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钟离笙进了主堂后,先是看了一眼仍旧坐在原位的周公公,才迟钝施礼:“侄女拜见舅父。小女拜见公公。”
周公公终于动了,他理了理衣服,不过他并未同钟离笙说话,而是转向刘谦,“刘大人,不知可否方便让杂家与钟将军单独说话?”
刘谦当然方便,不便也得便。
下一秒他就引刘兰诗带着一干婆婆小厮离开,只是他们父女二人在离开前都看了她一眼,是要她小心说话的意思。
待刘谦父女走远后,钟离笙脸上挂着漠然的笑,缓缓抬头,直视周公公,却不说话。
周公公看了眼还站在钟离笙身后的两人,皱眉怒吼:“没听见杂家与将军有话要说?!还不退下!”
面对周公公的呵斥与威压,钟幸和红青却只冷眼看着,不曾移动半步。
钟离笙淡淡开口:“你们先出去吧。”
红青点头,把不情不愿的钟幸架了出去。
见此,周公公才满意,眼睛冷冷的脸上却带着和煦的笑容:“将军,请坐。”
“公公请慎言,将军二字离笙实在担待不起,还是莫要惹出错处来才好。”
听完,周公公抬手遮了遮自己的嘴巴,笑了几声,“抱歉钟姑娘,以前杂家倒是叫习惯了。未曾考虑周到,是杂家的不是了。”
钟离笙微微颔首摇头,“无妨”,才寻了下首坐下。
“既然叫了姑娘来,那杂家也就不绕弯子了。姑娘可知,此次杂家前来所为何?”她刚屁股落凳,周公公便开诚布公道。
钟离笙为自己倒了杯茶,顿了顿,道:“知道。”
周公公满意点头,“杂家记得,公主年幼时曾与姑娘约定,只有姑娘嫁人了,我们公主才会出嫁。可有其事?”
钟离笙点头。
周公公继续道:“虽说姑娘如今仅是一介平民,可我们公主却仍旧挂念着你。立夏,九公主便及笄了,是个嫁人的好时节。”
他站起身,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道明黄卷布,摊开,诵读:“庶民钟离笙接旨。”
望着他手中的圣旨,钟离笙愣了片刻。
她没有想到,原以为官家只是托个口谕告诉她,即使有人向他求娶于她,也因她是个有罪之身而不得成。
她早就做好心里准备了,只是,竟不知阵仗能这般大。
钟离笙移步到正堂中间,双膝跪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庶民钟离笙曾因罪而不得嫁娶。今皇恩浩荡,遂大开恩典。即日起,钟氏独孤,钟离笙,可婚嫁,自结缔。钦此。”
钟离笙眼中带着犹疑抬头看周公公,在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她只觉不可思议地冷笑了一声。
曾当年,她父帅被人构陷通敌,自始效忠的陛下怀疑他,向来交好的同僚不信他。最后,她父帅为了自证清白,死在战场上,身首异处。
她心中有怨,有恨!便差点将陀城这样的边塞大城拱手让与敌国,险酿成大祸。
虽然最后她悬崖勒马,陀城保住了,却也死去了成千上万的将士,浪费了万石粮草。
当年恰逢大旱,国库亏空,为了这一仗,全国征收赋税。皆国骂她是个祸国妖女,当不成将,只会害国。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钟离笙开始怀疑,自己拼尽一切、贡献所有所保护的,究竟有何意义。
回忆如抽丝插茧般侵入她的脑海,钟离笙只觉得背后发寒,右手如上万只蚂蚁在啃食。
周公公:“钟姑娘,陛下念在往昔与钟老将军的交情,为姑娘特开恩典,望姑娘莫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番好意啊。”
“……”
“草民......接旨。”
她忍着痛,接过圣旨。望着手中明黄的、绣着龙纹的圣旨发愣,心底的寒意也越发浓烈。
见她拿过,周公公一双眼睛闪着精明,笑着,为她的识时务满意的点了点头。
钟离笙手指摩挲着全蚕丝布料的圣旨,心里思量着。
上头那位的想法她大致也知晓个七七八八。
可难道就要随了那位的意愿,真的找个人嫁了吗?
不!
她不仅不会嫁给楚将军。此生,也不断会嫁与任何人。
钟家受人诟病,父帅在九泉下不得安息,她又怎能嫁人,一辈子被困在深宅里!
周公公由刘谦父女二人相送离开了,钟离笙与心腹二人继续留下主堂,等着给刘谦父女一个交代。
她将圣旨交于红青,坐在椅子上发呆。
屋内仅有三人,是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
身后的钟幸憋了半天,终是憋不住了。他小声嘀咕道:“主子,您被禁婚配的旨意是官家私底里说的,没什么人知道。如今又这般,不是多此一举吗?”
红青冷笑一声:“你可真是个榆木,管家的意思是要主子拒绝了那楚将军的求娶之意,寻个人嫁去断了念想,要主子把人让给九公主。”
“啊?”钟幸瞪大了眼,“可......可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过分?九公主何等身份,那可比主子尊贵多了。”
“你...你你胡说!难道在你心中主子就不尊贵了吗?!”
钟幸很是为钟离笙打抱不平,却也深知圣命不可违。
但主子在自己心中那是无比尊贵的存在,他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钟幸冲着红青吼,红青却只翻了个白眼,然后换手握住剑鞘,双手交叠环于胸前,不再多言。
见此,钟幸也怒了,不打算再理她,嘟着一张小脸,皱皱巴巴的。
钟离笙扭头。
对他们二人的吵闹只是一笑而过。
钟幸是战乱最凶笃的那一年,她自贫民窟所救下的。昔年他才只是个快要病死的、险些被当做食物的七岁小男孩。
而红青自小就跟着她。
哪怕钟家最后没落了,他们二人也从未离开过她。
钟离笙欣慰一笑,认真的回了钟幸:“住进舅父家之时,我曾答应母亲,凡事皆以舅父一家的意愿为先。既然诗表妹早与那楚将军缔结了姻亲,那我便不该再成为他们之间障碍,以免坏了母亲与舅父的兄妹情谊。”
钟幸点头,却又蹙紧眉头,“可夫人曾经不是已经与您断绝……”
钟离笙的眼神暗了下去,变得犹如一汪沉水。
钟幸似乎察觉到话不适宜,低下头抿着嘴,不再多言。
红青余光瞥见庭院内急赶而来的一黑一紫的两道身影,低声提醒道:“主子,人回来了。”
钟离笙回神,起身迎接。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刘兰诗就大刀阔斧单刀直入,“钟离笙,你不是说要给我一个交代吗?交待呢?!”
钟离笙垂眉低眼,笑答道:“适才周公公告知我,我的婚事皆由我自己做主。而楚将军求娶一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点头。因此,舅父与表妹可继续与楚家商议是否缔亲之宜。”她抬头,对刘兰诗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必若舅父与那楚家谈妥当了,楚将军也会如约迎娶表妹。”
刘兰诗质问:“当真?”
钟离笙笑着点头。
刘兰诗很满意,刘谦似乎更满意,还好心的提醒她,“下月初七,是妹婿的忌日,到时本官派些人与你一道,再花些银子去普罗寺请个法师为妹婿诵经,也便算作本官的一份心意了吧。”
“家父喜静,与往常一样,离笙带一二人一起去便可。舅父的好意,离笙便代家父心领了。”
刘谦摸了摸长满络腮胡的下巴,笑道:“其如此,那便罢了吧。”
钟离笙行礼,带着红青二人离开主堂。行至花园的拱形门廊路口时,一道绿色身影从小道迈着碎步走来,碧罗对钟离笙欠身施礼,恭敬道:“姑娘万安。”
“碧姑怎的神色如此急匆?可是母亲出了事儿?”
碧罗是钟离笙母亲刘黛的唯一一个贴身婢女,平日里刘氏的日常起居都是她在照顾,见她如此急色,想必是刘氏出了什么事。
自她与父亲相继失去将军之名后 ,钟家便一落千丈,如今她身边就只有刘氏这么一个亲人。哪怕平日里她与刘氏并不亲近,钟离笙也没法不在乎她。
碧罗:“夫人身体康健,奴婢寻姑娘是有其他事情。”
“找我?何事?”
“夫人命奴婢来告诉姑娘,后日长公主的生辰宴,让姑娘随礼送去,以表心意。”
第3章 初见楚北川
次二日。
钟离笙带着刘氏托碧罗送来的贺礼,与心腹二人徒步,便朝长公主府赶。
正当她在心里盘算着到府时间时,有两名商贾摇摆着手中的折扇,窃窃私语地从他们身旁擦身而过。
“嘿,你说那事儿是真的吗?这楚将军何等风姿啊,竟要娶那钟家祸女?莫不是你消息有误吧?”
“这咋可能!我可花了大价钱的。虽然墙里头阻了消息,但我这绝对假不了!”
“唉,这祸女祸害了陀城万千的战士百姓不说,现在却又要来祸害我们的辅国将军,她当真是……她当初怎么不战死得了呢…”
钟离笙平缓的步伐迟钝了一下,眼中的急切变成颓然讽刺。她缓缓握紧拳头,又释然松开,抬步继续朝前走。
红青压制着想争论的钟幸,紧紧跟在后方。
没行多久,突然,一阵铜铃声穿过人流街巷,传到了钟离笙的耳中。
随着铃声的越来越近,街上的百姓们自发的让出一条足以八人并行的路。一辆镶着红木边的黑色马车缓缓驶了过去,钟离笙看了一眼车头,并未看见铜铃。
心中疑惑这铜铃之声从何而来之时,马车打马从面前而过,后面却突兀地跟着一只无人驱驶的黑色战马,马脖上还挂着黑色铜铃,与马身近乎融为一体。
马车走远,沉寂的街巷又热闹起来,只是大家所谈之事已经不再是街巷八卦,柴米油盐,而是从这些琐碎的事情变成了一个无聊的事情——马车之主是谁?
“啊?他你都不认识?”
“谁啊?光看个破车,谁他娘的知道是谁?”
“破车?你管那叫破车?顶级黑金木红珊瑚所制的车,你管这叫破?!?!”
确实,那辆车从外表看起来除了颜色不同,体积也比大了些之外,与寻常马车也没什么不同。
内行人看个不言而喻,外行人看个低调内敛。
“这么豪?所以那人到底是谁啊?”
“边塞之外铜铃响,黑白无常索命来。一席黑裘食人血,北川之处无生还。他,乃是我们大祁的矛与盾——楚北川,楚大将军是也。”
……
他们到得有些迟,停在公主府门外时,开宴的时辰已经快到了,宾客都已入席,府外几乎没什么人。
钟幸:“主子,真的要进去吗?我们就不能把东西交给门人,代表我们来过就是了嘛?”
钟离笙抬头望着写了“文怡园”三个大字的巨大牌匾,然后摇头,“此举乃是不敬,实属没必要犯。况且娘亲也托我给长公主带了话,还需得当面送之才行。”
“可是,当初这些宴会您从来不参加,以往还是将......”话到口中,钟幸觉得不适,换了个话语,“以往您身份尊贵之时便参加过一次,可连那时受人白眼,如今以您的身份再去,还不知要受什么苦,这夫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钟幸抱怨:“她倒好,仗着以前救过长公主,还是尊贵的刘家嫡女,那又干嘛还要赖着主子!”
钟离笙对她这个母亲的情感很复杂。曾经,刘氏在她父亲生死,她一蹶不振之时,却将父亲给她的和离书撕毁,是不离不弃。
可当钟家被判刑之时,又主动叛出,是薄性凉情。
可有一个事实,却也是钟离笙不得不承认的。
“阿幸,你错了。不是她赖着我,而是我......赖着她。”
她一介平民,如今能够住在特进府邸,享受着仆人伺候,现下还能参加皇族的宴席,是多少与她一样身份的人想都不敢想的?
钟幸想辩驳,但想了想自家主子又的确未说错。
“阿幸,你先回去吧。”
“主子,我。”
“一会我要进的是内院,你身为男子不方便进入,我也不愿你待在偏间等着,你且先回吧。”
钟幸抿嘴点头:“是。”
他知道,主子是在为自己着想。若是让他在偏间里候着,以他的性子免不了要吃亏,毕竟类似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将贺礼交给红青,心里仍旧记着她之前说主子不尊贵的坏话,不情不愿道:“主子,就交给你了。”
红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嗯。”
钟幸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钟离笙望着眼镶金边的代表着无比尊荣的牌匾,抬步走上前。却在即将跨入府门之时,一双充满老茧的手拦住了她。
钟离笙扭过头,只见一相较其他小厮穿着更加华丽的,打扮更加招摇的弓着身的中年男人笑望着她。
“不知姑娘是哪家千金?”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周围,“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钟离笙点头,“是一个人来,但并不是千金。”
他皱眉,“不是千金?那您是?”
“我是特进府里的,我叫钟离笙。”
男人拿过名册,翻了翻,嘴里还不停念叨她的名字,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不耐。
他冷笑一声,把名册放了回去,再看向她时,眼中全是嘲讽与鄙视,“钟离笙?!呵,哪来乡野之人!也不看看这是哪,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吗?!赶紧给我滚!要是不小心惊扰了贵人,我非得叫人给你打残了扔出祁京城!”
利剑在剑鞘中呛啷作响,钟离笙拦住欲拔剑的红青,心不平气也和的再次开口,“我的确不是特进府中人,没有名字也正常。你且再看看,刘黛,这个名字可有?我受她所托而来。”
“没有没有!赶紧走!”他挥手,推钟离笙往后踉跄了一步。
钟离笙也有些生气,“你还未看,怎知没有?”
男人有些动摇,但看见周围已经围上来人,急匆匆便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快滚!”
钟离笙扭头看了眼红青手中的贺礼,手掌在宽袖中渐渐握成拳。
男人见她没有动,又听见耳边传来的议论声,生怕事情闹大影响到自己。“来人!”他挥手,府门后陆续跑来。他指着钟离笙,“快把她们赶出去!若是惊扰了里头的人,咱们都得没命!”
府兵们握着兵木棍围了过来,似乎把他们看作危及生命得豺狼虎豹。
钟离笙看着他们,低声呢喃道:“红青,似乎这一趟我来错了。”
“主子?”
“但母亲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找过我了,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今日是一定要进去的,所以就拜托你了。”
红青没说话,却是走到了钟离笙面前,她单手举剑横于胸前,用行动回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