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衣落落看不见。随着眼前重新变为黑暗，她的意识也再无支撑她继续清醒下去。她跃入星海沉眠，被无尽的未知包裹。
蚌壳空间的上方星光闪烁，像是半沉在水中年轻妖族脸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在蒸腾的水汽中缓缓消失。
衣落落很久没有做梦，她其实也很久没有真正睡觉了。在这次珍惜的梦中，她却梦到两个人在打架。或许用“人”称呼并不合适，凑近些看那不过是两个细长的光团。一个白一个黑，让她想到古战场中曾经孤单伫立许久的巨大蛋壳。
两个光团拉长纠缠，你咬一口他咬一口，四周时不时炸开小小的火花。衣落落正好奇看着，却被耳边持续的提示音惊扰。倏然被拉出梦境，眨眼瞬间，眼前已从两个纠缠的光团变成不断闪动的光幕。
提示音正是光幕发出，衣落落皱眉看了看，发现光幕中央的瓶子和旁边数字在不停变换。
【黑化值降低20%】
【黑化值升高15%】
【滴——能量转换中，请稍后】
【滴——能量转换取消】
【黑化值降低10%】
......
这是衣落落来到这里之后从未见过的情况。控制总台数值监测从未出现过问题，小洛也没有报告故障。黑化值的变动是真实的，那问题只能出现在江晦身上。
衣落落静静看着光幕，心中已有了计较。
不过这番“黑化值上下大战”也不是全无收获，一番折腾后能量瓶中竟收获了不少能量，战利品都衣落落所有。
于是她终于再次离开江晦灵台凝聚身体。
没想到外面的情况更为炸裂。江晦依旧在温泉池中，只是此时温泉里早没有水剩下，只留下空荡荡的池子。
江晦倚在池壁上，衣衫凌乱。他面色已经恢复正常，身上衣服干燥，就连发尾也没有一丝潮气。衣落落跳下池子走到江晦身边，手指将襟领拉开。
交战时留下的伤口已在泉水治愈下尽数消失，甚至找不到细小的伤痕。可江晦双眼阖着，并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
池壁硌人，衣落落无奈抿唇，将人重新转移到床上。那床她不久前刚睡过，这回绣着青竹的被子终于盖在了空间主人身上。
衣落落盯着江晦好半晌，视线从眉骨顺着鼻梁鼻尖滑下，在微润的唇上停留片刻终于匆匆移开。他额头的妖印闪烁，只是里面还多了几分幽蓝色，衬得这张脸愈发清澄阒然。
自己寄居的“主人”安静躺着，她却已经恢复如常。
她发现她和江晦总是陷入这样的局面。一人醒着，一人昏着，落脚的地方还总是些荒无人烟之处。
第一次是秘境，江晦昏迷，她出手击退魔族；上一次是什御海古战场，她陷入梦中，江晦把她捞了回来。
这会儿又到了妖域。
衣落落揪着年轻妖族的发尾，手法粗暴地一顿□□。之后她认命起身，重新回到那空荡的山洞。这会儿应当是白天，但外面尽是丰茂繁盛的枝蔓，留给山洞的亮就只剩了一点点。
她从储物袋中拉了把椅子出来坐下，轻阖双眼，那些细密的金色触角又一次延展出来。不过这一次，它们的动作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妖域对衣落落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江晦灵府中的书大部分是从人间所得，更是许多写在人族妖族关系恶化后的百年。关于妖域的记载很少，唯有的又会在仇恨中有几分真？
白乔的话和妖族和魔族很可能的联系又让妖域这个地方变得危险丛生。她不禁想的又远了一些——映月合会将在两族相交之地举办。人族、妖族、魔族早已勾连在一起，盘根错节。这次的合会，还只会是合会吗？
衣落落一边想着，一边将神识铺到更远的地方。她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以山洞为中心的一大片树林之中，除了那些早早生长在此的树木草地，竟没有一个其他的活物。这里......像是被妖族遗弃的护城林。
妖族种类诸多，许多妖族就诞生在悬崖峭壁之间的树丛中，接着成长、死去；或是生出灵智后走向更广阔的盆地中央。
那头熊的骸骨正说明了这点。
可如今这里只剩死寂。
衣落落猜测这应当和月狐族的动乱、妖族的动乱有关，不过这倒也方便了她和江晦在此藏身。江晦此时还未苏醒，体中的两团力量也在持续打架。和楃晅那场战斗他动用了超出阈值的力量，而现在他不得不承担这一后果。
之前江晦不会这样，衣落落找到遗漏的部分，心想，在什御海中央的古战场，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多看一看，看看梦境中看到的那枚巨蛋的蛋壳，还在不在。
四周全部查探完毕，衣落落确认安全后收回神识网络，不过部分金色的光点还是停留在几个重要的区域，时刻监视着周围。
她在山洞中设下屏障，又回到蚌壳空间中。江晦依旧躺在床上，睡颜乖巧无比，让衣落落想到在人间穿行时遇到的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小狗崽。
光点闪烁，瞬时已移到江晦灵府之中。此次过来，不为同团团玩。
幽蓝色的闪电在灵府花海上空掠过，但没有撼天动地的雷声，也没有滂沱淋漓的大雨。金红的日光穿过厚厚云层，张狂无惧地闯进闪电布成的光阵中。
天空一瞬明亮一瞬昏暗，灵府中的书籍们被这混乱动静吓个半死，一个个瘫在草丛中装死。衣落落一路走过去，终于才草丛的正中央找到了那抹雪白的影子。
视线拂过，她怔住。
团团无声地缩成一团，身体微微颤抖。雪白的毛发中现出许多幽蓝色的暗纹，与金白色相衬。之前背脊凸出的两处已经不再难以观察，而是已长出一双羽翼。一面是白色，上面印着金色神纹；一面是黑色，幽蓝色的魔纹丛生。
白与黑闯进眼帘，组成诡谲怪诞却灵妙神美的画幅。
它的头垂在地上，长而蓬松的大尾巴探过来挡着大半个脸。可空隙之中，她还是看见那熟悉的长角。
衣落落终于从震痹神魂的惊撼中回神，她上前，微凉的手指悬在那双羽翼上空，最终却只触在团团颜色驳杂的绒毛上。
书卷在眼前展开，古老的文字无需抬眼便被捕捉。衣落落终于知道为何她看“白炁”词条总觉不对。
江晦的父母应当就是古战场中，她悬浮在空中时看到的那双男女。头生角，那是水魔的标志；背生羽翼......那是身如半神的圣兽才会有的标志。
万年大战前，上古圣兽共有五族，红邚、凛龙、召甲、厡水、白炁。五族为妖，却镇守整个穿云大陆。传言圣兽之族受神祇点化，有修为半神之能。
深金色的古老字纹在空白处浮现，填补了书页中总觉空荡的位置。
“白炁族中，有一妖名唤帝汶，行至半神，其心至纯，其善炽烈，又被奉为善帝。”
“从此白炁一族多了一个分支，名为善兽。他们身承神祇福愿，血藏善，丹心一寸，度化天下。天道盛赞，为其赐下一双羽翼。”
“然帝汶陨落于红日低垂之时，羽翼灼化，从无血脉留存。善兽一族如昙花一现，鲜有人知。”
这便是了。
江晦的妖族血脉确实和白炁大为相关，只是他不只是白炁，而是善兽分支。
被女子成为“汶哥哥”的便是帝汶，他陨落于大战，女子却直到百年之前诞下江晦后才离世。
衣落落不明为何帝汶的血脉可以延展至万年不灭，但江晦的血脉如今再无疑问。
他是善兽和水魔的孩子。善兽心纯奉为半神，魔族却总被称为秽浊之辈。至黑至白相交，造就了黑白分明而交错的江晦。
她无法感知血脉相融而不可的痛楚，如今得知真相后更不敢细想。
字文终于散去，光幕闪烁数次重新消失。衣落落克制阖眼片刻，跪坐在团团身旁，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它颤抖的身躯。
直到它呼吸趋于平稳，幽蓝长角亮起浩繁丛脞的魔纹，身后黑白双翼延展到足够遮天蔽日的大小。
再直到......幽蓝异色消失，它又变成最初雪白的团团。只是背脊后的羽翼还在，但却只有白色的一个。
团团发出一声细小的呜咽，同一时间，衣落落迅速从灵府中闪身而出。
江晦侧躺与柔软床榻之上，手指轻轻捏着被角。她立于床畔，见他长睫微颤，见他眼梢微抖。
又见他......双眼瞳瞳，鎏金熠熠，直入她心魄。
第91章 善兽江晦
衣落落僵在原地, 见江晦抬手揉了揉金色的眸子，撑着床栏坐起身。青竹薄被滑落，他松垮的里衣也被这重量带着下移, 露出澄莹的半边胸口。
雪白绒耳从发间探出，缀在银白色的发丝间好奇抖了抖。堆在一旁的被子中有什么在里面拱了拱，青竹旁慢吞吞探出来一条蓬松的尾巴。
脸还是那张脸, 可如今脸上神色迷蒙混沌，眼瞳像是蓄了层薄薄水雾。衣落落如此看着，像是看着枚璞玉浑金。
体内的善兽血脉居于上风，江晦此时彻底变成了妖族形态。而且看样子，这次变化的不仅是身体, 而是里外皆是。
衣落落身体僵滞, 还在犹豫如何开口时, 却见床上的妖族终于面色憬然。他突然飞速垂下眼睫, 脸颊赧红，由浅转浓的粉色还在持续攀上脖颈与耳侧。长指略笨拙地将甩在一边的系带勾回，胡乱把皱巴巴的衣服穿好。
而后窘然起身, 在衣落落面前停步。
“多、多谢衣姑娘相救。”他躬身行礼, 说话有些磕磕绊绊。许是正好垂头，让他更为清楚地看到自己现在的衣着状态，于是耳根更红了些，他又补了一句：“今日如此, 是、是江晦失礼。”
救了个大命。
这是衣落落脑子里最先弹出来的几个字。银白色的发顶端端正正垂在她面前, 是一个很适合伸手摸一摸的高度。
血脉打架, 竟会带来如此惊人的变化。衣落落从未见过如此像个人的江晦, 被他这一出惊到，身体倒比之前还僵硬了几分。
更要命的是, 听江晦这话，他的记忆应当也没有什么问题。失忆是要命的大事，但有时候也是应对尴尬场景时的良药。
可惜这次没有良药。
小洛也很震惊，它都没有在光幕上打字，而是直接对衣落落说道：“善兽版的江晦......真是个正经人！”
衣落落深表赞同：“血脉失控，看来还是妖族血脉更胜一筹。”
“也不一定。”小洛倒是没有附和，“战斗之中，一瞬间风云变动。水魔亦是魔族中的顶级血脉，这场斗争不会很快结束。”
“所以你的意思是——”
“明日再说。”
江晦许久没有听到回复。他知道，定是自己如今太过狼狈失礼，之前逞强，却让衣落落帮他收尾。
而且......更深的记忆被挖出来，江晦想起自己曾做过的事，羞愧得几乎想把脑袋埋进地里。
一句话总结，他可真是不干人事。
兽耳如霜打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垂了下来，尾巴也可怜兮兮耷拉在地上。江晦身体又弯了几分，小心翼翼道：“对不起。”
声音很轻，但很清楚，让衣落落想到卖梨花酥店铺中的那款芋泥卷，微硬的酥皮下是甜甜的软糯。
好乖。
好可爱。
好想......
衣落落默默吞了吞口水，活动了一番僵硬酸痛的身体，倒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顺手的事。”她看见江晦闻言身体一颤，耳朵和尾巴因着这句话一下子欢欣地立起来。
不过她话锋一转：“但是......你要怎样报答和补偿我呢？”她声音里多了几分幽怨和委屈，“你应当也知道，之前——”
“都是我的错！”自己过分的行径眼看就要被人亲自指出，江晦忙急迫打断她的话。只是打断之后更是犯了难，他一时脑袋空空，想不出来什么合适的补偿法子。
衣落落看着眼前人紧张的样子，觉得堵在胸口的烦闷都减轻了不少。善兽清正纯良，纵生于污泥，依旧不沾纤尘。江晦此时可以被当做彻底的善兽一族看待，虽然之前经历太多，但现在处事依旧循着最初本心。
而且他虽然已经度过妖族成长期，但那是血脉相斥带来的成长期提前。他现在的年纪在妖族这种，还是个实打实的孩子。因而江晦现在虽已是成年妖兽，但在血脉的影响下还是会沾些之前早已失去的孩子气。
除却心灵，他周身的气韵和修为也发生变化，血脉灵力暴.动消失，纯粹的妖力在灵府中流淌。如此一来，实力倒比之前还要强上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