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听到“大世界”三个字,方廷玉的心瞬间就凉了。
  四天前岳濯缨来找他,分手时告诉他,自己就住在大世界附近的东亚旅馆。
  他翻身下床,跑出宿舍,去教务处借电话。
  战争中的上海一团混乱,所有人都在忙着联络家人,电话也被占线,东亚旅馆的电话接不通,方廷玉索性扔了电话,打算自己亲自去大世界附近看看。
  他风一样地跑回宿舍穿衣服,还没等穿好衣服,教务处老师来了,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方廷玉,有电话找你。”
  跑到教务处,接起电话,祝青青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方廷玉,法租界圣仁医院,快来。”
  同济大学在吴淞县,和圣仁医院之间有好长一段路程,平时来往尚且不便,更何况现在战争中公共交通停运。幸而何刚家就在吴淞县,他父亲是沪上富商,家里有汽车,何刚当即给家里拨了电话,让司机开车来学校,载自己和方廷玉去医院。
  即使开着汽车,一路上也充满艰辛,租界戒严,外白渡桥前挤满难民,巡警和难民相持,即使何刚手里有通行证,他们也花了好大工夫才终于进入租界区。等终于到达圣仁医院时,天都已经黑透了。
  医院里也是一片混乱,白天几场爆炸,无辜平民死伤无数。伤者挤满了上海大大小小还在运行中的医院,医护们累得脚步踉跄,空气里血腥味扑鼻……方廷玉在二楼走廊见到祝青青,她疲惫地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脸埋在膝盖上,浑身尘土和血污。
  方廷玉的心跳得几乎要呕出喉咙,他朝祝青青跑过去,声音嘶哑地喊她的名字:“祝青青。”
  祝青青抬起头来,鬓发凌乱满脸泪痕。
  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号,中日空军交战,战机飞过租界上空,炸弹命中汇中饭店、华懋饭店、大世界游乐场,炸死炸伤数千无辜平民……而岳濯缨就是其中之一。
  炸弹并没有命中东亚旅馆,岳濯缨是在大世界门前遇难的。
  那天,祝青青去租界办事,路过附近,便去东亚旅馆拜访岳濯缨,岳濯缨送她出门,他们经过大世界,炸弹从天而降……祝青青命大,只是受了轻伤,而岳濯缨却伤重不治,在方廷玉和岳汀兰赶到医院前,失血过多,停止了呼吸。
  岳汀兰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仗还在打,此时进出上海都难如登天,他们只好把岳濯缨的遗体暂时安放在圣仁医院的太平间——战争期间,死亡不过是寻常事,能保全遗体图谋后事都是奢侈,就连这,都是靠何刚出面——他的父亲是圣仁医院的大股东。
  受岳濯缨之死打击最大的无疑是岳汀兰。
  她陷入了无尽的自责中,假如不是她任性,假如她早就听父亲的话离开上海回老家,父亲又怎么会跑来上海,葬身于这场轰炸?
  方廷玉又搬回了公寓,先前他和祝青青住的那间已经被旁人租了,好在那家有广东娘姨的邻居搬走了,方廷玉于是就赁了那一间。
  他把岳汀兰也接进了公寓。
  祝青青告诉他,岳濯缨临死前有遗言留给他,只有一句话:告诉廷玉,汀兰我就托付给他了。
  外面仗打得越来越激烈,连英美都在撤侨,这幢公寓里的外国人陆续都走了。轰炸成了日常,二十三号,先施百货、永安百货被炸,二十八号、二十九号,同济大学被炸……
  在轰炸声里,天气渐渐转凉。
  有一天,方廷玉早晨撕日历,农历已经进了十月。
  十月十四,是祝青青的二十岁生日。
  岳濯缨去世后的这几个月,他和岳汀兰很少见到祝青青,她很忙,忙着工厂内迁的事。
  如今这年月,朝不保夕,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谁还会在乎什么生日不生日的?
  曾经他无数次地设想祝青青二十岁的生日,假如她还在中国,该怎么给她过;假如她已经去了法国,她自己会怎么过……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从来没想到过,结局竟然是,她还在中国,但也不需要他给她过。
  方廷玉在日历前呆站了很久。
  又过了几天,这场持续了三个月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一袭黑色的帷幕。
  十一月十二号,上海市市长俞鸿钧发表告市民书,宣告上海沦陷。
第14章 :远道
  战争结束后,岳家派了管家来上海,接岳汀兰、方廷玉和祝青青扶岳濯缨灵柩回乡。
  他们走水路,坐船辗转,船停泊在渔梁码头时天已经黑透了。方廷玉和管家站在船头,看见码头上一群人提灯静默地站着,昏黄灯光照出一片缟素。
  管家提着白灯笼,摇动手里的招魂铃,拉长了声音凄凉地喊:“安徽省徽州府歙县子孙岳氏濯缨魂归故里,掌灯照路啦。”
  方廷玉浑身一激灵。
  他蓦地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和祝青青婚约初定,带祝青青来看渔梁码头,正赶上有客死他乡之人灵柩回乡,同样的白灯笼、招魂铃,只不过那时,他和祝青青是站在岸上看热闹的人,而今天,他们变成了船上送灵的人。
  那天,他告诉祝青青,徽州男儿外出行商,客死异乡是常有的事,徽州女儿能和丈夫长相厮守是福气,徽州男儿能死在家乡是运气。
  岳濯缨是个读书人,仕途碰壁后就一直待在家乡做他的富贵闲人,何曾想到,最后竟也不能终老徽州。
  “宿命”两个字冷不丁地窜进脑海里,让方廷玉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白灯笼照亮,招魂铃引路,灵柩被抬下船,上了岸,等候在岸上的人拥过来,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哭,有人因为悲伤过度而晕了过去。
  是二婶。
  万万没有想到,岳濯缨之死,最哀伤的,竟然是那个平日尖酸刻薄只知算计的二婶——岳濯缨唯一的亲妹妹。
  二婶没能参加岳濯缨的葬礼,在渔梁码头,一见棺材她就悲伤得晕厥过去,被抬回家,大夫看过后说她悲伤过度身体虚弱,只宜卧床静养,短期之内万不可再大悲大喜。
  身为晚辈、侄媳妇,祝青青在病床前侍奉她汤药。
  二婶病歪歪地斜倚在垫高的枕头上,往日那样强悍泼辣的人,如今却憔悴不堪,眼睛里没了光,脸色灰败,木呆呆的,药送到嘴边就张嘴,像个机关操纵的木偶。
  倒也难得,她和祝青青从来没有这样和平地相处过。
  喂完药,祝青青端空碗回厨房,刚转身,突然听见二婶开口。
  她声音低沉,有气无力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整个岳家,不对,整个世上,就只有大哥待我好。”
  “我们兄妹三个,都是不同的妈生的。大哥的娘是原配,三弟的娘是妾室,我娘是续弦。我娘出身小门小户,嫁进岳家是高攀,不擅长管家,也不会什么琴棋书画,不讨丈夫喜欢,生的还是女儿,公公婆婆也瞧不上她。她不受宠,我这个做女儿的也被连累。那时候,岳家四个少爷小姐,嫡长子大少爷,庶出的三少爷,寄居的表小姐,也就是廷玉的娘,还有一个继室生的二小姐,也就是我。我的地位是排最末的。
  “我娘天天就知道哭,我恨啊,恨也没办法,只好天天盼望着嫁人,嫁个好人家,去做当家主母,就再也不用受岳家上下的白眼了。
  “我可太天真了,一个不受宠的女儿,能被安排什么好姻缘?岳家那时候已经在走下坡路,为了巴结方家,给我和方老二定了亲。徽州城里谁不知道方老二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寻常大户人家父母疼爱的女孩儿,哪个肯嫁他?
  “连我娘都不敢说什么,只有大哥敢。那时他在外谋仕途,听说了我定亲的消息,千里迢迢从北京跑回家,跟爹拍桌子叫板,还跑去跟我说,如果我不想嫁,他就带我走,送我去外面读书……如果当时我听他的就好了,可是我不敢,我长到十六岁,从没出过徽州府的城门,外面的世界太大了,我怕。
  “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好意,我嫁了。记得三朝回门时,大哥给了方老二一个下马威,黑着脸跟他说,我要你记住,婉清娘家还有个大哥,你若对她不起,我是会找你算账的。为这一句话,我一辈子感激他。
  “那年锦鳞的事,是我从中使坏,我挑唆锦鳞,教他对你做那种事,告诉他,这样一来,你就会永远陪在他身边。我这样做,一半是为自己,拔了你这颗眼中钉,一半也是为了报大哥的恩。
  “我大哥这一生,自从仕途碰壁,消磨了斗志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双儿女上。偏偏锦鳞生来痴傻,汀兰心里就只有一个方廷玉。你和方廷玉定亲,那汀兰可怎么办呢?所以我才想出了这么个一箭双雕的馊主意,我也知道自己缺德,但为了帮大哥了他的心事,我无所谓缺不缺德……只是没想到,机关算尽,也不能称心。”
  祝青青始终背对着她。
  听完她这漫长的陈情,祝青青把碗轻轻放在桌子上,扭过头来,对她说:“您放心,我和方廷玉的婚约,本就是假的。”
  出殡、下葬、烧七……七七四十九天后断七,这场丧事总算宣告结束。
  断七那天恰巧赶上小年夜,为答谢方家帮忙治丧,岳家和方家聚在一处吃小年夜饭。宴席上气氛沉闷,祝青青突然起身,清清嗓子道:“岳先生既然已经入土为安,有些事关方、岳两家的事情是时候交代一下了。”
  方廷玉抬起头看着她,她要交代什么?她从没跟自己商量过。
  祝青青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来:“我跟方廷玉之间的婚约,原是假的。当年奶奶怜惜我孤苦无依,又不忍心我被二老爷收房做妾,所以才给我和方廷玉定亲,其实不过是权宜之计。这封信就是她留给我的凭证。”
  她把信交给众人传阅,传了好久才到方廷玉手里。
  方廷玉没有看,祝青青不知道,他早就看过了。
  他恶意地想,这些年你以为只有你在瞒我吗?我也有事情瞒着你呢。
  咱们都是戏中人罢了。
  他站起身来,笑着说:“可不是,这些年演戏可累死我了,今天终于真相大白了。”
  二婶悠悠道:“青青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早就成了一家人,就算做不成媳妇儿,做个女儿也挺好,不如廷玉和青青结成异姓兄妹,也算是给多年情谊一个完满的收尾。”
  祝青青笑得越发灿烂:“二婶说笑了,奶奶属意的孙媳妇是汀兰,她和岳先生早已经私下商定好了。岳先生是我干爹,我和汀兰是姐妹,那廷玉就是我的妹夫,哪有跟妹夫做兄妹的?”
  方廷玉的心如同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
  这句话一出,岳家人骚动起来,一时间满院子嘈嘈切切。岳家人显然十分欣喜,对于一直在走下坡路的岳家来说,和方家结亲,是挽大厦于将倾最好的办法。
  岳老三喜形于色,说:“年月动荡,两个孩子又都不小了,既有父母之命,原本该尽早结婚的。但现在有热孝在身,只能延后两年了。”
  二叔讪讪道:“那是,该守的礼法还是要守的。”
  祝青青轻咳一声,端起酒杯,对方廷玉和岳汀兰说:“我就快去法国了,恐怕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这杯酒,预祝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整个宴席上,岳汀兰都是呆坐着,连听了祝青青关于婚约的话,她的脸上也没有起太大波澜。事实上,自岳濯缨出事后,她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听到祝青青的这句祝福,她也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表情依旧木呆呆的。
  方廷玉也举起酒杯来,对祝青青道:“也祝你鹏程四海、前途远大。”
  小年夜过后是除夕,除夕过后是新年,新年过后是元宵……原本该是一年中最喜庆热闹的一段日子,但国仇伴着家丧,方家和岳家这一年的新年都过得十分凄凉。
  但方家和岳家的凄凉毕竟只是在气氛上,物质上却还算丰足。
  举国上下,比方、岳两家更惨淡的大有人在,七月京津不保;十一月上海失陷、南京政府西迁重庆;十二月南京城破,日本人在南京疯狂烧杀抢掠,杭州被占,西湖千年的宁静也被打破……大半个中国沦于敌手,大半中国人都变成了难民,头上盘旋着战机,一路西逃,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所幸徽州城因为地利,暂时没有被日本人入侵,在这样的世道,已经可以算是世外桃源。
  一天,方廷玉收到父亲的来信。
  信上说,卢沟桥事变之后,他所在的二十九军扩编,自己被编进了五十九师,将随军沿津浦、陇海一线继续作战。
  在信的最后,他问:听闻同济大学被日寇炸毁,你学业尚有一年还未完成,不知你对未来作何打算?
  去年八月,同济大学被日军蓄意炸毁,学校由上海迁往金华,没过多久又继续西迁,现如今正在江西赣州复课……这些事情,方廷玉都是从何刚的来信里知道的。去年岳濯缨遇难后,他还是执意退了学。
  未来要怎么办?值此国运艰难之际,他的同龄人,有的辗转万里艰辛求学,有的奔赴沙场保家卫国,也有的躲进小楼不管春秋,更有的蝇营狗苟、卖国求荣……他又该做些什么,该选择哪条路?
  方廷玉坐在西花厅绣楼里给父亲回信,思来想去,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的问题。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听见外面似有绵绵雨声,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声响。他推开窗,料峭晨风涌进来,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许多。
  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池塘边,他愣住了。
  水边杏树上,蓁蓁绿叶间似有点点粉云,在氤氲雨幕后,朦朦胧胧。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三月了,杏花开了。
  他站在绣楼窗前,怔怔地遥望那一树初开的杏花。这是栽下这棵树的第四年,桃三杏四梨五年,今年,是这树的结果之年。
  有的杏子甜,有的杏子酸,有的杏子酸甜可口,有的杏子酸涩到难以下咽。从花到果,不可捉摸。
  这棵树,结出来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果子?
  正望着杏花发呆,有人上楼敲门,是管家,说有客人来,要见方廷玉。
  方廷玉问:“是谁?”
  管家答,是纪先生。
  纪先生。方廷玉愣住了。
  他少年时,纪先生曾经做过他的西席,后来因为偷偷教他习武,犯了奶奶的忌讳,被辞馆离去。后来方廷玉考上县中,发现纪先生在县中做乐歌老师,师徒两个重又搭上了线,纪先生不仅教他乐歌,还继续教他习武,方廷玉的西洋搏击术就是跟他学的。县中毕业那年,纪先生父亲去世,回休宁老家奔丧,打那之后方廷玉就和他失去了联系。
  怎么今天他突然上门?
  匆匆赶到客厅,纪先生正坐在客厅等他来,几年不见,纪先生脸上又多了几道沟壑,但眼神依旧炯炯,见方廷玉来,他微微一笑:“廷玉,好久不见,你长高了许多。”
  师生两个坐下来寒暄,向彼此诉说自己这些年的际遇。纪先生那年回乡安葬了父亲后,母亲执意要留他在老家,为他娶妻,让他为纪家开枝散叶。纪先生是个孝子,难违母命,就随她安排,娶了一个远亲的乡下女子,虽是盲婚哑嫁,但好在双方婚后倒也情投意合。婚后第二年一双龙凤胎出生,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纪先生也就暂时淡了外出闯荡的心思,在休宁找了份教职,一待就是这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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