶奶六十大寿,我想送她一份贺礼,亲自串一出戏。但是我不懂京戏,所以想请教你。如果能讨得奶奶的欢心,说不定她就答应你了呢。”
和其他花甲之年的富贵人家老太太一样,方老太太也爱看京戏。
她生于前清同治年间,正是京戏声名日隆的好时候。京戏起源于安徽,京戏的蒸蒸日上让徽州人也觉得与有荣焉。早年间,徽州贩盐起家的大户人家里,有几个蓄养着家班。后来盐商没落,家班们也都黯然遣散。但听京戏,仍旧是老爷太太小姐们打发时间的好消遣。
老太太娘家祖上贩盐,也曾蓄养过家班。她的祖父还是个鉴赏家,对京戏不仅听得头头是道,还能自己动笔写。老太太从小耳濡目染,是个品位不俗的老戏迷。
祝青青有些犹豫:“我只懂一点皮毛,要糊弄老太太恐怕不行。”
方廷玉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你是不是傻?难道我们是要去戏院里登台?彩衣娱亲,献的是这份孝心,图的是奶奶一笑罢了。”
祝青青揉了揉额头,豁然开朗。
第一关是选戏。
贺寿的戏,一要喜庆,二要热闹。
《贵妃醉酒》固然享誉大江南北,但讲的是唐明皇失约杨贵妃,到底意思凄清,不吉利。《四郎探母》讲的是骨肉分离,也于寿宴这样的场合不相宜。《三岔口》打得倒是热闹,但祝青青是个文弱姑娘,演不来武生戏……把所有知道的京戏名段想过一遍,最后,她选定了《花田错》。
《花田错》是喜剧,讲的是啼笑姻缘。又是男扮女,又是女装男,招婿、抢亲,花团锦簇,喜庆热闹,于寿宴来说,最合适不过了。只是无论怎么删减配角,要演这出戏,还是得保留五个角色:卞玑、刘玉燕、小霸王、周玉楼、春兰。
她倒是可以一人分饰两角,但这样算下来,至少还得再找两个帮手。
方廷玉想了想:“能找到的,跟我走。”
出了方家大门,方廷玉带着祝青青一路小跑,直跑到一座大宅外才停下。
靠着墙喘匀了气,方廷玉睨着祝青青:“会爬树吗?”
这儿是白墙黑瓦,墙外一行绿柳树迎风款摆,显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院。
祝青青慢条斯理地捋起袖子,露出白嫩的胳膊和细瘦的手腕。她抱住树干,脚一蹬,麻利地往上爬:“你以为我在家是个斯文千金吗?”
方廷玉笑着看她爬树:“看你跪佛堂那份熟练劲,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安分的大小姐。”
说话间,祝青青已经爬了一半。方廷玉搓了搓手,纵身一跳,跟上。
爬到树梢,树冠正挨着院墙。方廷玉伸腿钩住墙头,翻进去,轻巧地落地,张开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祝青青往下一跳,正好踉跄着被方廷玉抱了个满怀。
站稳以后,她问:“为什么不走正门?”
方廷玉左顾右盼:“嗐,过年时我带着他们家小姐出去放炮仗,炮仗崩到了她的脸。她爹发了话,不许我再带她出去野。”
他猫着腰,轻车熟路地带着祝青青穿小路,过假山石,七拐八拐,来到后花园的绣楼前。这家后花园的格局和方家类似,绣楼也是挨着西花厅。初夏天热,绣楼轩窗半敞,方廷玉捡起一块石子砸窗,双手拢在嘴边学猫叫:“喵喵喵。”
小轩窗里探出一张脸来,是个稚气纤秀的少女,眉眼里盈满喜气:“二哥,我就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