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这样的状态能保持多久。
太多未知将人包裹,衣落落思绪翻涌,恼人的郁燥眼看又要席卷而来。她终究没忍住,探出手轻轻摸了摸眼前人的发顶,想要解释方才不过是玩笑话。
可手掌触及发丝时江晦突然抬头,掌心便错了位,被微润的软唇擦过。
江晦却恍然未觉,只兴奋仰首,绒耳随着他欣喜弹起:“我想到方法了!”
衣落落心绪一乱,急遽收回手,掩饰轻咳:“......如何?”
“我们重新签一次,在映州的那个契约!”
江晦话音刚落,面前灵光灼灼,水幕凭空出现,嵌在其中的字文闪烁。衣落落眯着眼辨认一番,发现这正是记载白炁词条的那本古书。
不过这时又有些新的字文出现,依旧是古字,但江晦竟然也能顺畅地读了出来。
“万年前,人族妖族可签订同心契约,配合作战,共御魔族。契约若成,对双方皆大有裨益......”
他读完便转过头,没有细看其他,赶忙改了口:“我说错了,不签之前那个,签这个!签这个契约!”
衣落落无暇细想为何这书像是声控版一般,想到什么或是提到什么就自动补充内容,更无法细问为何江晦突然就能够看懂那些古文字。
她只飞快移到水幕前,负在身后的手祭出金色灵光,转眼便将水幕上的文字击碎。
“签什么签,你会签吗。”衣落落无奈扶额,在江晦额前的妖印处轻轻点了点,“我方才不过玩笑,你不必当真。”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衣落落胡乱捏了捏手指,把妖族推回床边坐下,“你刚刚苏醒,现在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没、没有。”江晦捂着额前妖印,觉得那里被触碰过后有些微烫。
衣落落视线又快速而隐晦地扫过,确认他身体再无伤痕后,刚想细问同楃晅交手时的情况,身旁人却先一步开了口。
“那名魔族,很厉害。”金瞳闪过一丝黯淡,他如实陈述,“就算是现在......我还是打不过他。”
“我大抵了解。”衣落落点头。说这话的时候,身边人竟始终十分平和,无戾气萦绕,无愤懑丛生。他沉静垂眼,只是在讲述事实。
“你......知晓自己如今身体是什么状态。”她想要抬手把侧方缠在一起的银白发丝勾开,可犹豫片刻手指还是覆在床沿,时不时揪一揪上面的褶皱。
“......我不确定。”江晦胸腔起伏剧烈了些,轻轻叹出一口气,“和楃晅动手的时候我动用了太多力量,而后妖力魔息全数失控。今日醒来我这模样,应当是妖族血脉将另一个全数压制。”
他烦恼地捞起银白色的头发揉了揉:“这样彻底的化形是第一次,不知怎么,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说句实在话,她也一样。
衣落落在心中附和。
“不过我此时血脉纯净,对妖力的控制很不错。继续深入妖域的话,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而且......”他转过头,专诚笃挚地凝睇衣落落眉眼,再一次道,“缔结缔约的方式,可能是妖族血脉凝萃的缘故,已经自动出现在我脑海之中。你已帮我数次,救我性命护我周全。我之前又那般......我想要尽力补偿你,可我现在除了这身妖力,并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这里、这处空间还有你储物袋中的东西不算吗?”衣落落面对江晦陡然出现的如此慨意实在无措,索性把那些珍贵的法器灵石搬出来搪塞。
“那些俗物早已是衣姑娘的了。”江晦闻言半点没犹豫,理所应当道,“不过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并无法带来更多的价值。”
衣落落听到江晦前半句话已经很是诧异,听到后半句后更是哭笑不得。江晦这话明显就在告诉她——那些“俗物”可完全比不上他。他更值钱,要契约才合适。
这算是什么,算是善兽血脉与生俱来的、纯善雅正意外的傲气和傲骨?
衣落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发自内心的一个笑。她终于循着本心探手勾了勾银白发尾,柔声道:“你好慷慨啊江晦。”
“契约这件事我记下了,等我需要的时候,我们再缔结契约吧。”
江晦被衣落落眸中的漫天星斗亮得晃神,竭力将重新涌上来的热意逼退。他怔怔看着细白手指间的发丝,磕磕绊绊地应了声好。
她应下了就好。
她救了自己那么多次,自己的性命早就应当属于她。
江晦暗暗想着,回忆着方才那条字文的内容。其实他没有都读完,字文的后半段被他快速藏了起来。
“......契约既成,双方性命相勾连。如遇险情,性命可互抵。一方殒命,一方幸存,选择权皆由己定。”
“不可逆。”
*
长久在这山洞中藏身并不是长久之法。虽然不知江晦身体具体情况,但他现在一切正常,沟通顺畅,趁此机会往妖域的部分挪一挪也是好的。
衣落落牵动神识网络确认行进路线,两人便在繁茂昏暗的山林间穿行。路并不好走,为了稳妥也最好不要使用灵力。
衣落落此时不敢贸然回到江晦灵台中,便跟在他身侧一同前行。锋利枯槁的树枝又多又密,时不时就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血痕。江晦望了眼衣落落脚踝处的划痕,捏了捏泛红的耳垂,开口道:“我可以化为妖族形态带你一起走。”
“那样速度快,也安全些。”
没等回应,衣落落就感受到自己被轻柔的风托起,从空中坠落进那雪白的“毛毯”之中。江晦的妖身和灵府之中的团团一模一样,不过他根据地形控制了幻化的大小。
绒毛屏障将她保护包裹,蓬松的长尾晃了晃,雪白的闪电立刻从林中掠过。
江晦的速度很快,周围的风也很凌厉。只是它们触在衣落落身上时,已经变成柔可化雨的春风,舒适微潮。衣落落从毛茸茸中探出头,攀着身下温暖矫健的躯体直起身。
山林崎岖,扭曲盘错的树枝树干快速逼近又迅速消失,细碎的光透过缝隙洒下来,映在这抹雪白的影子上。那些泛着血腥气的未知暗沼悄无声息离去,只有温暖曜日环萦己身。
这样一直跑下去也挺好,衣落落突然想。
这样......够了。
第92章 他喜欢落落
但终点还是很快到了。
谨慎行事, 每一次移动并不能走太远。他们在衣落落探知到的另一处栖身之处停下,准备在这里度过又一个夜晚。
江晦重新变回人形,一日的奔走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几簇软毛, 随着衣落落从兽身上略笨拙地跳下而飘起,盘旋地落在少女的发丝之间。
很是显眼。
那几簇毛团甚是顽固,连扬起的山风都没有将其吹落。因而江晦同衣落落并肩走着, 余光掠过时,那几抹雪白就会提醒他少女身躯紧贴着他脊背上的感觉。
“咳......你头发上,有东西。”善兽血脉占据主导后,为人行事多了几分约束拘谨。若是之前估计江晦早已上手,可现在犹豫片刻, 终究只是开口提醒。
“噢, 是落叶吗?”衣落落甩了甩脑袋, 又抬手在头顶乱摸一通。于是江晦眼睁睁看着那几团绒毛在她的动作下越陷越深。
“......罢了。”江晦轻笑一声, 朝衣落落身边靠近了些,快速精准地挑出那几团已经被压扁的绒毛。雪白在半空中散开飘至上空,在溘然氤氲的年轻妖族湛清泠泠的气息中渐渐消失。
江晦动作克制而快速, 让衣落落想起前些日子温泉还在时, 江晦邀她入水的情形。他那时嘴巴不饶人,但举动......却和今日一般知礼熨帖。
“谢谢。”摇身一变为君子的江晦让衣落落有些奇怪的感觉。胸腔中的心脏有些吵闹,她清了清嗓子,道谢后越过江晦率先进入眼前的洞穴。
这是位于神识网络末端的一处隐秘洞穴, 衣落落阖眼延展神识, 探查至更远的范围。四周依旧没有其他的生灵出现, 死寂沉沉。目光悠远, 投向下方模糊的暗林。
蚌壳空间是绝佳的休息区,江晦妖力祭出, 在原本已有的床榻附近又变出了一张新床。两床中间有一屏风相隔,这也是许弈搜罗的法器之一,可以很好地保护两侧的隐私。
“这法器可以隔绝一切声音和气息,不知衣姑娘可否介意我们二人各居一侧。若是介意,可以离开这处空间。”空间中有区域划分,江晦倒是想把床挪到别的地方,可别的地方都不是很合适。
他温声询问,负在身后的手指却在纠缠着揪着袖口。
“无妨无妨,我不介意的。”衣落落忙摆手,并直接付诸行动,挑了张床火速坐下,“你的安排......甚是合理!”
“那就好。”微潮的手掌终于停止动作,江晦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在另一张床上坐好。金色眼瞳隐秘而灼烈地扫过衣落落所在的方向,在将妖力注入法器之前,他俶尔开口:“落落姑娘,晚安。”
这次他没有喊“衣姑娘”,而是循着心意换了个更亲近些的称呼。
“晚安。”清脆柔软的声音传来,应了他这一句有些突兀的问候。身后的尾巴不受控制地快乐摇晃,把身下的被子拍得啪啪响。江晦红着耳根忙把作乱的尾巴按住,庆幸法器把这声音隔绝。
“听话点。”他在尾巴上戳了戳,可语气却毫无说服力。毕竟尾巴暂时被遏制住,可发间的耳朵还在一晃一晃,像是个得意将军打了胜仗。
上方是缀满璀璨星子的夜空,江晦抬头直直望着,第一次听到心中传来的清晰声音。这是褪去血脉相斥的矛盾纠结后的倦倦之意。
他其实更想叫她落落。
虽然这个称呼他在受魔息影响的时候叫了许多次,但是每一声都是错误土壤中生出的无底气的掩饰之语。
他更想要正大光明的那种。
落落。
江晦抱着尾巴,银白发丝在星光月华下熠熠生辉。唇舌相抵,轻轻念出早被装进心里的两个字。羽毛一样的呢喃迅速逸散于空气中,只有那不安分的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了这道声音。
他喜欢落落。
*
“我怎么觉得江晦现在的样子和书中记载的不大一样?”衣落落正在光幕上挑选合适的睡觉衣服,听见小洛遽然开口。
她动作顿了顿:“善兽本就纯真善良,为人正直。他之前又提前进入成长期,经历了那么多事,不相同也很正常。”
小洛:“......”
它意不在此。它当然知道善兽善良纯真为人正直,只是现在的江晦可不止这些!
和衣落落说话脸时不时就红一红,声音似乎也开始夹,这可不是正直纯善的君子,这就像个别有心思还没什么出息的傻白甜!
这看着也太傻了!
小洛攒了好多话想要说,但暗中观察衣落落片刻,还是把话重新吞进肚子。
罢了,让他们自己玩去吧。
许是因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和某人的沟通也顺畅和谐到了新高度,又许是因为挑选的睡衣格外舒服,衣落落这一晚睡得很好。
临睡前衣落落暗想,若江晦明日依旧这么正常,她或许可以重新回到他灵台之中,并且去观察一下团团的状态。毕竟他现在血脉提纯后实力未知,衣落落向来谨慎,需保证彻底安全后才行。
蚌壳空间的天空渐渐变亮,黑暗褪去,星光也被炽烈的日光代替。衣落落还深陷在睡梦中,朦胧间却感觉有道气息穿过屏风,进入自己的这半空间。
床榻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似乎有人坐在了她身边。
当微凉的触感落在身上时,她倏然睁眼。眼前被一只手虚虚掩着,而另一只手,正肆意地落在自己的脖颈。
掌心干燥,带着凉意,还有不重却也不轻的力度。足够致人死亡的动作,他却似在丈量。
金色灵光接续在周身炸开,衣落落一把将眼前的手推开,没进行下一步动作,放在自己脖颈的手被人主动收回。
她仓促抬眼,蕴着薄金的眼瞳中是携带着迷蒙的怒色,直直望向另一双湛蓝色的暗眸。
身侧的人懒散坐着,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望着她。幽蓝色的长发垂落,靠近鬓角处的几缕编成辫子,中间还有暗红色的丝线。刻着繁复印记的长角抵着一旁的纱帘。额前干干净净,可松垮衣袍遮不住的锁骨之下,却有几道淡淡的魔纹。
尖利的犬齿微微陷进柔软的下唇,魔族掀起眼皮,散散慢慢喊了一句:“醒了。”
是醒了,被你吓醒了。
肉眼无法辨别的戾气与浅淡模糊的杀意褪去,衣落落坐起身,安静时审视面前的人......魔。
妖印、银发、绒耳长尾消失得一干二净,正常友好又可爱的妖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看着就不甚正常的、并且企图掐她脖子的魔族。
显然昨日江晦体内的血脉斗争依旧没有消停,而一夜之间居于上风的妖族血脉就被打了下去,魔族血脉提纯占领身体。
江晦现在的样子和书中的水魔特征相符,魔族中血脉越高贵身上的魔纹就越少。水魔是极高贵的血脉,头生长角,魔息幽蓝至湛蓝。看他瞳孔的颜色,江晦的母亲恐怕是血脉极为纯正的水魔。
与血脉相匹配的,还有更高的修为。
和血脉相冲时不一样,和受魔息影响时也不一样。江晦现在身体中充斥着魔息,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魔族。
衣落落思考完毕后瞥了一眼江晦此时的装束,又垂眼看了看自己因睡姿过于豪放而敞开大半的领口。
江晦一眨不眨看着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有多么过分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