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性地把杯子里剩的水倒在了仙人掌跟小红衣上,然后关灯,离开了摆渡人。
第二天一大早,洪劲妮就去了安宁疗护医院。
她刚要进门,发现江主任也在,他正跟李阿姨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在晨曦中对视微笑,那幅图景真是一副岁月静好。
没过一会儿,江主任就要去上班了,离开的时候,他一拉开门看到了洪劲妮。
他有些抱歉道,“小洪,让你在门口久等了。”
“没关系,江主任,您来探望李阿姨,她一定很开心。”
跟江主任道别后,洪劲妮推开门进来。
洪劲妮刚一进门,李阿姨就眼刀袭来,审问似的问道,“是你告诉我女儿我喝酒的?”
“什么呀?”洪劲妮走进来,“人家早就知道,只是没捅破而已。”
李阿姨瘪瘪嘴。
洪劲妮狡黠一笑,“是不是江窕过来陪你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提了一嘴,还是你女儿执行力高。”
李阿姨笑了,“昨天这酒,喝得舒坦!”
洪劲妮从包里拿出美甲光疗机。
李阿姨奇怪,“这是什么?”
“这个呀,就是新娘子仪式前的最后一项服务!”
“新娘子?我可是老娘子了!”
洪劲妮笑着,捧起李阿姨的手,修剪打磨起来。
她帮李阿姨涂了红色的指甲,上面还画了白色的小桃心。
李阿姨看着自己的手,突然羞涩地笑了,“这样会不会太洋气了?”
洪劲妮边涂边道,“那还不好,你现在可是整个医院里最时髦的老太太了!”
“就你嘴甜。”
“不是您之前说的吗,让我唠点好听的~”洪劲妮笑道。
李阿姨看着自己的手,感叹道,“我们年轻的时候哪有你们这些新奇的玩意……”
“那也不影响你和江主任之间的感情啊,我刚在门口看着你们,那场景真是令人羡慕。”
李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洪劲妮眼眸微动,突然问道,“阿姨,您和江主任这么多年了,还深爱着对方吗?”
“爱?”
李阿姨思考起来,眸光平和,但眼眶周围已经有数不清的皱纹。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哪懂什么爱啊!”
洪劲妮有些惊讶,用眼神打量着李阿姨。
“我们当时就是觉得对方不错,结了婚才知道什么是婚姻,生了孩子才知道养孩子那么辛苦。我们这代人啊,在婚姻的路上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哪有人告诉我们啊……”
“爱情这个词,差不多是我出生那一年才出现的,我今年都六十八了,爱情这个词出现在中国也就不到一百年,但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这个词。”
“是啊……”洪劲妮思考起来,“也许爱情本身就是伪命题呢。”
“丫头,你想想在没有爱情这个词之前,咱们老祖宗是怎么说的?”
洪劲妮思考着,一时想不起来。
李阿姨的眼中绽放出神采,婉转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们这代人是靠责任,走完这一生的。走着走着,就有了感情,你说是爱情吗?我觉得这种感情比爱情更牢固,更持久,更让人信任。但你说这种感情叫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总跟江窕说,找对象啊,就得找有责任心的。金钱、外貌、家世、这些都靠不住!”
洪劲妮呆呆地思考起来。
李阿姨突然开口,喃喃道,“小白,这孩子就不错。”
洪劲妮蹙眉反驳,“可是他们俩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李阿姨叹了口气,惋惜道,“我这句话,是跟你说的。”
洪劲妮瞬间愣住了,手一抖,白色的桃心多了一笔,变成了心形树叶。
“糟了!我重新画!”洪劲妮赶紧拿出卸甲油。
“没关系,挺好看的,多了这一笔倒是像小树叶了,咱们不用非得跟别人画的一样。桃心也好,树叶也罢,适合自己的才是好看的。就像我画的画一样,不需要给任何人评判,我自个儿满意就行!”
画完了指甲,李阿姨突然跟洪劲妮说,“丫头,你那个视频也帮我录一个呗?”
“那我可能来不及剪了……”
“没事儿,你不用剪。等我以后没了,你帮我把这个视频给我女儿看。”
洪劲妮点点头,架好了摄影机,出了门。
她不知道李阿姨说了什么,但此刻,她忽然非常羡慕江窕。
如果自己的母亲也能给她留下这样一段视频,该有多好。如果这世上的人都能这样从容而平和的道别,该有多好。
生命的枯萎,本身就有其特有的美感。
李阿姨用绘画赋予死亡创造性的诗意,她让凋零的过程,变成了一首不绝的赞歌。
洪劲妮想到这里,脑海里倏地闪过李阿姨画布上的场景,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71 仙人掌开花了。
第二天,洪劲妮去医院找到江窕,什么都没说,就把她拉上了车。
江窕很奇怪,“你要带我去哪?”
洪劲妮神秘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最终,两个人到达目的地,是李阿姨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临川市钢厂。
确切地说,是一座废弃的钢厂。
因为城市规划,改造生产链条,之前的老钢厂已经搬到了城市的边缘,沿河而建,绿色环保。如今这里只剩下了曾经钢厂的骨架。
两个人走了进去,偌大的工厂里,炼钢炉屹立在中心,十分壮观。她们走近李阿姨工作的二炼钢第三车间,里面巨大的钢架和钢管,如今已经锈迹斑斑。虽然老旧,但依旧显得恢弘。
站在这里,仿佛还能唤起学生时代来参观的模糊记忆——
炼好的第一炉钢水被注入到砂型之中,匀速流淌的钢流是人类肉眼可见的最高频率的炽红色,白色的气团腾空而起,炙热的钢水不时像火花一样飞溅而出,耀眼的红光照亮每一个被这幅场景震感的人们。
那时,钢水在热烈沸腾,城市在蓬勃发展。但如今,这里的繁荣已经过去。
这座废弃的钢厂是临川这座城市的记忆,是她们父母那一代人的奋斗与青春,虽然老工业基地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搬离了城市的中心,但这一代人为城市所做的贡献仍然值得称颂。
江窕望着这一切,有些没太明白,问道,“你带我来这个废弃的工厂干嘛?”
洪劲妮笑了笑,“你不觉得这里非常适合办画展吗?”
江窕一时错愕,环顾四周,确认问道,“你说这儿?”
“对啊,李阿姨画中的地方不就是这里吗?在这里办最适合不过了!”
“可是这里已经荒废了……”
“没错,正是因为这里荒废了,我们才可以租用这个场地啊!”
洪劲妮边走边道,“这里我已经打听过了,因为本身就已经废弃了,所以我们租用的话,价格也很便宜,甚至可以把它改造成一个美术馆,常年开放都没有问题。”
她拉着江窕往里走,介绍道,“你看这个炉筒,我可以把它布置上红色的灯光,复刻当年炼钢时的场景,我们刚刚走过的那条路,两边特别适合陈列画作。而且你看,那边还有一个拐角,可以布置成放映厅,我准备的视频就可以在里面播放展示了……”
江窕终于理清楚洪劲妮的想法,“你是想把金婚仪式也放在这里办?”
“对呀,与其在李阿姨去世后为她办这场画展葬礼,还不如让她自己亲自来回顾自己的一生,顺便来看一看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江窕愣在原地,消化着洪劲妮的创意。
“怎么样?你觉得可以吗?”洪劲妮试探问道。
江窕咬着嘴唇,突然扑哧一笑,恍然大悟,“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洪劲妮得意起来,“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想法很妙?”
江窕点头,“何止是妙,对我妈妈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惊喜!”
“但是李阿姨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以出院吗?”洪劲妮有些顾虑。
“短暂出来半天,应该没有问题。而且来这里,我想我妈妈一定会破除一切阻碍,也要过来的。”江窕笑道。
“那太好了!”
“可是要把这里变成美术馆,是不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来得及吗?”
洪劲妮思考道,“应该来得及。而且,我也不想把这里做太大的改变,想尽量还原李阿姨工作时车间的样子。还有就是,这里太暗了需要在灯光上下些功夫,不过你放心,这个交给我吧。”
江窕点点头,“好,那策展的部分就交给我,我回去整理一下我妈妈的画作,把她的生平经历写到介绍的序言里。”
“你来写的话,李阿姨一定会非常满意。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最了解她的人。”
江窕忽然想到什么,“还有,我们可以先瞒着她,等金婚仪式的一天,直接把她带过来,给她一个惊喜!”
“嘿嘿,我也是这样想的!”
洪劲妮环顾着厂房,背着手笑道,“她绝对猜不到,我们在这里为她办金婚仪式和画展!”
那段时间,洪劲妮和江窕为了筹备金婚仪式,都纷纷忙碌了起来。
洪劲妮每天都待在废弃的钢厂,负责改造环境、铺设灯光、装饰现场。
而江窕把母亲的画作按照时间阶段,分门别类,还为每一幅画都写下了介绍语。
她们两个在病房相遇的时候,都会默契地相视一笑。
李阿姨狐疑地盯着她们,忍不住问道,“你俩是不是在密谋什么?该不会要在金婚仪式上整蛊我吧?”
洪劲妮和江窕讳莫如深,为了惊喜而保守秘密。
而另外一边,自从那次“熄火之吻”后,白暮晨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看见洪劲妮了。
公司里,一楼拐角的爱妮工作室,空空荡荡。
别墅里,二楼属于她的那间卧室,安安静静。
在忽然看不见洪劲妮后,白暮晨反而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他知道,他在想念她,非常想。
有的时候,他会躺在房间里盯着天花板上的窟窿,愣愣的出神;有时候,他会习惯性地做好两份早餐,然后自己一个人又全部吃掉;有时候,他在公司里经常盯着窗外,把仙人掌的水浇冒了才反应过来……
那天,仙人掌终于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花,花瓣的尖端是粉嘟嘟的晕染。白暮晨拍下来想发给洪劲妮,但却在发送前取消了,因为他想亲自拿给她看。
白暮晨知道洪劲妮这段时间都在钢厂忙碌,没有提前通知她,下了班后,他买了晚餐,直接打车去了那里。
当他抵达钢厂的时候,刚好是黄昏。
黄紫色的霞光正吞噬着城市的边缘,落日犹如红色的火焰横亘在天际边缓缓下沉。薄暮微明中,钢厂的钢筋铁骨宛若恐龙的残骸,在夕阳下涌动着波澜。
白暮晨往工厂里走着,只见某处亮着几点不安分的光团,洪劲妮一定就在那里,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白暮晨刚一走进,就被里面的布置震撼到了,厂房中心的炉筒内部散发着红色的灯光,顶部悬挂着几颗巨大的金属钢球。周围的墙上画着宛如淬炼钢铁时迸发的火星子,比烟花更有力量,比烈焰更加灵动。墙角下是金属反光板,将顶层灯光再次折射回画作本身。
就在白暮晨被这一切吸引的时候,洪劲妮远远地叫了他一声!
“白暮晨!”
她从拐角里窜出来,“你怎么来了?”
白暮晨晃了晃手里的打包袋,“特意来慰问洪老板。”
洪劲妮眼神一亮,“你这外卖小哥哥真及时,跟我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们俩走到外面,沿着金属楼梯爬到了厂房屋顶,这里起码有五层楼那么高。夏夜的晚风凉爽极了,吹拂在他们微微流汗的脸上。
洪劲妮张开双臂,“怎么样,这里不错吧,空中旋转餐厅!”
“空中确实符合,但哪里旋转了?”白暮晨放下东西,笑着揶揄。
洪劲妮跑过来,拉起他的手,带着他绕圈旋转起来,一圈又一圈。两个人边转边笑,借着惯性,谁都停不下来。
最后转晕了,洪劲妮弯腰停下来,笑道,“怎么样?旋转了吧?”
白暮晨被转的头晕目眩,他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她的脸在晚霞中格外动人。
洪劲妮打开餐盒,边吃边问,“白老板,你大老远的过来,就为了给我送晚饭啊?”
旋转的后遗症让白暮晨有些脑子不太清楚,在心里回忆起来,对呀,自己为什么要来呢?
洪劲妮大口吃着,从白暮晨的角度看去,她仿佛要把漫天晚霞吃进嘴里。
蓦然间,白暮晨回想起来,自己来是为了告诉洪劲妮,仙人掌开花了。
但是他却没有说,因为这只是一个借口,而真正的理由,他倒是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了。
【一点小啰嗦:】
“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用画笔传承工业遗产展览。展览免费,照片为作者本人拍摄。
“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用画笔传承工业遗产展览。展览免费,照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画展葬礼的灵感,来源于我过年期间在老家看过的一场关于钢厂的画展。
我们这座依靠钢铁而发展起来的城市,有无数的女性工人,在我朦胧的幼年记忆中,每到下班时间,就会从钢厂的大门里涌出一批骑着自行车穿着工服的女性。她们经历着时代的巨变,为家庭和社会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但却很少有人记得她们。
她们像李绍芝一样,成为妻子,成为母亲,但却不再成为自己。
我曾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赞美是比批评更有效的束缚和枷锁。”
请不要再给母亲冠以“伟大”、“牺牲”、“奉献”这些词汇,它们附加给女性太多沉重的枷锁,愿天下的母亲都可以“自由”、“轻松”、“勇敢”、“充满创造力”……
以爱之名实施的压迫,依然是压迫,以赞美的名义实施的奴役,依然是奴役。
愿所有的女性都能卸下赞美的枷锁,打开克制自我的束缚,抛弃自我献身的幻想,去寻找真正的自我和内心的自由。
因为,一个人在追求心之所向的时候,才会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