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世事总不尽如人意,及笄之后,庄秋梦认识了身为富家公子的刘复。
庄秋梦貌美,刘复家财殷实,人也算是一块读书的料子,两人遇到一起,也算是一拍即合,没过多久,刘家便去庄家提了亲,庄秋梦成功嫁进了“豪门”。
再然后,明明科举初试放榜,成绩颇为不错,甚至还胜过刘复两分的梁梧,突然放弃了继续考试,进入到刘府,当了个普通的跑腿。
不过有赖于他那聪明灵活的脑子,尽管做了一个下人,梁梧还是很快就得到刘府中老爷的重用。后来刘复得到任命要远赴代州,那时北地初初平定,百废待兴不说,一路过去距离也颇为遥远,路上不乏危险,刘府中大多数人都不愿随刘复一起赴任,梁梧率先站了出来,也因而成了刘复在代州这边的府邸管家。
这一段经历,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任何有人在背后默默操纵的痕迹。
且岑归澜派去庄秋梦与梁梧家乡走访的人,还找到了一个当年他们的邻居。
“梁梧那孩子啊,”这位老人提起梁梧的名字,还颇有两分印象,“是个聪明上进的娃子,……只可惜,怎么就一头栽在庄家那小姑娘身上了呢?”
如此,所有梁梧的行为终于都得到了解释。
而明虞听过以后则是大为震撼:“什么?梁梧竟然真的暗恋庄秋梦?”
不是她说,暗恋庄秋梦这种人本身听上去就已经十分离谱了,关键是按照这调查的结果来看,他不仅暗恋——也有可能是明恋了庄秋梦二十年,甚至连刘复都死了十几年了,他竟然还只是庄秋梦的管家!
这暗恋的效率是不是太低了?
明虞喃喃道:“我还是觉得这听上去有点不可置信……”
“情爱这东西,的确古怪,”岑归澜道,“不过这事情是不是真的,试一试不就出来了?”
人有了感情,就有了弱点。梁梧看似油盐不进,但如果他对庄秋梦的感情可以持续几十年之久,那么这就将是他这个人最大的突破口。
至于要怎么试……
*
梁梧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锦衣卫把他手脚的关节都卸了,让他没有办法直接尝试自杀。饥饿使梁梧的身体虚弱,头脑却能钻进更深一层的海洋之中。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梁梧已经知道,抓住自己的确实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岑归澜了。
他也同样知道,自己这一次应该是在劫难逃了。
其实在最开始,远到十几年前,他第一次帮庄秋梦杀人的时候,梁梧就已经大约料到,自己在将来会有这么一天了。
他早便知道庄秋梦不是什么好人。
庄秋梦美丽,却并不怎么符合他所学到的一个好女子应有的样子,在他年轻时对于女子最高的称赞便是贤良淑德,然而庄秋梦既不贤惠也不善良,她从小就不喜欢干家务,总是懒散地将擦地的帕子丢进水里,然后摆出一副可怜兮兮又颇为后悔的样子:“梁梧,你帮帮我吧。”
“我娘要是知道我偷懒的话肯定会狠狠打我一顿的。”
于是梁梧从少年时代起,梁梧便任劳任怨地帮庄秋梦处理这些“烂摊子”。
他们那些邻里大多家境都一般,女孩儿从小开始就要帮忙做家务,农忙时还得和家人一起下田,经年累月下来,手上布满老茧,只有庄秋梦,一双手养得雪白娇嫩,仿佛是那深闺里才养得出来的大小姐。
后来时局开始改变,长公主镇国之名传出,永平帝更是大肆宣扬其长姐巾帼,云朝对于女子的限制逐渐放开,大家对于女子的称赞除了贤淑以外,又多了诸如“独立”“聪慧”这样的词,但是庄秋梦同样也不符合。
她并不聪慧,刚开始嫁进刘府时,连府中中馈的账本都看不怎么明白,更不独立,身为实际上庄记的缔造者,梁梧对庄秋梦的能力水平非常清楚:
如果说庄记能成长到今天,他有九成功劳的话,那庄秋梦出的力大概占负一成。
剩下三成分别是在背后帮助他那位大人,和早已经死去的刘复的。
刘复确实是个好官,他在代州一年,把因为战争而几乎乱成一团的代州重新整顿了一番,初见恢复的活力。而他也是个清官,在代州一年,虽任知州,但未收受过任何一分贿赂钱财。
大抵在家乡当了这么久的富贵少爷,已经见识了许多财禄繁华,刘复不仅对于趁机敛财毫无兴趣,还颇有一番做出成绩来的志向。所以对于去刚刚收复的北地三省赴任,刘复不仅不像旁人那样避如蛇蝎,相反还十分积极地带上了家眷前往。
庄秋梦当时并不想从富庶的南方前往北地,但刘复心意已决,她便只能随了刘复的想法一起。
在刚到代州那一年,刘复可谓是两袖清风。当地的前任最高官员因云朝大军过境,慌不迭地收拾了家财潜逃,留下的宅子被军队和百姓们拆得破破烂烂,刘复也没有大肆修缮,只将四周的围墙都修补了一番,便住了进去。
相反,他将大笔的家财都捐出,用以代州府衙的修缮,以及接济当地的平民百姓。平时更是常常深入到基层当中,体察民情,不乏与百姓同吃同住。
在他的治下,短短一年的时间,代州便恢复了不少生机,而代州上下百姓更是对这个新任的知州交口称赞——平心而论,这般实绩,梁梧自问,哪怕科举初试时他成绩更好,也不一定能做出刘复这样的政绩来。
不过刘复虽然是个好官,庄秋梦却不见得是一个好的妻子。
时至今日,梁梧都还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他随作为刘复的管家与他们一起奔赴代州,虽然是出于想看护庄秋梦的目的,但其实大多时候梁梧都是默默地做事,刘复也并不知道他与庄秋梦曾是邻居。
至于庄秋梦,虽然她对梁梧的心思早有察觉,但能有一个人帮自己,那不是挺好的?
当然,为了避嫌,平时庄秋梦并不怎么与梁梧见面交流,只在有时候遇见了困难,给梁梧传个口信过去。
但那天晚上,梁梧本来都已忙完了事情,正准备熄灯睡下,庄秋梦却突然跌跌撞撞地出现:“梁梧,梁梧,你在吗?”
梁梧立即爬了起来,披上衣服又点上灯,匆匆迎了出去:“夫人……?”
他的话音在看见庄秋梦身上的血迹时戛然而止。
“发生什么事了?”梁梧立即问道。
庄秋梦脸上满是慌乱,她惊慌地摇头,眼底似乎有泪光闪烁:“我、我和夫君他吵架了……”
她手上也沾着血:“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帮那些百姓,为什么不收那些富商的钱……他却反过来指责我,说我根本不懂什么叫天下为公,不懂什么叫社稷……”
“我哪里懂那些东西?”庄秋梦语无伦次地道,“一着急,我就和他吵起来了,我推了他一把,谁知道他竟然摔倒在了书架的尖角上,血,他流了好多的血……”
庄秋梦突然上前一步,她那双带血的手握住了梁梧的:“怎么办,梁梧,我是不是杀人了?”
梁梧在听到庄秋梦把刘复推倒时,便震惊得快说不出话来。
闻言他只觉得喉咙处有什么东西在灼烧,让他想要回答庄秋梦,又发不出声音来。
刘复是个好人,他也是真心爱护庄秋梦的。
“怎么办?梁梧,”庄秋梦泪眼朦胧道,“杀人是不是要偿命的?我不想死,梁梧,我也不想要坐牢!”
梁梧又张了张嘴:“……不会的。”
第一个字出口时还十分的滞涩,但到后面,梁梧说得便越发顺畅起来。
庄秋梦抬头问他:“你会帮我吗?梁梧?”
喉咙处的灼烧感仍然强烈,梁梧哑着声音道:“当然。”
他吞了一口唾沫,企图抵消掉这令人疼痛的灼烧:“我会帮你的。”
后续的处理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他是刘府的管家,庄秋梦则是这府上的女主人,他们两个合起来,完完全全足够控制住整个刘府。
梁梧跟庄秋梦去了她和刘复发生争吵的地方,他打了盆水,先将周围的血迹给擦了一遍,又让庄秋梦去沐浴,再把身上穿的衣服给烧掉。
庄秋梦去清理自己身上血迹的期间,梁梧又脱下刘复的衣服,把他身上的血迹也一点一点的擦干。
在这个过程中刘复的手动了一下:“梁……梧……是你吗?”
他断断续续地道:“救、救我……”
梁梧面无表情地伸手,捂住了刘复的口鼻。
刘复本就是重伤,被捂住口鼻之后也提不起什么力气挣扎,片刻时间后他的手便软绵绵垂了下去。
梁梧伸手试了刘复的呼吸和心跳,确信这次他是真的没命了。
之后的一切便更加顺理成章起来,梁梧将周围的血迹再次清洗了一遍,到第二日一早,便与庄秋梦一起对外宣称,说刘复突发疾病去世,而后便匆匆将人下葬。
刘复去世,知州之位空缺出来不说,这一府人接下来的去留便成了问题。
庄秋梦其实想回更加安稳富庶的南边,但是刘府其他人并不喜欢她,如果回去,她怕是免不了要受一番磋磨。
且刘复虽然捐出了大半家财,但府中也不是一点儿余钱都不剩下了,庄秋梦和刘复也没有生下过儿女,若是回去,这份财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上,那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犹豫之下,最后还是梁梧站了出来:“留下吧。”
“如今朝廷开放了立女户的政策,”他道,“你又是知州的遗孀,这说不定是个很好的机会。”
于是庄秋梦才在梁梧的建议下留在代州,他们搬到靠近州城的曲阳,靠着刘复留下的余荫,成立了庄记,把它一点一点地做了起来。
中间当然遇到过各种困难,所幸靠着刘复留下来的那点名声,还有那位大人,一切都还算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一直到现在,东窗事发,他身陷囹圄,即将命在旦夕。
岑归澜说的那些什么,庄秋梦把罪责都推到他的头上的话,梁梧并非不相信——相反,即使岑归澜他们不说,他也知道庄秋梦会把事情都推到自己头上的。
毕竟庄秋梦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人,他早就知道。
“——梁梧!梁梧!!”
过去的幻境在眼前散去,梁梧脑子昏昏沉沉,即将昏睡过去,耳边却猛然传来一声哭喊。
这声音过于耳熟,梁梧猛地睁开眼睛,果然见到一个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的女子出现在自己眼前。
随着年华逝去,多么美貌的容颜也会枯萎老去,平时有种种名贵的药材将养着,加上精心绘制的妆容,庄秋梦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风姿,如今在牢中关了数天,她的形象早就狼狈不堪,一张脸上更是老态毕现:“梁梧!”
只不过较之庄秋梦还能活蹦乱跳,梁梧才是真的狼狈到濒死。
毕竟美人的容颜逝去不在,他也同样老了。
而且比起庄秋梦,梁梧身体上更是不乏各种狰狞可怖的伤痕,如果不是锦衣卫这边还会给他上药包扎一下止血,光是流失掉的血液可能都会要了梁梧的命。
饥饿让梁梧丧失气力,他费力地启唇:“……夫人?”
庄秋梦隔着牢房的栅栏看向梁梧,她膝行几步,靠近梁梧,脸上满是泪水:“你、你救救我吧梁梧!”
“岑大人他们说要杀了我!”庄秋梦的语气十分惊慌。
“他们说一直没办法从你这里得到口供,区分不了罪责,只能让我跟你同坐……我们都得死!”
庄秋梦眼底含着眼泪,脸上对于生存的强烈渴望在此时分毫毕现:“梁梧,救救我,我、我想活着……”
“你跟他们说说吧,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梁梧,”她恳求道,“这样我就能得救了。”
“反正你也做了那么多事了,白虎寨那些……”庄秋梦语无伦次地道,“死你一个,总比我们两个人都死要好吧?”
“你不是喜欢我那么多年吗?就为我最后再做些贡献吧,可以吗?”
梁梧张了张嘴,苦笑:“你觉得,锦衣卫他们真的会放了你吗?”
“会的!”庄秋梦先是斩钉截铁地道。
随即她的态度又软了下来,嗫嚅道:“就、就算不会把我放了,可能活着,总归是个希望……”
“梁梧……我不想死。”
霎时间,时间仿佛穿越回十几年前,又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代,少女可怜兮兮地朝他比划着道:“我娘打我打得可狠了,梁梧,你也不想我被我娘给打死吧?”
梁梧眼睛闭了闭:“……好。”
其实他知道,庄秋梦的母亲是个很和善的女人,平时说话也是温柔又和气,遇见再大的事情也不会与人急眼,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女儿动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