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你送我解药的原因。”公冶荪俯下身，在她耳边柔声道，“你想让我亲口承认你是对的。”
姬婼的瞳孔遽然放大。
他果然还是那样了解她，知晓她几乎全部的心思。
可是那么多年，直到现在，她依旧看不透他。她总觉得公冶荪太正，什么时候都要追求心安无憾，什么事都要天日昭昭。
可她后来又觉得自己错了。公冶荪收她一个魔族修习人族才掌握的傀儡术，甚至面对自己试探的越界也并未厉声批评。
所以那日她甘愿沉沦，半是清醒半是恍惚地把一开始就动机不纯的接近接触全盘托出。可他还是那副冷寂的模样，拂着她的发朝她摇了摇头。
“我誓不叛人族。”
那日过后他如往常一样待她，可是她身边多了些东西。蓝色的傀儡丝静静悬在她身边，隐晦而强势地阻拦她不该有的动作。
他说只要她愿意，他可替她拦下一切。
可姬婼不信。
她自小就是魔族养在手里的利刃，他们不会放任利刃离去，只会彻底毁灭。
于是她诱使他窥探灵台寄生的“真相”，在那次百年之久的闭关中筹划好一切，最终将公冶荪的神识网络彻底禁锢撕裂。
圣尊沦为废物疯子，魔域离开已久的利刃终于回归。她成为魔域之中唯一的女魔君。
她将身边的香薰全部换成桃花香，还把两人呆过许久的桃花坞中的桃树挪了过来。只是桃花香浓郁，她却还是总会想到雪山之巅的寂寂白雪。
这些年她甚至时不时在想，当时她能够那样顺利地毁掉他的灵台灵府，究竟是自己谋划周全，还是这里面有着不为人知的默许纵容。
还有写满无数傀儡师禁术的古籍，为何那样精准地避开几乎和她形影不离的公冶荪，那样顺利地被她收入囊中。
“经过这么多年，魔族如今的布局已经深入人族和妖族各地，你一手布控，是魔主的得力干将。我不会阻你，也无法阻你。”
“我从不畏惧看到可能的末日，但就算如今，我还是坚守自己的判断。”公冶荪淡淡一笑，将姬婼发间的桃花瓣摘下。
“你笃定我现在不会杀你，因为服下解药的同时，当年你种下的同心丝也会再次复苏。你我同承痛苦共享生死，若你死了，我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公冶荪并不是个善谈的人，可他现在却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姬婼向来活泼吵闹，若不用傀儡丝缚着，他这些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完。
“你猜对了，现在太早，我刚刚重得一命，死了未免太可惜。”
“我知晓距你口中的‘终局之时’不会太远，到那时处理完一切也不迟。”
“我早已是天下的罪人。”
“我们一起下地狱。”
*
沈寂再次召见姬婼的时候，发现她身边多了一个眉眼浅淡的青年。他一袭白衣安安静静站在姬婼身后，两人像是冬日中的白雪和红梅。
“国师，这位是......”
他疑惑开口，听见青年清冷的声音：“回陛下，在下是国师的徒弟，特求师父来此一观圣颜。”
沈寂吩咐他抬头，便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幽湖一样的暗瞳。手里的茶盏晃了晃脱落，被蓝色的丝线托着安稳放回桌案。
灵力在人皇身边盘旋，那些星辰一样的丝线和线段搭在沈寂的皮肤上，又缓缓钻进他的身体与神识深处。
幽蓝色的巨石赫然立在正中，下方是不断涌动的黑雾。
“我说了，已经太晚了。”姬婼看着僵硬坐着的沈寂，冷笑道，“魔族的血液在他体内盘踞许久，我的傀儡丝也嵌在他的脑海深处。你是最出色的傀儡师，应该比我更清楚。”
“接下来他服不服用丹药结果都一样。”
“人族皇室会成为我们最忠诚的‘伙伴’，亲手将我们想要的东西奉上。”
“沈寂是个有脑子的皇帝，只是他想要的太多。在魔族面前贪婪，他最后当然什么也得不到。”
“公冶荪，我们慢慢等。”
“等到你信仰的全部彻底崩塌。”
第97章 寻常道侣
随着离盆地中央越来越近, 跨越禁地形成的“看不见的分界线”后，无数闪动的光点出现在神识网络中，组成纷繁耀眼的星空。
村落多了起来, 组成许多小小城镇。这里的生活的妖族大多是从山林迁居而来，向往中央繁华的同时依旧留恋族上故地，便选了个折中的方式定居。
他们大多不会再回到山林里, 但是远远望着也足够。这些妖族并不知晓山中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黑暗的雾气已经让大片的树林消失，让他们曾经的故土沦为荒芜炼狱。
衣落落和江晦在离妖都最近的城镇中停下，随意挑了个客栈。江晦这一路走得极快，对魔息的遮掩和使用愈发得心应手。楃晅没有追过来, 而越来越多的妖族也让力量的释放没有限制。因而江晦这一日走的距离比之前几日都要多。
如此长的路程中, 初期衣落落还能硬着头皮甩开江晦努力跟上他, 到后期直接放弃, 没骨头一样被江晦拎着走。
“一间房。”正是黄昏，暖黄色的阳光穿过敞开的门照到桌案上，江晦虚虚揽着衣落落, 懒懒倚着桌案朝老板说话。
“好！”老板是只狸猫妖, 本趴在打瞌睡，察觉到陌生强大气息靠近便被吓得睁开了眼。江晦隐藏魔息的同时释放些许妖族气息，头顶的长角被收了回去，倒放出伪装过的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
在妖族的眼里, 江晦就是一个气质诡异看着一点也不像好妖的狐妖。
这里的客栈比不上之前住过的那样豪华宽敞, 不过这里的房间更为结实, 也设定了专门的屏障以免过来居住的妖族互相影响。
老板摇着尾巴把房间门牌递给江晦, 躬身垂头道：“客人，您的房间在三楼左侧第二间。”
江晦散漫颔首, 接过门牌便准备拉着衣落落上去，不想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响起：“江、江师弟？”
衣落落身体立即僵硬，心中狂喊不好。她抬脚就想往上走，可搭在身上的手挪都没挪，携带的力度也让她的逃跑计划跑了趟。江晦揽着衣落落他闲散转过身，看到突然出现在客栈里的四个身影。
谢蕴之和胡灵前往妖域的路上正好遇到楚阔，便一同前往。空安得到消息后也动身，他那里离这里近些，在快到妖域的地方和三人碰面。
江晦自映州后再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他们四人本想在妖都外简单休整并联系江晦，没想到路过客栈时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为了方便行动，他们齐齐敛了身上气息。只是不知江晦没有察觉，是因为这一缘故，还是其他的原因。毕竟江晦此时的修为水平......定云宗的一些祖师爷可都比不上他。
“大师兄。”江晦朝谢蕴之等人颔首，回应谢蕴之的问候。见众人眼中疑惑，他指了指头顶，随口道：“妖域，用妖身行动比较方便。”
“真是巧，兜兜转转，我们竟然在这里凑齐了。”空安拨动衣袖下的佛珠，上前一步，视线扫过江晦，最终停在他的身侧，“只是不知这位檀越是......”
虽然江晦此时的样子总感觉有些奇怪，气质也和之前不大一样，但随着空安这句话，大家齐齐看向江晦身边的衣落落。
衣落落想要立刻消失。
只可惜总台不允许，能量不允许，落在肩上的手也不允许。
嘴巴张张合合，衣落落望着面前四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一时没想好怎么编。思绪焦灼之际，江晦的手却倏然一动，从肩膀滑到侧腰，带着她又朝怀里靠了靠。
“我刚进入妖域的时候被追杀受了伤，是她救的我。”冷冽的嗓音响在耳畔，却偏偏带着股顽劣的味道，“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他理直气壮地说完话，从容望着众人，丝毫没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离谱。
令人尴尬窒息的沉默后，谢蕴之终于轻咳两声：“我们好不容易聚齐，不妨去屋中慢慢说。”
“老板，再开四间房。”
*
众人齐聚在江晦的房间中——江晦的那间房空间最大，装潢也最为华丽。除了有一张柔软大床，还有可供数人喝茶闲聊的桌案。
只是房间里虽然人多，但是气氛诡异，且十分静谧。
六个脑袋围着桌案坐着，一个个安静如鸡。
需要交谈的话题其实有很多，只是实在不知选哪个先说。江晦散漫坐着，还拉着衣落落在他身边，修长手指不老实地绕到她背后轻轻揪着她的头发玩。
这动作自然逃不过剩余四个修士精英的眼睛。
于是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只是时间有限，进入妖域在即，有些事不得不说，沉默也必须由人打破。四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把重任交给了谢蕴之。
“江晦师弟，方才不方便询问，还不知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叫、叫我落落就行。”衣落落赶在江晦开口前抢先回答道。毕竟方才就是错失了时机，让江晦说出那样离谱的屁话来。
她忙着组织语言，没有注意到安静坐在一边的空安听到她声音后一瞬间亮起的眼睛。
“好的，落落姑娘。”谢蕴之像是没看见面前二人间的暗流涌动，继续柔声道，“多谢落落姑娘救了江师弟，在下谢蕴之，代定云宗向你道谢。”
“无妨无妨。”衣落落疯狂摆手。
“落落姑娘是在妖域边缘居住的妖族吗？”谢蕴之询问后立刻补充道，“目前两族关系微妙，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落落姑娘知道江师弟是定云宗的弟子仍选择相救，谢某这才斗胆相问。”
衣落落这才反应过来上一句随意的道谢中还藏着试探，不过也没什么，脑子转了那么久，故事也能编出来了。
“无妨，我是松鼠妖，一直居住在山林里，也不是很了解两族的事情。众生平等，我救江晦是举手之劳，也是生灵应有之义，你无需道谢。”衣落落微笑回应，手伸到背后拍掉江晦持续作乱的手，并在他后腰用力扭了扭。
伪装妖族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但扬起的尾音暴露出此人心情不错。下一瞬，蓬松的耳朵和尾巴就出现在衣落落的头顶和身后，是松鼠妖应有的样子，只是颜色有些不对。
谢蕴之看着衣落落和江晦身上毛色相同的耳朵尾巴，再次沉默了。
衣落落看着面前四人变幻的神色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身后的假尾巴摇摇晃晃伸到前面，她才后知后觉地两眼一黑。
“谢蕴、谢师兄不必惊讶，我的发、毛色自小就和寻常松鼠不一样。听族中长辈说，我这是因为白化病，因而我也是族中唯一一只白化松鼠。”衣落落艰难维持得体表情，竭力压制住不断涌上来的怒火。
谢蕴之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平和了不少，只是对话依旧没有结束：“那落落姑娘愿意让江师弟以身......”温润如玉的大师兄觉得措辞不当，重新开口：“落落姑娘和江师弟一同前往妖都是——”
衣落落见谢蕴之措辞实在艰难，便直接打断道：“他既主动提了以身相许，我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他长得这样好看，我也不算亏。”
她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江晦，皮笑肉不笑补充道：“再者说，感情一事本就应及时行乐，若觉得不合适，把他踹了便是。”
眼看着江晦脸上笑意骤散且越来越黑，衣落落才慢条斯理说完最后一句：“族中长辈一直希望我们年轻一辈往外走走，江晦要前往妖域，我便正巧一同过来。”
“原来如此。”谢蕴之放下手中的茶杯，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喝水。
“落落说得对，虽然感情之事可能有变化，但现在我们二人情意深重情深似海，师兄把我们当做寻常道侣就行。”
江晦压下即将溢出的冷笑，握住衣落落的手，“含情脉脉”附和：“我相信落落，师兄有什么都可以直接说。”
胡灵没有谢蕴之那样幸运，她本以为衣落落那一句话已经足够炸裂，便准备喝一口水。只是没想到更刺激的还在后面，嘴里的那口水终究没有成功咽下去，全被喷在了桌案上。
清洗术被谢蕴之快速甩出，江晦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众人简单寒暄后，他便直接甩出第一个话题。
“许妍失踪了。”
谢蕴之和胡灵离开定云宗没多久就收到了消息，两人并未被召集回宗，许昙下令，让他们路上寻找是否有许妍的消息。
“她的金丹也被剥离，修仙之人都知道，金丹离体后，人撑不了多久。”
“那师兄师妹这一路可否找到什么？”
“毫无所获。”谢蕴之摇头，“我们一路从人族地域寻来，可她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没有半点消息。”
“所以这次来妖域......还多了任务。”江晦那声冷笑终于压不住，冷寂的声音传遍整个房间，“就是不知道找到的时候是活人还是尸体。”
这样可能的结果众人皆知，只是这话被江晦这样说出来有些奇怪。谢蕴之皱眉看着江晦，刚想再询问些什么，面前人却又继续开口。
“噢，差点忘记说，这次追杀我的是魔族。魔息逸散，对我有些影响，因此看上去……可能和之前有些不一样。”江晦身体往后靠了靠，说着让人心惊的事实，神色却是屋中最轻松的一个。
第98章 黑豹和黑莲花
“那你现在如何！”空安拨动佛珠的手立刻停住, 抬眼望向江晦的同时，柔和而磅礴的佛光朝前涌去。只是它们靠近江晦身边的时候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住，没有办法进一步深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