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青十分惊讶:“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他有哪里好?不爱读书,崇尚暴力,天天惹是生非,脑子还笨,一首《春江花月夜》都一个月了还背得磕磕巴巴的,长得也丑……”
“长得丑?”
“是啊,眉毛太浓,鼻梁太高,脸太白,眼睛太大……”
“你鸡蛋里挑骨头呢?我二哥可是徽州有名的美男子,背不好诗,那是因为他不喜欢,他数学成绩可好了,体育也厉害……”
见岳汀兰不乐意了,祝青青忙改口:“其实他也没哪里不好啦,只是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岳汀兰眼睛一亮,问:“谁啊?”
“嗐,老家一个世交家的哥哥。你可别跟外人说。”
岳汀兰发誓:“不说不说,这是咱们俩的秘密。”
她伸出小指要跟祝青青拉钩:“咱们可说好了,我不往外说你的心上人,你也不能真喜欢上二哥。”
祝青青嗤之以鼻,和她钩小指并按大拇指:“我才不可能喜欢方廷玉呢,永远也不可能。”
拉完钩,岳汀兰兴奋地问:“你那个心上人长什么样啊?”
“还能什么样,人样呗。比我大四岁,长得又高又英俊,人也斯文,读书很厉害,书香世家出身,是我们老家有名的才子。我只会读诗,他可会作诗呢。他不光旧学底子好,西学也好,十五岁就考进了杭州的大学,学化学。我南来前一年,他去留洋了……”
她们在柳树下说话,没注意树上还蹲了个人。直到树冠哗啦作响,柳叶抖落了她们一头一脸,俩人仰头看才发现方廷玉就坐在树杈上,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们:“哟,说我坏话呢?”
第4章 渔梁
寿宴过后,方乃文就准备返回军队。
临走的前一天,他突然来找祝青青说话。两个人在西花厅里聊了半天。
过后,方廷玉问祝青青:“我爹跟你说了什么?”
祝青青摇头:“你爹不让我告诉你。”
方廷玉负气:“谁稀罕!”
一九三一年夏天,祝青青和方廷玉的人生都迎来了重大转折。
两个人不仅莫名成了未婚夫妻,祝青青还成了斗山街老铺海棠掌柜的学徒,方廷玉也被县中录取了。奶奶送了方廷玉一辆他梦寐以求的自行车,奖励他考入了县中。
祝青青也搬了新房间,从下人房搬到了空置已久的西厢房。
西厢从来多故事,崔莺莺就是在西厢等张生——“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祝青青坐在西厢房的床上,抬头看见床幔,鹅黄色的,绣了流云暗纹,摸上去凉凉的,滑不唧溜,是缎子。和她在老家的床幔几乎一模一样。
还记得那个不眠的夜里,在戏台上,她对方廷玉说起过,她在老家的床幔就是鹅黄色、有暗纹的缎子。这个浑不吝的小霸王老是这样,不经意间便暴露出一点柔软心肠。祝青青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微微笑了。
一大清早,祝青青刚穿好衣服,正在洗脸,就听见门外铃声大作。丁零零,丁零零……像催命符。
匆匆擦一把脸,她推开门,就看见方廷玉正骑着他的新自行车满院子绕圈,卖弄车技,边绕,边按车铃。他穿着崭新的县中校服,笔挺的白色中山装衬出少年郎单薄笔直的肩线。他不肯老实扣好扣子,最上面两颗敞开着,不像要去读书,倒像要去打架。
今天是他开学的第一天,也是祝青青去老铺当学徒的第一天。
方廷玉一脸笑嘻嘻:“走啊,顺路送你去老铺。”
祝青青有些犹豫:“我还没吃早饭呢。”
方廷玉将车尾一甩,停在她面前:“我也没吃,我们出去吃。我知道有一家铺子的蟹壳黄做得特别地道。”
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出了方家大门,祝青青坐在后座上,贪婪而好奇地打量着街景。她太久没有出过方家大宅了,进方家前流离失所,为生计所困,她也从来没好好逛过这座南方小城。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清晨的风和阳光都还凉凉的。祝青青的手臂露在袖管外,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
初夏时节,树木蓊郁,满目翠绿,风吹树影动,哗啦间摇落一地碎金。徽州多水,河道纵横,青石板下绿水潺潺流过,不急不缓,响动如铃。
石板路不平,车轮滚过,发出“嘎吱”的声响,混杂在清晨嘈杂的声音里——脚步声、卖菜的叫卖声、早点铺子的吆喝声、过路牛马的响鼻声……人间烟火,分外动人。
他们中途在方廷玉说的那家早餐铺子吃了蟹壳黄。老板是黄山人,蟹壳黄做得果然地道。结账时,方廷玉又让老板拿纸包了几个,递给祝青青:“给海棠姐带去,她也喜欢吃。”
县中离老铺有一段距离,方廷玉先送祝青青去老铺。
老铺在斗山街上,门上悬挂着匾额“文心堂”。
在这条人来人往、遍布商铺的老街上,“文心堂”门脸不大,但一眼就可以看出百年老铺的气韵。原本刷的是朱红的漆,吸饱了时光,变得微黑,色泽越发厚腻。店门敞开着,金灿灿的阳光照进去,有人正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
方廷玉停了车,拉起祝青青的手进门:“海棠姐,我给你送徒弟来了。”
老铺掌柜海棠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一张俏丽的鹅蛋脸,笑眯眯的,让人看着就心生亲近。她放下算盘走出来:“哟,这就是我们的新孙少奶奶啊?长得可真漂亮。”
祝青青乖巧地问候她:“海棠姐,我叫祝青青,以后还要请您多关照。”
方廷玉瞟她一眼——这个两面派的丫头,又在人前装乖了。
祝青青只当没看到。
把祝青青托付给海棠姐,方廷玉转身出门,要去县中上学。
走出门,他又扭过头来嘱咐祝青青:“等下午放了学,我来接你一起回家。”
方廷玉走后,海棠“扑哧”一笑:“你们小两口挺恩爱啊。”
祝青青撇嘴:“才不是。”
“革命”同志,一起做戏,战友情罢了。
海棠又道:“听老太太说,你还是廷玉的老师?”
“嗯,算是吧,教他写写大字、读读诗什么的。”
“哟,可真不容易。你不知道,廷玉这孩子可皮了,最讨厌什么诗词歌赋。先前老太太给他找过好几个老师,都被他欺负跑了。就只有一个纪先生,廷玉和他相处得倒还算融洽。可惜后来老太太发现,这纪先生私底下教他功夫,老太太一生气,就把纪先生给赶走了。”
祝青青微微一笑:“其实他也老气我,小纨绔子弟,被老太太宠坏了。”
海棠正色道:“廷玉可不是纨绔子弟,他呀,是嘴硬心软。我过去是老太太的丫鬟,你也知道二老爷那德行,略见个平头正脸的丫鬟就动手动脚。有一年方家请人唱堂会,二老爷堵住我,要占我的便宜,给廷玉瞧见了,直接拿起戏班子的剑就要砍二老爷,一路追到了戏台上。”
祝青青蓦地想起那一天寿宴时,西花厅里,二老爷正动手动脚时,方廷玉怀抱着剑一出现,二老爷立刻灰溜溜地跑了。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前缘。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时候他才十岁呢。后来这件事传遍全城,人人只知道方家小少爷是个敢拿剑砍叔叔的混世魔王,却没人知道他是为了保护一个丫鬟的清白。
“廷玉这孩子,向来是做得多说得少,心明眼亮的人才能真正认得清他呢。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可别辜负了这一百年才修来的缘分。”
祝青青在老铺里待了一整天,听海棠讲方家的生意,也听她讲方家的旧事。
黄昏时分,方廷玉来了。他双手握着车把,铃铛眼里还插了一个糖老虎,做得精巧细致、威风凛凛。糖老虎被夕阳照得黄澄澄、金灿灿的。方廷玉拔下糖老虎递给祝青青:“在校门口买的,给你。”
糖老虎做好有一段时间了,夏天天热,已经有些化开。祝青青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不让糖稀粘到手指。
跟海棠姐说了再见后,方廷玉载着祝青青回家去。
祝青青坐在车后座上,边吃糖老虎,边向方廷玉汇报今天所学:“也没讲什么,主要讲老太爷做学徒时候的事,讲他怎么聪明伶俐得到老板的喜欢,又怎么胆大心细受到客人的赏识……”
黄昏风徐徐,暗香轻浮动,她吃着糖人说着话,连声音都甜丝丝的。
身后,老铺渐渐远了。
祝青青突然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找人牙子,把你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廷玉终于停了车。
眼前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乍看与“文心堂”所在的斗山街殊无区别,店铺林立,红灯高挂,人声喧哗,满是人间烟火气。祝青青好奇地问:“怎么,这里也有你家的铺子?”
方廷玉摇头:“往里走。”
推着车走进街道,祝青青打量着两侧的店铺,有酒店、客栈,卖点心的、卖文房四宝的,还有杂货铺子……走了好久,终于走到街道的尽头。
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水泽,无边地向四方延伸。在薄暮凉风与夕阳的余晖里,水波潋滟,如泛金沙。一条石板路延伸进水中,江岸边停泊着无数大小船只。尽管已是入夜掌灯时分,这里却依旧人流如织。
方廷玉伸了个懒腰:“到啦,就是这儿。”
他扭头看祝青青:“你这么想做生意,就该来看看我们徽州生意人的圣地。这里叫渔梁码头,自古以来,我们徽州男儿都是从这里出发,下新安江,去杭州,去上海,漂泊到天涯海角去谋生。”
祝青青没有答话,她的视线被岸边一对正执手相看泪眼的年轻男女给吸引住了。
方廷玉觉察到,解释说:“我们这里多山少田,土地贫瘠,靠种地养活不了多少人,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到外地谋生。有一句老话叫‘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还有一句话说‘一世夫妻三年半’,说的是徽州男人十三四岁就下了新安江,一生漂泊在外,而他们的妻子就会留在家乡侍奉双亲。等男人老了,终于回乡了,他的妻子也已经老了,又或者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世夫妻三年半,说是有一辈子的夫妻名分,但满打满算,这一生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年半罢了。”
那一双小夫妻的眼泪让人看得心酸,祝青青不忍看,把视线转向茫茫的新安江江面,轻声念道:“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方廷玉笑:“又念诗。祝博学,你怎么什么时候都能想起一首诗来?”
鬓发被江风吹乱,祝青青伸手把碎发掖到耳后,歪头看方廷玉:“诗可以言志,也可以言情啊。春花秋月,平平仄仄,你不觉得单是韵律就很美吗?倒是你,为什么那么讨厌诗?”
方廷玉撇嘴:“说不上讨厌,只觉得无用罢了。既挽不住中国的大厦将倾,也抵挡不了外国人的洋枪洋炮。比起春花秋月的诗人,中国现在更需要的是浴血杀敌的战士。”
祝青青笑眯眯地回答:“可是,古诗里也不只有春花秋月,还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和龙城飞将啊。战士死在沙场,故事却借着诗词流传到后世,今天的士兵,夜里抬头看见一轮明月,只要他知道那句‘秦时明月汉时关’,就能在一瞬间触摸到千年前飞将军李广的弓箭……这种感觉也很美,不是吗?”
方廷玉夸张地抖一抖肩膀:“美倒没觉得,吓人是真的。”
祝青青含笑:“你是诗读得太少,还不解其味。”
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突然听到一声凄凉悠长的叫喊:“安徽省徽州府歙县子孙张氏继先魂归故里,掌灯照路啦。”
循声望去,只见一艘船泊在岸边,几个穿黑衣的人正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下船来。伴随着凄凉的引路声,棺材渐行渐远,隐没在夜色中。
方廷玉这才轻声道:“徽州男儿,外出行商,客死异乡是常有的事。我们徽州人,女儿能和丈夫长相厮守是福气,男儿能死在家乡是运气。”
祝青青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呢喃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离乡万里,音书难寄,这男人客死异乡的时候,他的妻子恐怕还不知道吧,恐怕还在一笔一画地给他写家书,并在家书里嘱咐他:“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夜色彻底暗下来,方廷玉对着茫茫的江面长吐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说:“不知道我将来会死在哪里呢?”
没有回答,只有江水滔滔、江风呜咽。
每天早晨,方廷玉骑车载祝青青去老铺做学徒,自己再去县中读书。周末,方廷玉不上学,祝青青也不去做学徒,用老太太的话说,这是“修身养性”的日子,两个人就待在绣楼书房里——祝青青监督方廷玉写大字和读唐诗。
自从进了县中,方廷玉每天都眉飞色舞的。
“修身养性”的日子里,祝青青讲诗词的时间,还不如他讲学校的时间多。
他讲学校里的课程,除了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地理都是他喜欢的科目,比较头疼的是外语,他的舌头总是不听话,念不准那些要卷舌头的英文。
祝青青便伸手跟他要英文课本。她选一篇课文念给他听。
是一首诗——
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
Not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
And watching, with eternal lids apart,
Like nature's patient, sleepless Eremite.
她是北方人,说一口标准的北方官话,字正腔圆,念起英文来也十分动听,像钟表的嘀嗒声,不急不缓,让人听了心里觉得宁静。
方廷玉问:“你怎么还会英文?”
祝青青把书合上:“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你给我讲讲这首诗吧——你懂外国诗吗?”
“懂一点,这首诗很出名,诗人叫约翰·济慈。刚才那几句,翻译成中文是——
灿烂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辉映,
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
像自然间耐心的、不眠的隐士。”
“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嗯,是济慈写给恋人的。”
“他们后来在一起了吗?”
“没有,恋人的母亲嫌济慈穷,拆散了他们,最后济慈死于肺结核。恋人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城市,穿着黑衣为他守丧三年,一生都没有摘下他送给自己的求婚戒指。”
漫长的沉默,只听得见钟表的嘀嗒声。
最后,是祝青青打破了沉默:“说这些干什么?本来只是教你发音的啊。这次我读慢一点,你仔细观察我的口型。”
她放慢了速度读,方廷玉盯着她的嘴巴看。
双唇水色,舌尖粉嫩,虎牙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