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衣落落不知江晦快速整理着的思绪,仰起头悄悄用目光描绘年轻妖族的眉眼。她好像从未在变成妖族的江晦脸上看到这样严肃认真的神色,就算是以前,她大部分时间也缩在江晦灵台中,很少用旁观者的视角看到江晦。
被霜雪濡湿的长睫轻轻颤了颤,衣落落快速移开视线。江晦终于在混乱繁杂的记忆宫殿中的一角
找到那段回忆,脸上出现一抹为难,然后眼神坚定地朝石碑后的一片黑暗中走去。
“我大抵知道怎么进了。”江晦低咳两声,轻声解释,“就是这个过程......可能有些奇怪。”
“怪有什么的,能进就行!”衣落落面色一喜,忙催促他快点开始。
头顶的白耳朵不自在地压低了些,江晦开始按照记忆中许弈的做法尝试。
“为师这次去外面游历,看到一个颇有意思的地方。那地方的阵法,像是出自我之前的一个好友之手。”
“我懂得一些阵法,看出那是个言灵阵。只要说出正确的口令,就可以破除阵法入内。”
“可惜那老东西死的比我早,我想问也无处可问。我懒得动脑,就随口试了两句。”
“好徒儿,你猜怎么着,竟然被我试出来了。”
许弈摇着扇子,好看的桃花眼惬意眯起,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那老东西生前总想和我较个高下,可惜技不如人,一次没有赢过。我喊了句‘吾乃许弈,是你爹’,那阵法屏障竟然出现火花并迅速蔓延,险些烧了我的裤子!”
“没想到阵法都和主人一样这么记仇,我就改了一句‘你是我爹行了吧’。没想到话音刚落,那阵法自动开了!”
江晦那会儿正泡在温泉里,一边忍耐灼净魔息的剧痛,一边默写许弈让他背诵的心法,分出一丝心神草草问了一嘴:“那师尊之后进去了吗?”
“来都来了,怎么可能不进去。”许弈扬声道,“不过那里面没啥可逛的,我留下点东西后就离开了。”
剩下的江晦便记不得了,因为默写完心法后他直接痛晕过去,被许弈捞出来第二日才醒。
江晦从记忆宫殿中走出,那些鲜活的画面消失,只有余下的伤痕和苦楚。他在衣落落期待的眼神中终于开口——
“吾乃许弈。”
衣落落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
“你是我爹。”
衣落落嘴角抽搐,努力控制面部表情不要太扭曲。
江晦喊完这两句后四周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在他以为方才的尝试不过是笑话的时候,狂风乍起,前方的漆黑突然涌过来将两人包裹。
苍老缥缈还带着些疑惑不满的声音响起,随着风带着两人前行:“怎么这次喊得声音这么小,没吃饭吗,害得老夫确认了好久才敢开门。”
“咦,不过这次来的怎么不是月狐小崽子?”
“一只白炁......还是特殊版本的,还有一团混沌,什么都看不清。真奇怪......”
“不过既然念对了口令,就进来吧。”
那声音说完最后一句,两人也终于被风卷到新的地方,双脚重新落回地面。阵法的设置者似乎对口令的安全性十分有自信,虽然他们物种和种族不对,但还是让他们入内。
衣落落扯了扯身边江晦的衣袖稳住身躯,想询问和这条口令相关的故事,却见身边的人下颌紧绷,身体僵硬着看着前方。
衣落落思虑这里是一片未知,没有像之前一样一进来就释放神识。她见江晦奇怪,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向前面。
黑暗消失后,冰雪被阻隔。里面温度适宜,正是夏天的景致。绿草、鲜花、流水、树林,还有远处整齐的木屋。这处空间很大,一眼看不见尽头。
两人正前方有一块巨石,水流从巨石间缝隙流下来,形成一个小小的瀑布。十数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正躺在巨石上睡觉,听见动静此时全抬起脑袋,齐刷刷地看着下面穿着厚厚衣服的两个人。
不仅如此,小狐狸身下的巨石上,还刻着几个字。中间那道缝隙仔细辨认后,也看出是被极厉害的剑气劈开。
甚至那剑气江晦还极为熟悉。
“许弈到此一游”六个字刻在巨石上,正好一边三个。
衣落落看着潇洒肆意,龙飞凤舞的六个大字,还有表情懵懵的小狐狸,斟酌许久低声说道:“许弈师尊......实在令人敬佩。”
第103章 王杀王
江晦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理论上说, 丢脸的是他师尊,也不是他。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不可抑制的尴尬。
这巨石上刻着的字,应该就是许弈口中的“留下了点东西”, 只是不知道是只留下这些还是留下更多。
那群懵懵的小狐狸愣了几秒后飞快从巨石上跳下,呜呜叫着四散而去。很快远处就有动静传来,几只体型较大的狐狸从山林中跃出, 白光闪烁化为人身,将成群的小狐狸护在身后。
这几只月狐看上去年纪也不是很大,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妖力在周身凝聚,妖印闪烁,他们戒备地看着两个突然出现的外来者。
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衣落落和江晦听到了月狐之间的小声传音。
“这两个不是我们的族人, 我看不出来他们是什么。”
“白溪哥说, 看不出来就是他们比我们强。”
“那可怎么办, 我们现在除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跑啊!”
“不过好奇怪,他们是怎么进入这里的?白溪哥明明说只有知道密令才能进来......”
“那就是他们知道密令。”
......
眼看着面前的几只月狐神色原来越紧张,身体越来越紧绷, 悬浮在身边的妖力凝成的灵气团也开始微微颤动。衣落落清了清嗓子, 打破沉默:“那个......诸位不要紧张。”
“我们是好人。”
月狐闻言脸色更不好了。
家中长辈很早就嘱咐过,那些自称自己是好人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晦见状轻叹一声,走到衣落落身侧, 身上的妖力如润物春雨般释放, 笼罩身边大片区域。月狐族凝成的妖力团悄无声息地溃散, 金瞳闪烁, 江晦柔声道:“谁是白溪?”
年纪看上去最小的那只月狐在暖洋洋的金光中迷糊开口:“白溪哥是我们的新任的族长!”
“他在哪?”
“他在前面的第三个小屋——”
“有客来访,是白溪疏忽。”
月狐的回答被一道冷润的声音打断, 绿色的光强势闯入金色的屏障之中,把那些迷迷糊糊的月狐拽出来。
雪衣青衫的青年转瞬便移到衣落落和江晦面前,绿金交织的妖印光芒大盛。腰间的长剑颤动,兀自从剑鞘中伸出一寸,蓄势待发。
“不知二位如何得知进入月狐禁地的口令,出现在此又所为何事?”白溪竖起的妖瞳紧紧盯着面前二人,冷冷开口。
他从上一任族长手里接过了他的全部修为和新的重担,在无数妖族的围剿中,带着剩余的族人来到禁地躲藏。
“禁地是月狐最后的后路,若遇大难,可在此休养生息。”濒死的月狐倒在血泊中,对白溪嘱咐道,“开启那里需要密令,你放心,那密令极为离谱,绝不会被外人知晓。”
“禁地有灵,妖王全盛时也不一定能强闯。但若还是遭遇不测,不可妥协,只可同归于尽。”
“白溪,记住了吗。”
白溪死咬着嘴唇,在族长逐渐黯淡的双眸下坚定点头。他使用密令打开禁地,带着所有族人走了进去。外面的血腥动乱被隔绝,他们在和昔日一般的绿林草地之中艰难建造新的家园。
他不知道这片净土能支撑多久,但毁灭这片地方的信物已经握在手里。他随时做好覆灭一切的准备。
“实不相瞒,在下是许弈弟子,这密令也是师尊偶尔提起。”江晦并不介意白溪身上的利刺,月狐身上气势逼人,但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白溪自然知道“许弈”二字,不管是进入禁地时喊的密令,还有一进来就看到的几个大字,都有这两个字的出现。
他孤疑地扫过江晦,追问道:“许弈是人族,你一个妖族,他怎会是你的师尊?”
“况且你们这个时候突然闯进这里,我很怀疑你们有别的心思。”
连许弈是人族都知道,估计师尊当年的确给阵法师留下很大的阴影,以至于除了密令,他还说了些其他的故事。
“第一个问题。”江晦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比了比,“白溪族长,我是江晦。准确来说,我是半妖。我是孤儿,被师尊捡回宗门教导。”
“第二个问题。我们来这里确实有别的原因。”江晦拿起衣落落手里的令牌递给白溪,“这是一只叫白乔的月狐的玉牌,她百年前离开妖域且不得进,托我们来月狐族帮她取回东西。”
白溪接过玉牌,听到“白乔”二字的时候一怔,半晌才垂眼仔细查看玉牌。玉牌每个月狐都有一枚,是自己身份的证明。只是面前这只妖族妖力强大,就算拿到玉牌,会不会......
“哦,还有这些。”衣落落把储物袋拿出来,白乔交给他们的各种信物都堆在白溪面前,“这还有她写的信,让我们有机会交给月狐族长。”
白溪的目光缓缓挪到衣落落身上。方才江晦将她挡住他并未注意,如今一看,这一位更是难以看透。每只月狐族都会觉醒妖族神通,他这一脉的月狐觉醒的神通相似,都和洞察和预知相关。他能看出江晦的妖力像是直入云霄的金色山脉,却连衣落落的灵力形态毒看不清。
她的外表是松鼠妖,但那不过是幻术和障眼法。她的真身,在白溪眼里是一片模糊的汪洋。
他接过信,快速浏览一番后,腰间的长剑终于安静,回到剑鞘之中。
“她......让你们取什么?”
“妖丹和真相。”江晦没有隐瞒,“妖丹我们已经在神殿中得到,可那里没有真相,我们只能找到这里。”
听到神殿都朝他们敞开,守殿灵还将白乔妖丹交给他们,白溪神色稍霁。守殿灵是最能洞察心灵的,祂的行为即是承认面前二人应当没有坏心。
“什么真相?”
“百年前的真相。”江晦声音淡淡,白溪身体却猛地一颤。
“我们......进去说。”年轻的月狐族长终于收回了全部的尖刺,低叹一声,将他们领到身后刚搭建没多久的简陋村落中。
身后的月狐们看到白溪的动作,也不再害怕紧张,小心翼翼凑到江晦和衣落落身边。他们不知道那些复杂的事情,他们只知道他们身上的气息很舒服,像是浸在温暖的日光里。
小月狐毛绒又可爱,有一只年纪最小落在最后。衣落落看着这堆毛茸茸的团子本就有些按捺不住,见状直接把那只小月狐抱在怀里。
白溪余光看到衣落落的动作,没有阻止。
他们走进白溪的房间,木屋中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凳子和一张床。
“这里简陋,让你们见笑了。”白溪搬来凳子方便衣落落和江晦坐下,低声道,“毕竟我们也不知道......能在这里生活多久。”
“我们进来看到的那些,是剩下的全部月狐吗?”小月狐们在外面玩耍没有进来,江晦看向窗外,询问道。
“不止。”白溪在他们对面坐下,“还有很多在山林中,还没有回来。”
“这里都是些年纪小、修为低的幼年月狐,我实在想不到之后怎么办。”
三言两语中不难看出这场屠杀的恐怖凄惨。成年月狐全数覆灭,拼死护住年轻后代。神殿中生命树林亮着微弱的光,可之前那里是多么耀眼璀璨。
“白乔其实是我姑姑。”寂静中,白溪突然开口,手指轻轻摩挲那枚玉牌,“她离开时我还小,之后总看见大伯悄悄在屋里看着她的画像。”
白溪口中的的大伯,应当就是白乔的父亲。
“我曾对百年前的事毫无所知,最多也只是在长辈口中听到只言片语。直到这次妖王对月狐族毫无预兆的攻击后,我才明白。”白溪额前的妖印亮起,他闭上眼,从灵府中调出画面,让江晦和衣落落看清这场屠杀背后的真相。
百年前映州之事后,白乔父亲,也就是当时的月狐族长很快察觉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月狐族神通加身,他看到盘踞在妖王身后的幽蓝死海,也看到了神殿中被污染一半的生命树。
他去问,妖王没有隐瞒,承认自己是向恶魔索求果实的赌徒。
“我不得不这么做。”他笑得可怖,“人族这些年对妖族欺压越来越过分,映州本就属于妖域,为何要拱手相让?”
“这是一次合理的合作,我只要映州。”妖王晃了晃盛满血色果酒的杯子,冷声道,“这次行动对你们月狐族有愧,我会为你们送上补偿。”
“我知道瞒不过你,但希望今日过后此时不要再提。否则,我不介意让妖族中少上一种狐狸。”
妖王那时是妖域中实力最强的妖,手下又有无数大军。这句话已经是威胁,他身为月狐族长,不能不顾忌族人的性命。
白乔的天赋神通和他很是相似,他为了防止妖王动手,只能亲自废掉白乔的眼睛。
可他的妥协终究是错了。
妖王撒谎了,他想要的远比映州多。之后的数十年,月狐族长看着妖王身后的死海越来越大,直到变成深不见底的暗渊。他不知道魔族给妖王下了什么蛊,让他对魔族这样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