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曾经曼舞的高台落了锁,曾经共饮的人失了下落,往昔快乐遥远如隔世,细想起来不过是去年的事,原来人世间的悲欢就只在反掌之间。
天彻底亮了,方廷玉望见池塘边的杏树,杏花落了,可是还没结果。
他转过头去看祝青青:“你要远行,我不能送了,你多保重。”
第15章 :箕纹
“你要远行,我不能送了,你多保重。”
这是方廷玉对祝青青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那一天,他离开徽州,去投奔纪老师所在的军队,辗转山河十一年,再回到故乡时,已经是一九四九年的冬天。
周缇说:“讲讲这十一年吧。”
老了的方廷玉微笑:“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打仗、打仗、打仗……”
在打仗的这十一年里,他渐渐明白了诗词的好处。有一回冬天夜里行军,天降大雪,万籁俱寂里,鹅毛雪落在肩上和枪上,他抬头看雪飘,突然想起了卢纶那句“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还有一回,冬天刚尽,走在路上,突然看见黄土地里钻出来的一点青苗,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于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点新绿……
军队里同袍们来自五湖四海,不打仗时,大家凑在一处,围着篝火聊天,聊各自的家乡风物。在家时人人尽说江南好,离了家才知道世上唯有家乡好。家乡有多好?一群大老粗胸无点墨,只会干巴巴地重复说就是好,比哪儿都好。轮到方廷玉,他说:“我家乡有一条新安江,江水碧清,有多清呢?南北朝的沈约曾经写过新安江,他说‘千仞写乔树,万丈见游鳞’,意思是,新安江的水,清得可以倒映千仞高山的树影,看见万丈深水里鱼身上的鳞。”
同袍们不知道谁是沈约,也不太听得懂诗的意思,但他们被这些听不懂的话震慑住了,瞠目结舌老半天,才有人问:“那有没有诗写我老家四川的?”
方廷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有啊,唐朝诗人李白的《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甘肃的战友问:“那甘肃呢?”
“也有,还是李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其他战友七嘴八舌地追问:山东呢?云南呢?河南呢?……
河南啊,方廷玉想了很久,悠悠地说:“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这首诗写的哪里是河南啊,只是诗里藏着一个河南的姑娘罢了。
这次篝火谈诗后不久,那位河南同袍就在战场上牺牲了。方廷玉也差点死在这一战里,一颗手榴弹在他身边炸响,他受了重伤,被送去战地医院。战地医院缺医少药,物资匮乏,他被简单处理过后又辗转送往后方医院救治。手术过后,他却又不小心伤口感染,迷迷糊糊里,听见护士们议论,说这个年轻士兵怕是活不了了……用过药稍一清醒后,他挣扎着坐起来,跟护士要了一张纸、一支笔,给家里写了一封家书。
从军以来,因为是个读过书的人,战友们都戏谑地喊他“秀才”,经常找他帮忙写家书,他来者不拒……帮外人写了那么多封,自己却从来没有写过。
他非但自己不写,也怕收到家书,怕家里人在信里告诉他祝青青已经走了。
只要不知道她走了,他就可以幻想她还在。医院里这封家书,是他从军十一年,写给家里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信上只有一句话,是同岳汀兰解除婚约:
汀兰:我心枯槁,不愿误你,放你余生,望自珍重——方廷玉。
他不愿意以岳汀兰未婚夫的名义死去,无论祝青青要与不要,他都已经把今生暗许给了她。
方廷玉命大,这次伤口感染没有要了他的命,就在他艰难地挨日子等死的时候,医院弄到了一批盘尼西林,及时拯救了他。
他的病情反反复复,在医院治疗了很久,才终于痊愈返回战场。
后来,在一次战役中,他被日军俘虏,原以为会死,但很幸运地被一支八路军队伍解救了,他于是加入了这支队伍。怕给家里人带去麻烦,他越发不敢往家里寄信了,就让他们当他死了也好,反正那时他和战友们每天都做好了会战死的准备。
他实在是运气很好,虽然十一年里受伤不断,也有几次险些真丢了性命,但他到底没有死,历经万千磨难,最终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了战争彻底结束、回乡的那一天。
一九四九年冬天,已经三十三岁的方廷玉回到徽州。
冬景萧瑟,归家的战士内心凄凉,近乡情更怯,每靠近家乡一步,他的脚步都变得更加沉重。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和盐粒子一样的雪,方廷玉想起十六岁那年,和祝青青一起去泾县避暑,午后一起在山上散步,她念过一首《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归来的士兵啊,当初离家的时候,还是杨柳依依的季节,如今回家路上,却只看见漫天飘雪。时移世易,一切都变了模样,他的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悲伤。
到徽州城外时正是清晨,天蒙蒙亮,阴天,整个世界一片灰白,古城的居民们还在沉睡中,方廷玉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走,蓦地想起,曾经祝青青给他看手相,预言过:“我看出来你以后能心想事成建功立业,当上为国为民的大英雄。胜利归来衣锦还乡,全徽州的父老乡亲夹道欢迎……”
他走到方家大门前,想起这大门前的青石路,他曾经无数次骑着自行车载着祝青青驶过;他跨过大门朝里走,经过佛堂,脑海里闪过的画面,是那年夜里两个人一起在佛堂罚跪的情景;转进后花园,看见西花厅,想起当年祝青青曾在这里给自己勾过脸……他踏着咯吱咯吱的木楼梯上了绣楼,推开窗,看到窗外不远处湖心的戏台,恍恍惚惚里,仿佛看见有人在戏台上唱那出《花田错》……
怎能忘记祝青青?
他离家这些年,方家遭逢巨变。
二叔和二婶都过世了,滑稽的是,二婶一心求子,最后竟是死于难产。二婶死后,二叔越发精神萎靡,终于有一回喝醉了酒,夜里失足跌进池塘,天亮后才被人发现,捞上来早已没了气息。夫妻两个留下一个儿子,取名小顺,寓意人生平顺。
方小顺今年八岁,是岳汀兰一手带大的。二婶死后,岳汀兰便以二婶娘家侄女和方廷玉未婚妻的名义住进了方家,帮忙料理家务,照顾方小顺。
多年不见,岳汀兰也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她不再是方廷玉记忆里那个圆润娇憨的小女孩儿,而已经是个清瘦、安静,镇得住场面,举止有条不紊的成年女人。
两个人相对着坐在绣楼里,方廷玉问:“那年我的家书你没有收到吗?”
岳汀兰点点头:“收到了,但我有自己的主意。”
她有自己的主意,她就是认定了这个人,哪怕他喜欢的是别人也好,她就愿意等他,哪怕等到天荒地老。
又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方廷玉还是忍不住问起:“祝青青……”
岳汀兰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取出一封信,递给方廷玉:“她走之前,给你留下了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变脆,方廷玉慢慢抽出信,写在信上的字一点点显露出来,只有很短的一句话:各在天一涯,余生自珍重。
好吧,你在巴黎,我在徽州,那便各自珍重吧。
方廷玉回到家第二天,岳老三登门,和他商量岳汀兰跟他的婚事。
“不能再拖啦,汀兰今年都三十一岁了。这些年你生死未卜,不是没有人去我们岳家提亲。但汀兰这孩子是个死心眼,一心只等你,她帮你管家,帮你带大了小顺。为了这个,她听了多少你们方家旁支亲戚的冷言冷语。你不能辜负她,否则,要受天打雷劈的。”
方廷玉点点头:“我知道,汀兰情深,我三生三世也难还清。您放心,过两天我就请媒人去岳家提亲。”
至少,让一个人获得幸福吧。
岳老三走后,方廷玉唤来老管家,告诉他:“麻烦您帮我找一个做事周全的媒人,去岳家向岳小姐提亲。”
老管家在方家待了四十年,眼看着方廷玉从垂髫小儿长大,他一生未婚,把方廷玉当自己的亲生孩子,听到方廷玉说要娶亲,高兴得直搓手。
方廷玉奇道:“我娶岳家小姐,您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老管家兴高采烈的:“可不是,等了足有二十年了。岳小姐是个好姑娘,从你小时候我就知道,她以后是一定会嫁进方家的。”
是这样吗?原来旁观者老早就看清了他的前路,只有他自己,痴心妄想着一个头也不回的祝青青。
他嘱咐老管家:“岳小姐对我们方家恩重如山,这场亲事,尽咱们方家所能,办得能多隆重就多隆重,务必给岳小姐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老管家连声答应,掰着手指头跟方廷玉算:“咱们中国人结婚,讲究三书六礼,三书是定亲、过大礼、迎亲的文书,六礼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我去找个媒人,咱们方家还有些家底,人和钱都不是问题,就是这定亲的文书,为表诚心,与其用那些别人用了千百遍的套话,不如少爷亲自写。”
方廷玉点点头:“你自去找媒人,文书我自己写。”
老管家走后,方廷玉打开书架的矮柜门,从最深处取出一只樟木箱,用袖口小心翼翼擦去上面的浮尘,打开来,扑鼻的樟脑味儿,里面是满满一箱子书。他把书一本本地取出来放在桌上,拿走了最后一本书,箱子最底下是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宣纸。
宣纸上有一个红手印,少年的拇指,椭圆形,十分稚气。这是那年和祝青青一起去泾县避暑,在春生家的纸坊里,他和祝青青联手做的那张宣纸。
当时祝青青笑他幼稚,却不知道他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他把这张纸带回了徽州,小心翼翼地铺平在樟木箱底,又压上一层层的书,放两颗樟脑丸……为的就是以后某日取出来,在上面写一份天长地久的文书。
春生的大哥说,宣纸是千年寿纸,能千年不腐。祝青青说,那宣纸岂不是最适合拿来写婚书的,此书不朽,此情不渝?
方廷玉把纸轻轻放在书桌上,抚平,用镇尺压住。研墨,提笔,想了很久才落笔——
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日。
写完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墨迹吹干,端坐在桌前,痴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站起身,揭开纸灯罩,拿起文书,去凑近那摇曳的如豆烛火。烧了它,从此忘了她,再也不要回头望,去做一个好丈夫,用尽全力,爱他名义上的妻。
文书一靠近,火苗迫不及待地舔上来,先吻着一个角,然后吞噬了“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方廷玉如梦初醒,抽回文书,拿起桌子上的书,拍打着想要扑灭文书上的火……
最终他只抢救下来了半张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日。”
方廷玉把半张文书紧紧捂在胸口,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方廷玉约岳汀兰相见,在“香雪帘栊”。多年前,方廷玉和祝青青去上海读书前,岳汀兰也曾在这里做东,送别他们两个。
那时“香雪帘栊”还是家新开张的小酒楼,如今也已经是徽州城里的老字号了,当时年轻的老板和伙计都老了,崭新的桌椅和木楼梯也都旧了,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阴雨天关节受了风寒的老年人的呻吟。
战争过后万事萧条,酒馆里也少有人来,他们依旧选了多年前的那个小包间。
一壶浊酒,几碟小菜,方廷玉把一些不咸不淡的话说了又说,最后说无可说,只好坦白今天“鸿门宴”的真正目的。
“汀兰,误你青春,我百死莫赎,蒙你错爱,我感激不尽,但我们俩的婚约,还是算了吧。”
岳汀兰没有说话,她手握着酒杯,食指摩挲着酒杯的细颈,不知过了有多久,才终于轻声细语地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她抬起眼睛看方廷玉,眼神平静:“早知道你会拒绝我,但没听到你亲口说,总是觉得不甘心。你不知道,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十五年。”
十五年……推算起来,是他和祝青青离开徽州去上海的那一年。
岳汀兰微微笑着:“十五年前,就是在这儿,你在我对面坐着,我从你看她的眼神里就已经看出来点什么了。但是我不愿意信,一直自欺欺人着。
“最开始,我想,反正她是要走的,你和她不会有结果,我只要耐心地等,你身边的空位终究是属于我的。
“后来她走了,你打仗在外。我搬进你家,以你未婚妻的身份,操持家务,教养小顺。全徽州人都嘲笑我,可是我不在乎,我心里想啊,你是个好人,等哪天你回来了,就算不爱我,为了我的名誉和付出,也会给我一个名分。挟恩图报,我很可笑,是不是?”
方廷玉动容:“我对不起你,从小你当我是英雄,可是我连个好人都不是。我也曾经想过,今生今世,就当从没遇到过祝青青。可是我忘不了她,她在我的脑子里安营扎寨。我睹物思人,想的都是她,我不想委屈你,更勉强不了我自己。”
岳汀兰脸上还带着微笑,眼眶里却有泪珠子滚落下来:“你不是英雄,也不是好人,可是你至少诚实,但是我多希望你能骗一骗我啊。”
方廷玉忍不住想要伸手去帮她揩掉那一滴泪,岳汀兰却偏了一偏脸,避开他的手,自己抬头擦掉了泪。
她转过脸来,又是如花笑颜:“其实,早在九年前,我就对这场婚事死了心。前面说的话我都是骗你的,我留在方家,一是因着咱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二是为了照顾姑姑唯一的血脉。现在,你回来了,我也是时候离开徽州了。”
九年前?方廷玉不解。
岳汀兰摇摇头:“你没有必要知道。”
她不说,方廷玉也便不再追问,他问:“你要去哪儿?”
岳汀兰问:“你还记得何刚吗?”
何刚?他当然记得,那是他在同济读书时关系最好的同学,何刚帮过他不少忙。那年岳濯缨在大世界附近遇到轰炸,是何刚开着自家车带他冲过重重火线赶到圣仁医院;也是何刚想方设法,让圣仁医院同意暂时保管岳濯缨的遗体。
同济大学被轰炸后,他只知道何刚跟着学校一路西迁继续求学。后面自己也上了战场,十一年间连家里人都未曾联络过,更何况何刚。
岳汀兰转动腕子,轻轻晃荡着酒杯,看着杯中的涟漪:“他已经追求了我整整十年。我想,我应该给他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