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只见过两面,除了还是婴儿时期见过一面,就是丁佩雯去世时,丁博达赶来给女儿办葬礼。
三四岁的冯连翘,记忆中的外公是朝着爸爸狂吼、怒骂,以及毫不犹豫转身的背影。
那时丁博达穿着一身羊毛大衣,脸上挂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都是文人的傲骨。
冯连翘眨眨眼睛,有些费解的想,“声音那么大的外公,也要想妈妈一样,再也不会说话了吗?”
周惠听了冯连翘肯定的回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三个孩子中,冯连翘的性格是最像冯秦川的。
她性子倔强,有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除此之外,她们也是最讲感情最讲义气的。
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外公要在临死之前看自己一眼,小姑娘怎么能不答应呢。
周惠也是说到做到的人,既然冯连翘答应了,她就开始准备。
周惠先和宋彩香说好,将双胞胎托付给她。
她知道宋彩香是个大方的人,给她钱和票也不会要,但是她也不能让宋彩香吃亏。
周惠先去村里收了五十个鸡蛋,然后又包了一百多个猪肉馅的小馄饨,让她给几个孩子当早餐。
她预计这趟外出要七天左右,但是也和宋彩香说好,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赶不回来,还要麻烦她多照顾几天。
宋彩香自然是一口答应。
把家里这边都交代好,周惠带着冯连翘踏上了开往宣城的火车。
相比上次从宣城到东北,这次母女俩可以算是轻装简行,一人只背着一个包。
也许是这次旅程的目的地注定是个悲伤的地方,冯连翘一路上话都不多,情绪低迷。
周惠只能适时的开解她,和她讲清楚人的生老病死非常正常,没有谁能一直健康的活下去。
不仅是外公外婆,哪怕是她和冯秦川,也会有一天要离开她。
火车向前行驶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到达了宣城火车站。
周惠紧紧牵着冯连翘的胳膊,等待着下车的人流先过去,她跟在最后面下车。
火车站接站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周惠集中精力仔细的搜寻着,终于在火车站的一侧看到了一辆吉普车。
吉普车前站了一个苗条的女人,身上穿着的确良碎花上衣,下面配着一条黑色西服裤,脚上踩着一双黑色女皮鞋。
在六十年代算是非常时髦的打扮了。
但是吸引周惠注意力的不是她的时尚,而是手里举的牌子,“接独立团周惠同志。”
独立团,周惠,地方和名字都对得上,周惠牵着冯连翘走过去,对那女人客气的道,“同志你好,我就是周惠,请问是县武装部王部长让你来的吗?”
她在决定来之后,就联系了王乐道。
王乐道自然不会让战友的妻儿一个人来回跑,热情的承诺会到城里来接她们。
女人打量周惠母女俩一眼,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意,“是是是,是王乐道让我来的。”
她说完冲着周惠身后招招手,大声喊道,“王乐道,快过来,嫂子来了。”
女人喊完,才转过头对周惠自我介绍,“嫂子你好,我是王乐道的老婆,杨真真,你叫我真真就好。”
“我和王乐道过来接你,嫂子快带着孩子上车。”杨真真是个爽朗大方的性子,招呼着她们上车。
周惠让冯连翘叫婶婶,两个女人正寒暄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后边走过来。
男人和杨真真一样,都是爽朗的性格,手里还拿着四瓶饮料。
玻璃瓶配着铁皮盖儿,瓶子里撞着橘黄色桔子味儿的汽水,瓶身上印着红色的两个字,“冰峰”。
王乐道一边笑着一边将汽水递给冯连翘和周惠,然后又递到妻子杨真真手中,“嫂子和孩子累坏了吧,快喝点饮料解解渴。”
一行四人坐上了吉普车。
王乐道坐在驾驶位,杨真真坐在副驾驶上,周惠母女二人坐在后座。
“嫂子,今天天晚了,我给你和孩子在招待所开了一间房间,你们今晚好好休息,等明天早上我来送你们一块过去。”
王乐道一边开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着周惠说道。
“好的,麻烦你了王部长。”周惠自然没有异议,点点头道谢。
“害,嫂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和老冯那是过命的交情,我们俩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当年要不是在你们家老冯,我差点就倒在战场上回不来了。”
正是因为冯秦川对他有救命之恩,王乐道才回因为冯秦川的一个电话就安排好丁博达。
他才会照顾好远道而来的兄弟媳妇儿,带着自己媳妇儿帮忙跑前跑后。
“是啊,嫂子,我之前可一直听说冯团长对我们家老王有大恩,这好不容易有用的着他的地方,嫂子你可千万别客气。”杨真真也笑着插话,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在王乐道夫妻二人的安抚交流中,几个人迅速熟稔起来。
周惠看着身侧的冯连翘,想了想问道,“王部长,不知道现在丁教授的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吃药?”
她问出小姑娘最感兴趣的话题。
王乐道听了这话,第一时间没有回答,而是从后视镜看了冯连翘一眼。
周惠知道他心里的担忧,摸着冯连翘的头发安抚道,“没事,王部长你有话直说,连翘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她能明白我们说的意思。”
“这次来宣城,我也是征询了连翘的意见,她也很想知道丁教授真实的情况。”
王乐道这才收回目光。
他也知道明天这对祖孙也要见面了,隐瞒也没什么必要,索性直言。
“情况很不好。”
“听看守的人说,这几天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嫂子你也知道,这种病本来就很难治,更何况丁博达的身份特殊,我们也不能让他经常去医院治疗,只能靠一些药物进行保守治疗,但是效果非常有限。”
不大的车厢里,因为丁博达的病情,气氛沉重起来。
杨真真怕周惠误会他们夫妻二人做事不用心,赶紧提丈夫解释,“嫂子,我们也是尽力。”
“自从老王知道这件事,立刻和农场那边沟通,停止了丁博达的劳动任务,让他有时间休息。后来要看病,我们也是和县医院打了招呼,让他们多开些药和补品。但是这病毕竟……”
杨真真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俗话说,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这病啊,也是人力不可为的事情。”
周惠当然不会误会王乐道夫妻二人的付出,听了这话连忙表示理解,“真真我明白,这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已经麻烦你们很多了,我和冯秦川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好了。”
“嫂子,你看你说这话又见外了。”杨真真眼明心亮,知道周惠是正派的人,也愿意多和她说两句。
能把前妻的三个孩子当成是自己的看待,还带着继女来看前岳父,杨真真自认自己做不到这点。
“我看与其让老爷子活着受罪,还不如看看他有什么遗愿,让老爷子没有心思的走。”
“嫂子,你真是个好人,愿意带着孩子做两天的火车,来满足丁教授最后心愿。你对三个孩子比好多亲妈做的都好,丁教授真应该感谢你。”
杨真真是真觉得有周惠做冯家的后妈,是三个孩子的福气。
她这话也是说给冯连翘听的,希望小姑娘要记住周惠的好,不要浪费了周惠的一片苦心。
第51章
第二天一大早, 周惠收拾好她和冯连翘的行李。
她昨天下午和王乐道夫妇吃完饭后,还特意去供销社买了两份礼物。
一份当然是送给丁博达一家的营养品,另一份则是给大石村大队长周玉福一家的。
虽然周惠和冯秦川结婚之后就离开了大石村, 但是两家也没断了联系。
周惠好不容易从她二叔周玉河手上抢回了自己的宅子,她怕走了之后周玉河再趁着没人强占了去,周惠便把宅子托付给周玉河照顾。
当时正好村里下・放了一批知识分子,村里正愁着怎么安排他们。
周惠索性和周玉福讲, 可以把人安排在她家。
虽然避免不了对房子造成一定的破坏,但是总好过房子被周玉河强这个无赖占了去。
而且周惠心里是对这些原来的大学教授们抱有同情的,能帮助他们过的好一点,对周惠来说也是一种心里安慰。
说了他们这些先下・放的人也是运气好, 还能被分配到村里, 大石村的大队长周玉福虽然好打官腔,但不是个喜欢折磨人的恶人。
到了丁博达这一批,则是在建立了一个专门的农场, 由于劳动改造。
不过王乐道说这样的日子可能也过不了多久了, 县里正准备把他们统一移交到农场去。
等到约定好的时间,王乐道亲自开着车来接周惠和冯连翘。
昨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周惠毕竟是他兄弟的媳妇, 虽说两个人都是正直的人, 但是为了避免尴尬,他才拽着杨真真一同来接站。
今天是办正事,不用他说, 杨真真自己就不愿意来了。
丁博达改造的地方比大石村还偏僻一点。
王乐道开着吉普车,一路晃晃悠悠, 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个偏僻的农场停了下来。
王乐道没有下车, 而是摇下车窗,对着看守的门卫说了两句。
门卫伸长脖子先是看看霸气的吉普车,再一抬头看着开车的是王乐道,脸上立刻挂上热情谄媚的笑容,“是王部长啊,是不是找我们场长啊,他今天去镇上开会了。”
王乐道点点头,冲着大门一扬下巴,“我今天不是来找你们场长的,开门吧,我进去办点事。”
“哎哎。”门卫丝毫没有异议,小跑着从值班室出来,把大铁门拉开一个能进车的距离。
县里武装部部长,别说是他一个小门卫了,就是他们场长在这也得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
这位可是腰里别着枪的。
王乐道对于这样的态度也是见怪不怪了,他手上熟练的一换档把,脚上轻踩油门,朝着农场里面驶去。
现在这个时间正是劳动的时候。
周惠坐在后座上,扭头向车窗外看去,宽阔的农场里都是劳作的身影。
只不过相比冯长河、金平安这种干惯了农活的农民,这些人的动作明显生疏又笨拙。
他们身材瘦弱,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好像是挂在身上,脸上或是麻木,或是哀伤。
周惠转头看着身边的冯连翘,小姑娘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她紧紧的扯着周惠的衣角,脸上一片惶惶不安。
周惠把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安抚着。
两人静静的坐在车里,等了三四分钟,王乐道才把车停在一片空地上,隔着四五十米远,有一片茅草屋。
他把车熄火,却没着急下车,而是先和周惠讲清楚。
“嫂子,从右边数第二间房子就是丁教授家,我开着车太显眼,把车停在门口不好,”他指着门口挂着一块蓝帘子的房子道,“嫂子你领着连翘去吧,我半个小时之后来这里接你们。”
“好。”
周惠把冯连翘从吉普车上抱下来,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拎着买来的礼品,朝着茅草屋走去。
两人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物理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周惠听到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博达,该吃药了,把药吃了吧。”
“咳咳――青竹,别弄了,这些药吃了也没用。”沙哑的男声中,带着丧气和压抑。
“博达,你可不能讳疾忌医啊,怎么会没用呢,我感觉这两天你的状态好多了,等着再去医院开两个疗程的药,你的病就好了。”
女人的声音清冷中带着坚强,开解着中年男人。
说话的两个人想必就是丁博达和他的夫人了。
周惠感觉到冯连翘紧握着她的手,小姑娘有些紧张。
她也只见过外公外婆一面,还是在她三岁的时候,外祖孙俩要是在路上再次相见,不知道还能不能认识对方。
周惠也回握住冯连翘的手,给她鼓励和安慰。
她耐心的等待着冯连翘准备好,才牵着手走到门口。
“丁教授,丁夫人,你们好,请问现在方便进来吗?”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一个女人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一身粗布衣裳也难掩她身上的气质,腰背挺得笔直。
看得出女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眉眼秀丽,但是这几年的劳作让她脸上的岁月痕迹特别明显,半黑半白的头发,眼角皱纹纵横交错。
“你好,我就是丁博达的夫人,杨青竹,请问你是?”女人打量一下周惠,确定不认识她,疑惑的问道。
“丁夫人你好,我是周惠,也是冯秦川的妻子。”周惠笑着自我介绍,说完又紧接着低头指向身侧的冯连翘,“这是连翘。”
“连翘!”杨青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当啷――当啷――”随着杨青竹声音响起的是屋内搪瓷茶缸掉落的声音,丁博达在屋内挣扎起来,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可置信,“青竹,是连翘来了吗?”
“是,是连翘。”杨青竹激动的半蹲下身,目光灼灼的看向小姑娘。
她炽热的眼神让冯连翘紧张起来,她下意识的后退两步,不安的看向周惠。
“这是外婆。”周惠拍拍她的小脑袋,鼓励的看向她,让她叫人。
冯连翘完全没有对于杨青竹的印象,眼前这个激动的老人在她看来就是陌生人。
但是杨青竹却是她妈妈丁佩雯的妈妈,冯连翘有些纠结的抿紧了嘴,犹豫片刻,到底是含糊着喊了声,“外婆。”
“哎哎,好,好孩子。”
杨青竹激动的眼睛红润了,她一改刚刚防备镇静的样子,犹豫的伸出手,但是看着冯连翘眼睛里的疏离,到底是把手放下来。
“周惠同志,我们进去说吧。”
三个人前后走进房子。
周惠打量着不动声色的打量一眼四周。
房子不大,大约十多个平方,里面的构造也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个桌子还有一个掉了半扇柜门的衣柜。
房间内的光线很灰暗,床上半躺着一个男人,正挣扎着半坐起来。
“博达,你看连翘来了,都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这要走在路上,你见了准不敢认。”杨青竹边走边笑。
她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尽量用欢快的声音给丁博达介绍。
丁博达原来应该是个高大健硕的身材,疾病的折磨让他迅速消瘦下来,皮肤松松垮垮的贴在脸上,皮肤蜡黄。
丁博达有些激动的伸出手来,声音嘶哑着,“连翘过来,让外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