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旧事,纪先生一手端着茶杯,盖子擦碰着杯沿,面上若有所思,半天,说:“实不相瞒,这次我来,是跟你告别的,或者说……永别。”
方廷玉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发生什么事了?”
纪先生微笑:“你别慌,不是我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事……国难当头,我这个教书先生是再也做不下去了,我打算上战场。你知道的,我原就是武人出身。”
是,初相识,纪先生就跟方廷玉说过他的来历,他出身云南讲武堂,曾经加入过蔡锷将军的滇军,随滇军北上护法;后来蔡锷将军去世,滇军内乱,纪先生不愿做军阀们争抢地盘、鱼肉百姓的工具,就索性离开,云游四方,也是因此,才成了方廷玉的西席。
现在国家危难,他这个老军人,也是时候重出江湖了。
“当年讲武堂的同窗和滇军的同袍,如今有不少还在扛枪,我写了信给当年最要好的一个,他如今已经做到师长,我这次上战场,就是去投奔他。
“战场凶险,人命贱如草芥,我此一去,做好了为国捐躯的打算。咱们师生两个,今日一别,未必还能再见。所以,我今天是专程来跟你告别的。”
他嘴里说着死生的大事,脸上却微微笑着,仿佛在谈论天气。
方廷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话也说完了,茶也已经饮尽了,到该分别的时刻了,方廷玉送纪先生出门。
站在大门口,做最后的告别,纪先生问方廷玉:“你呢,对未来作何打算?”
每个人都在问他这句话。
他的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早在还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是每个人都告诉他,不可以,那不是你该选的路。
他对纪先生笑一笑:“我还想,再等一等。”
纪先生不解:“等什么?”
等……那一棵杏树结果。
这一天真是热闹,纪先生刚走,又有人上门——是谢南邻。
他当然是来找祝青青的。
他看上去行色匆匆,似乎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大驾光临”这安徽小城,也懒得与方廷玉寒暄,单刀直入道:“方先生,我是来找晚晚的。”
方廷玉点点头,引他去找祝青青。
从上海回来后,祝青青就一直住在当初她搬进方廷玉卧室前住的那间屋子。
门掩着,方廷玉敲门,她来开门,看见谢南邻,表情微微一动,也不显得意外,也不显得有多高兴,只淡淡道:“你来啦,有事进屋说吧。”
她要和谢南邻谈事情,方廷玉自然不会不识趣地赖下旁听,他帮谢南邻和祝青青关上门,走出几步,却又觉得不甘心,轻轻倒退回来,立到窗边,偷听里面人谈话。
先开口的是谢南邻,口吻很焦急:“父亲下个月就要动身去英国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好行李?”
祝青青沉默了片刻,回答:“我在方家是个外来人,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也没有什么可带走的。”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方廷玉面无表情地看着窗棂下爬过的蚂蚁。
顿了一顿,她接着说:“只是,还有些未了的事情。”
方廷玉的心骤然缩紧。
谢南邻问:“什么未了的事情?”
祝青青道:“岳先生认我做干女儿,这些年对我恩重如山,再过几个月是他的周年忌日,我想为他过一次周年。”
谢南邻没有回答,半天,才无可奈何道:“你呀,你重情义,我不能拦你,但父亲上任也是耽搁不得的。这样吧,我就不和父亲一起走了,留下来等你,等岳先生过完周年,我和你一起去英国。”
祝青青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岳濯缨八月里过周年,杏树六七月里结果。
方廷玉蹑手蹑脚地离开。
方廷玉把被褥搬进了西花厅绣楼里,从那之后,就宿在这儿,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远眺池塘边的杏树。
眼看着,树上绿色越来越少,粉色越来越多。
他数着花过日子。
花开始谢的时候,方家收到了一封信,一封,阵亡通知书。
对于军人而言,马革裹尸还故里是一种幸运,青山处处埋忠骨才是寻常事,方乃文也一样。他牺牲于临沂之战,所在部队与敌人鏖战三个日夜后,终于以高昂的血的代价完成任务,方乃文战死于胜利前的黑夜,算起来,他牺牲的日子,就在写完那封家书后的第十四天。
“听闻同济大学被日寇炸毁,你学业尚有一年还未完成,不知你对未来作何打算?”
惦记着儿子的学业,他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奔向自己的死亡。
他再也不会知道儿子的答案了。
没有尸骨也要以衣冠立冢,早已过了头七也要烧一挂纸钱。方家设了灵堂,晚上,方廷玉独自跪在灵堂里,为父亲烧纸、守灵。
二叔悄悄地走进来,眼睛是红的,轻咳一声在他身边跪下来,拿起纸钱往火盆里添,烧了半天纸才开口,说:“其实,我一直仰慕你爹。”
“别人都觉得,方家两兄弟,老大文武双全,老二不学无术。老二应该嫉恨老大,恨不得他死了算了……但凭良心说,我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从小你爹就是我心里的大英雄,我也想学他,但我天生是个废物,读书怕伤脑筋,练武怕伤筋骨,只好这么一天天地混着,但每当听到别人夸你爹,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是骄傲的……”
叔侄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往事,给故去的父兄烧着纸钱,前所未有的和平。
一挂纸钱烧成了灰,二叔终于说出他真正的来意:“我知道你想为父报仇,但方家就剩下你一条血脉……”
晚饭时,饭桌上,方廷玉跟家里人宣布,自己决定去参军。
他平静无澜地宣布自己的决定:“两个月前纪先生已经去参军了,他投了自己过去在滇军的战友,临走前告诉我,如果我也想参军,可以去投奔他。”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二叔、二婶、祝青青,但当时谁也没有说话。
现在,二叔来劝他了。
方廷玉看着火盆里将熄的火焰,语气平静地回答二叔:“二叔,我去参军,不只是为了给爹报仇,还为了保家卫国,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原本打算过些日子再告诉你们的,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早一天上战场,就早一天打赢这场仗,就少一个儿子失去父亲,少一个弟弟失去哥哥。”
他看向二叔,心如磐石,目光如铁:“我意已决,请您不要拦我。”
二叔走后不久,又听见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月光照着的地上映出个纤瘦人影,方廷玉没有回头,他问:“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来的是祝青青。
祝青青手臂上挎着竹笸箩,里面放着纸钱,她走到方廷玉身边跪下,从笸箩里拿出纸钱,一张张放进火盆里,黄色的纸钱被火焰一舔,迅速变黑、化灰,被风卷起,去迷人的眼睛。
祝青青摇摇头:“为父报仇,杀敌报国,是好男儿应该做的事,我不拦你。我来,是为了转达你父亲八年前的话。”
八年前?那是一九三一年,祝青青只见过父亲一次,是那年奶奶大寿,父亲回家贺寿。是了,他走之前,跟祝青青说过一回话,当时自己还问过祝青青两个人谈了什么,祝青青没说。
夜风大起来了,火盆里的纸灰被吹得满天飞,祝青青站起身来,走过去把门关上,又走回来,继续烧纸:“他说,我知道廷玉尚武,像他娘。但母亲疼惜孙子,宁愿他做纨绔也不愿他做丘八,我投笔从戎已经伤透母亲的心,只好委屈廷玉做我的替身,内心其实对他有天大的愧疚。我也知道,廷玉向来觉得我因阿温之死迁怒于他,所以才离家参军。但事实并非如此,我远走,一为廷玉越长大眼睛越像阿温,看了实在伤心,二为替阿温圆她的梦,阿温少女时,常梦想做花木兰、穆桂英。
“他说,如果未来,廷玉长大了,还是不能放下行伍从军的念头,还请你在老太太面前多为他争取分辩。”
最后一张纸也烧完了,方廷玉长跪在火盆边,怔怔地看着余烬。他突然笑了,说:“还记得上次你陪我守灵烧纸,是为了奶奶。咱们两个虽然无亲无故,但我最重要的两个亲人离世时,陪在我身边的,竟都是你。”
上次奶奶去世,她陪他守灵,那时他一边伤心奶奶的离去,一边担忧在热河打仗的父亲,是她安慰他说,你爹会平安回来的,方廷玉,有我在,你不要害怕。
如今,爹不会平安回来了,她也不会继续待在他身边了。
而那棵杏树,还没有结果的迹象。
五月末,方廷玉离家去参军。一场戏唱到最后,散场还是要散得隆重漂亮,方廷玉在西花厅绣楼设了酒宴,作别祝青青和岳汀兰。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绣楼喝酒,祝青青刚进方家那年,他们仨也聚在绣楼里给祝青青过过一回生日。
其实那时候祝青青和方廷玉已经定了亲,没过门的小孙少奶奶,方家白天里已经给她过了生日。但方廷玉和岳汀兰嫌有大人在过得不热闹,尤其那时祝青青正带着他们读《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贾宝玉过生日,夜里悄悄请了姐姐妹妹来怡红院,和一帮子丫鬟一起,喝酒、划拳、行令,没大没小,没高没低,更不用看大人眼色。方廷玉和岳汀兰读得羡慕,便也要借着祝青青的生日,在绣楼里开一回夜宴。
很久后回想起这两场绣楼里的夜宴,方廷玉才觉出不祥来。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固然热闹喜庆,但下半回接的是《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贾敬死在道观,尤三姐烈女自刎,尤二姐吞金自尽,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入画、司琪被赶,宝钗为避嫌疑搬出大观园,晴雯抱屈病死,芳官遁入空门,香菱遇见河东狮,迎春嫁了中山狼……再后面原稿遗失,无人知道故事结局。
以上这些,十五岁和二十一岁的方廷玉都不知道。《红楼梦》是祝青青带他读的,祝青青说,看完怡红夜宴就不必接着往下看了,后面都没什么可看的。
方廷玉听了她的话,反正可看的书、可玩的东西多的是,于是一抛开就是几十年,直到后来才重又捡起。
二十一岁的方廷玉二开绣楼夜宴,酒酣耳热,借着酒劲,三个人争相揭发起别人的少年糗事来。
方廷玉笑祝青青:“记得上次在这儿给你过生日,你死活不肯喝酒,我纳闷了很长时间,直到后来去了上海,请陈四叔他们吃饭那次,才知道你是怕喝醉了酒撒酒疯。汀兰你不知道,她喝醉酒之后就爱唱戏……”
祝青青已经微醺,单手支着下颌,勉力支撑着,一双醉眼斜睨方廷玉:“还说我。你第一次喝洋酒,不知道后劲儿大,喝醉了不也照样撒酒疯,拿起剑来追着你二叔砍。”
岳汀兰趴在桌子上哧哧笑,方廷玉指着她:“你别笑,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喝醉了连自己是个人都不记得了,蹲在地上喊:快下雨吧,我要开花。”
少年往事,哪里能在一夕之间说得完啊?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间,窗外月已上梢头,远处池塘传来阵阵蛙鸣,方廷玉喊祝青青:“祝博学,念首诗来应应景吧。”
祝博学,好久远的称呼,他都多少年没这么喊她了?
祝青青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窗边,探出头去往外看,看了很久,才念了两句:“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方廷玉歪靠在椅子上,一手托腮,一手拿筷子尖敲酒盅:“解释解释,什么意思?”
祝青青在窗边趴下来,侧脸吹着夜风,轻声说:“说的是酒宴,你我觥筹交错,喝得面红耳热,太快乐了,时间不知不觉溜走。翩翩起舞里,原本在柳梢头的月亮坠得越来越低,在座嘉宾,笑闹间用尽了力气,连手里的桃花扇也都扇不动了。”
方廷玉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滑,整个人伏在桌子上,低喃了一句“好诗”,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过去。
是那年奶奶的寿宴,他和祝青青、岳汀兰、岳锦鳞四个要为奶奶演一出《花田错》上寿。西花厅里,祝青青捏着他的下巴给他勾脸,她的指尖有点薄茧,摩挲在他的脸上,痒痒的,让他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勾完了脸,去池塘边候场,岳汀兰害怕,连带他也跟着忐忑起来,祝青青温言软语地安慰岳汀兰,对他却是凶巴巴的:“记住了,一共要跑五步,可别弄错了。”
上了台,演到该站起来跑,方廷玉心里默念着跑五步,腿上却像绑了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他着急起来,急着急着,就急醒了。
睁开眼睛,还是在绣楼里,岳汀兰和祝青青还趴在桌上睡着,窗子没关好,有凉风和细雨潲进来,外面下雨了。方廷玉起身去关窗,手握上两扇窗,却又不想关了。
外面天刚蒙蒙亮,全世界寂静,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酒意退了,那点酒精制造出来的虚幻快乐也跟着退却,留在脑海和胸腔中的,是无边无际的凄凉和空虚。
他突然想起两句词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好熟悉的两句词啊,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后面的了,后面是什么来着?
有人替他接上了后面的词句:“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是了,他想起来了,七年前,也是在这绣楼上,端午节,外面下雨,祝青青教了他这首词。
祝青青醒了,走到窗边,和他并肩站着,看窗外风景:“怎么突然想起这首词来?记得那时候教你读诗词,你最讨厌的就是晏小山。”
他嫌弃晏几道的词柔丽旖旎,缺乏男子气概,又嫌弃他过于多情,红颜知己一大堆。当时还被祝青青嘲笑过一番,说他幼稚,不懂“人世无常”四个字的意思。
方廷玉轻声说:“祝青青,你给我讲讲这首词吧。”
那一年,他耿耿于怀晏几道除了小莲之外还有小蘋、小鸿、小云,与祝青青争论,打乱了祝青青的教学,她连这首词的具体意思都没讲。
祝青青沉吟了半天,才道:“其实,不知道也没什么。”
方廷玉说:“讲吧,我想知道。”
“晏小山的父亲是太平宰相晏殊,他像贾宝玉,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少年时无忧无虑,只知道吟诗作对斗鸡走马。后来父亲离世,家里变得门前冷落鞍马稀疏,他才知道世态炎凉,又因为得罪过新政派,被下过大牢,从此断绝了从政的念头,一头扎进温柔乡里,想在诗词唱和里度过余生。
“但天不遂人意。他原本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沈廉叔,一个叫陈君宠,小莲、小蘋、小鸿、小云便是这两个人家里的歌伎。晏小山流连在两个朋友家,宴饮、作词、唱和……可惜后来,沈廉叔和陈君宠早早离世,莲蘋鸿云也被遣散,流落民间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