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晦很想解释昨日他的举动并不是出于本心, 看望向状似星子的眼瞳时, 他便知道无需再解释了。
衣落落的接受能力不是一般的强，路还要继续走，断没有中途停下的道理。这次延伸出去的神识网络终于探查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山林边缘临近转折的位置, 有一丝生命气息。
“我们去那里。”
妖族化为兽身，又一次带着她在林间穿行。这次沿途有许多形状扭曲的骸骨，和正常妖族的形态不同，身体出现不同程度的变异。
高大的妖兽在骸骨处短暂停留, 又继续向前。随着距离那处生命气息越来越近, 四周的变异骸骨也越来越多。路面渐渐平坦, 植被减少, 出现可供建造房屋的空地。
破败的房屋很快也出现在眼前，门前散落的骨骼也从妖兽形态转化为化为人形的骨骼, 异化依旧存在，甚至有些骨骼一半是人形，一般是妖形。
妖族能够化形后便倾向离开山林前往盆地深处，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变异妖族死的时候还在这片山林之中。
房屋数量渐多，已经不利于兽身形态的江晦行动。他将衣落落轻柔放下，重新化为人身和她并肩而行。在这个勉强可以称为村落的区域中心，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生命体。
瘦小的孩童正抱着一颗松果，她蹲在地上，听到动静后棕色的耳朵立刻竖起。她伏在地上，变化为战斗状态的兽身，发出嘶哑的低吼。
这应该是一只松鼠妖，年纪尚小，但是身体已经出现畸变。松鼠妖的尾巴本应有力而蓬松，可她的尾巴却是干瘪得像根枯枝。除此之外，她的人族形态和兽身形态变换不畅，此时虽是兽身，四肢末端却还有些是人族的手指模样。
江晦的妖族气息无声蔓延，只是这次并不如惊涛骇浪，而是轻柔地将松鼠妖的身体托起。柔和温暖的力量将她包裹，松鼠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周身戾气消散，重新变回人身。
大而黑的瞳仁一眨不眨望着江晦，他身上的气息会让她感到害怕，可是又不受控制地想要亲近。而且他看上去好温柔，就像最初族中的大哥哥们一样。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大姐姐，应当是他的伴侣。但她身上没有那样浓郁的妖族气息，却更吸引她，让她想要不断靠近。
桑云大着胆子开口道：“你、你是谁！”
她应是在同江晦说话，但余光却在悄悄观察他旁边的衣落落。
衣落落发现小松鼠妖的动作，不解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摆。这孩子怎么老偷看她，难不成她身上有什么吸引松鼠的东西？
江晦并没有直接回答桑云的话，而是蹲下身，耐心温柔地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又是谁，为何会独自待在这里？”
小松鼠妖很快溺在那双金色明亮的眼瞳里，如同受到蛊惑一般迷迷糊糊顺着话回答道：“我叫桑云，是一只松鼠妖。我的族人有些离开了，有些生病死去了......”
江晦闻言抿了抿唇，遥望四周，在村落的最西边看到了一片荒地。荒地中立着一个又一个小土包，形状不一的石头竖在前面，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逝去人的名字。
“他们......生的是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但他们都叫它黑气病。”桑云想到伤心的事，眼中蓄满泪水，“身体遇到黑气就会畸变萎缩，之后精神也会出现问题，伤害亲人......”
“族长爷爷不让大家离开，可很多还是离开想要寻找解决办法。没有离开的战战兢兢活着，族长爷爷每天都会在村子中检查。”
“当时间到的时候，他就会亲手将被侵蚀的族人处决。”
“最后族长爷爷也死了.....他们打起来，哥哥姐姐都自杀了......最后都没了，都没了......”
桑云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在村中肆虐的“黑气病”，声音从最初的悲恸慢慢转为麻木。暗红色的血海在面前铺开，翻涌的腥气充斥在鼻间。
过了好一会儿，江晦突然抬手摸了摸桑云的头。金色的妖力从手掌逸散，缓缓涌进桑云的身体中。桑云觉得身体忽然变得暖洋洋的，纠缠许久的阴冷感觉消散许多，像是回到小时候，攀到最高的树枝上晒太阳。
“像是秽气。”江晦一面帮桑云疏散盘踞在身体中的那些阴影，一面观察并和衣落落传音。
衣落落皱了皱眉。“秽气”二字她也曾在书中看到过，相传是万年前魔族中突然有一地出现一道裂缝，里面开始涌出浓郁如实体的黑气。裂缝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后被称为“魔渊”。
那黑气也渐渐在时光长河中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秽气。裂隙无法被填补，秽气慢慢溢出，和魔族领地的空气混为一体。
秽气具体会怎样书中并没有记载，只草草写了一句魔族慢慢进化出适应秽气的身体并有应对秽气的方法。
不过他族也并不在意这个。魔族领地和外界有一道高脊，高入云端，将两边的气息阻隔。因而秽气并不会离开魔族领地蔓延到其他地方。
可看松鼠妖和一路过来四周的扭曲骸骨，或许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暖意入体，迟钝的弦震了震，桑云终于重新清醒。
江晦适时地收回手，柔声道：“我叫江晦，也是一名妖族。”
“什么妖？”
“......狐狸。”
江晦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甚至把尾巴伸到前面方便桑云仔细观察。白炁堪称混血界四不像的楷模，那尾巴本就和狐狸尾巴差不多，加上江晦附在上面的妖力障眼，糊弄桑云这样的小妖简直不要太轻松。
桑云走进了些，发现那确实是条又长又大又软又白的蓬松狐狸尾巴，便又放下了许多戒心。
衣落落看着江晦弯着眼睛浅浅笑着的样子，心中暗道妖族江晦也没有那么“纯”，如今忽悠桑云的心眼子一点也不少。
“那她呢？”
桑云终于明目张胆地把视线转到衣落落身上，不过明目张胆里面含着几分期待和怯生生：“她是你的伴侣，也是狐狸吗？”
衣落落：“？？？”
她什么时候成了江晦的伴侣了？
撒谎都面色如常的“伪装狐狸精”此时脸上倒是泛起薄红，忙传音道：“她年纪小，身边结伴而行的男女大多......都是伴侣，才会误会。”
负在身后的手朝江晦那边胡乱摆了摆，衣落落弯着身盯着桑云，后者看着愈发逼近的精致的脸，心脏不争气地越跳越快。
这个姐、姐姐......好像仙女。
“我不是狐狸，也不是他的伴侣。”衣落落纠正道，“我的身份保密，但我是他的朋友，你可以叫我落落。”
“听懂了吗？”
“听懂了。”仙女姐姐语气严肃，桑云反而更想亲近，“落落姐姐。”
衣落落：“......”
这孩子还挺会转弯。
短暂的相互介绍结束，虽然残忍，但话题还是不得不又一次转向桑云口中的黑气病。还没有彻底深入妖域就见到这样的异常，不管是为了之后的道路还是其他，他们了解到的信息越多越好。
“黑气病在我出生之前就出现了。”桑云坐在衣落落和江晦中间，在足够的安全感中开口道，“他们的尾巴有的和我一样，不是蓬松的，而是像个硬邦邦的棍子。”
“有的没有胳膊或者没有腿，有的......却会生出好多条腿。”
“村长爷爷说这是被黑气污染了，他们和它斗争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治疗的办法。而且情况越来越严重，身体变异一段时间后，死亡就来了。”
“我们族的寿命并不短，许多族人无法接受短命逝去的事实，想要离开这里去盆地中央找办法。可是族长爷爷不让，他说这种黑气病会传染，我们不能离开。”
说到这里，衣落落和江晦便知道，桑云的一大批族人已经离开了这里。而剩下的......便只能在这里等待死亡。
“我是我们族中最小的，身体变异的情况出现的最晚，症状也最轻。所以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
“你独自在这里多久了？”
“我不知道。”桑云摇头，“我只知道这里的树木越来越黑，松果也越来越少。到了今年，除了之前囤积的松果，竟再也找不到新的了。”
这一路的树木也受到了秽气影响。它们可以渗入任何生灵体内，之前洞穴前的那头熊，或许也是因此而死。
妖族领地是盆地，那秽气本应一路下沉至盆地中央，但为何高处的山林寂寥，中央的城池被封为救命圣地？
江晦语气沉了沉，继续道：“你的族人，他们离开后去了哪个方向，直走至盆地中央吗？”
“好像不是。”桑云摇头，“我们这里没办法直接下到最底部，我们需要从左边绕下去。”她伸手指了指，望过去便是幽暗的深林。
衣落落和江晦相视一眼，神色晦暗。
他们虽没有来过妖域，但是知道妖域外围的半山腰位置，有一个禁地。那里关押着许多犯下巨大错误的妖族，是最邪恶的地方。黑暗常驻，永夜寂寂。
神识网络在到这里的一瞬已经铺开，顺着沿途的扭曲骸骨，探知到了那片墨色的深潭。
桑云的族人离开后从未到达过盆地中央。扭曲的骸骨在深潭处戛然而止，再往下便可看到葱绿的草地树林。
阳光照耀在那里，似是拥有无尽生机。
第95章 松鼠尾巴
短短的时间内衣落落和江晦脑中想了太多, 也快速而默契地交换了太多。无需再多问，桑云的村长爷爷定是窥探到了什么。挽留不是伤害，而是劝阻和能力范围之内的“拯救”。
山林间诞生的妖族大多弱小, 有许多种族并不远深入盆地，便在这里建造出自己的家园。他们长久居于此，却不知自己的家园成为黑暗的倾倒场。
桑云并不能想到这么多, 她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全部的亲人族人，而那已经是对她而言最悲伤的事情。
小松鼠妖的瞳仁黑亮纯净，江晦看着她，突然道：“你想不想要毛茸茸的尾巴？”蓬松的白色狐尾随之探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毛茸茸的尾巴。
那是桑云从未拥有过的。
她的尾巴一生下来就是一根干瘪的木棍, 并随着她的长大从短木棍变为长木棍。寥寥几根绒毛稀稀拉拉长在上面, 和好看沾不到半点边。
尾巴是松鼠妖的重要标志, 也是引以为傲的位置。她从小就羡慕拥有正常尾巴形态的族人, 江晦的话直接击中她的内心深处。
江晦身后的大尾巴极具诱惑力地在她面前摇晃，桑云终究难以违背本心，在温柔安和的气息中点了点头。
“你能帮她？”衣落落见状传音问道。
“应当可以。”江晦回答的肯定意味比衣落落想得要多许多。他没有说“我想试试”, 而是给了一个更有底气的回答。
桑云的眼睛亮晶晶, 江晦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可能会疼。”
“我不怕！”桑云用力摇了摇头，咬嘴唇的动作却也暴露了她其实也有点害怕。
手指在小松鼠妖额前一点，妖印便出现。这一族的妖印本应是绿色, 可现在上面却笼罩着厚厚一层黑气。
桑云的眼睛在淡金色的妖力中缓缓闭上, 她的身体飘起悬浮在半空。身体开始缩小, 重新变成兽身——一只瘦小而微微畸变的松鼠。
明亮的金光强势地闯入被黑雾笼罩的绿色灵光之中, 一点点地将黑色驱散。随着金色的加入，桑云发出低低的呜咽。松鼠的身体不停颤动, 畸变的身体部位脱落，生长出新的血肉。
蜕变总是痛苦的，但是值得。
当最后一丝黑色消失，萦绕在桑云身边的灵光变成纯粹的绿色。小小妖族的身体变大了些许，扭曲的骨骼被修正，脱落的绒毛重新长出。光秃秃的尾巴发生了极为明显的变化，巨大蓬松的软毛随风轻晃，让衣落落想到圆滚滚的蒲公英。
妖印闪烁，兽身变换，桑云踩在地上睁开双眼。她虽变回人身，但是蓬松好看的大尾巴并没有消失。她犹豫许久，终于抬起手，鼓起勇气在上面触了触。
不是梦，不是幻象。
她真的拥有了一条完完整整的尾巴。
*
这一晚江晦和衣落落在桑云一族的村落中歇下。江晦帮桑云清除秽气后询问她之后的打算。桑云年纪不大，妖力低微，之前是一人在这里等待死亡，可如今有了新的选择。
桑云明白江晦这话的意思，犹豫之后说明日给他答复。
江晦和衣落落走进房屋之中，外面是桑云点燃的暖黄篝火。
衣落落在木椅上坐下，望着江晦道：“没想到你可以清除秽气。”
“妖族血脉彻底激发后，我才发现应当可以。”江晦轻声道，“这大概是善兽独有的能力。”
衣落落听这话，就知道江晦应该是已经看完了全部白炁相关的记录。被浓雾掩盖许久的血脉真相终于清晰，妖域之旅的目的也会有些新的变化。
“那些古老字文......你血脉变化后突然就能看懂了。”
“是。”江晦没有否认，金色的眼瞳对上她的，“你不一样，你一开始......就能够看懂。”
“这是你当初给我承诺的底气来源吗？”
“是。”衣落落道，“我当时只是猜测，但总觉你和真正的白炁不完全一样，便准备彻底清楚之后再同你说。”
衣落落移开视线，有些不自在：“倒没想到现在阴差阳错......”
妖族发出一声低低的笑，藏在身后的尾巴也随之摇了摇。
“妖域的情况比我们之前想的还要复杂，若我没有猜错，那处禁地大抵已经成为秽气的海洋。盆地中央是暂时的净土，白塔中的妖族仰望上方，目睹并接受山林被污染，同族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