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笙往后看了看,忽略那些复杂的目光,只见除了面前这个软垫,其余人所坐的均是普通棉垫。
她微微皱眉。
“钟姑娘,”贡管事指着软垫,“这便是您的位置。”
贡管事施礼,退了下去。
钟离笙无奈,只得在一众震惊惶恐的眼神中,在那红色软垫上坐下。
杨无行:“大胆!那人究竟是谁?擅闯公主府也就罢了,竟还敢坐在咱王府夫人的席位上!”
杨无行说着,抓紧腰间的剑便要去赶人。却被人揪住了后衣领,一把给拽了回来。
“去哪儿?”
“赶人!”
程泽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杨无行,“你知道她是谁吗你,就去赶人?”
“我管她是谁,敢坐在咱们王府夫人的位置,那就得受罚!”
程泽叹了口气,道:“她姓钟,金字钟的——钟。”
杨无行离开的步伐一顿,慢慢扭回头,确认道:“你……你说她……她是谁?钟……钟?”
程泽轻叹气,十分无奈地摇头。
杨无行缓缓走回来,讪讪笑道:“呵呵,呵呵,”他再次确认,“程泽,你没骗我吧?”
程泽目视前方,懒得跟他废话。
杨无行呼哧着一双大眼,然后呼了口气,庆幸道:“呼……幸好幸好,幸好刚才没有跟钟姑娘身边的人打起来,不然伤到了人,”瞟了一眼坐在前方的藏青色身影,小声嘀咕:“还不得挨十根军棍……”
程泽嗤笑一声,“就你?恐怕连人姑娘一根手指头都伤不到。”
“???”杨无行扭头,五官拧在一块。
“不信?”
话落,程泽拿出一柄小刀,咻地一身声朝钟离笙射去。
却这柄飞刀并未触及钟离笙半分之前,它便已被红青徒手接下。
程泽得意,侧头扬起嘴角笑道:“如何?”
杨无行瞪大眼睛,“这……”
他这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柄飞刀快无留影,曾凭借这一手在战场上取下过多少敌方主帅的首级?
能徒手接下的,他此生只见过一人。可现在,却又多了一人,而那人竟还是一个弱女子!
就在杨无行还在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程泽还洋洋得意自己识人未错之时,一道凛冽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
“闹够了吗?若是够了,回去每人自领二十军棍。”
程泽:“……”
杨无行:“……”
“怎么了?昂?”沥清酒摇着扇子走来,“这俩小少将怎的惹了你这魔头了?”
笑了两声,沥清酒在楚北川身旁的席位坐下。却在坐下后看见楚北川突然眉头一皱,他撇了撇嘴埋怨道:“怎的?!我是占你茅坑了抢你女人了?!”
楚北川眉头紧紧拧在一块,沉声道:“这个位置……不是你的。”
“为何?为何为何?!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我的!”
“你那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就便跟在这提前为人家占位了?!你能不能别那么像个没尝过情爱的雏儿一样.....再说了,她不是已经坐在了你楚府夫人的位置上了吗?”
“那不同。”
“切,我管你。”
沥清酒完全不在乎楚北川的脸色,拿来他的新酒杯便就地饮了起来。
视线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蹴鞠场内来回扫动,当看见坐边坐席上那个粉色身影时,兀自地笑了。
“果然啊,比起风流无度的已经拥有四个美通房的定安王,我还是眼见浅了些。若是我再小那么几岁,为此等佳人折腰也未尝不可啊,哈哈哈。”
沥清酒扭头,想看看楚北川听此是和反应。却只见他垂着眼,眼神淡淡,他侧脸的线条凌厉分明。
沥清酒常常会想,眼前的人明明还只是个少年,怎么却总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常年存在的疏离感?
须臾,他叹息道:“楚川,你当真觉得以她的身份坐在那个位席上,是一件好事吗?”
楚北川缓缓掀开眼皮,抬头,目光凝注在对面的粉衣佳人身上,语气淡淡却又无比坚定道:“我便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我楚北川要护之人。”
修长的手摩挲着装满桃酿的酒杯,声音陡然变冷:“谁若敢欺负她,便是与楚北川过不去。”
沥清酒愣愣地望着楚北川眼中闪烁的光点,莫名的,他觉得应当还有一句话。
——与他楚北川过不去,那便是与整个大祁为敌......
沥清酒转眼看去,便见佳人端坐,亭亭玉立,与周遭的所有人似乎隔着一个屏障。就连身后的漫野桃花,也都被迫成为了她的点缀。
美则美矣,可他也深知自己所认识的楚川,并非缠于美色之人。
沥清酒陷入了深深的思虑中。
她究竟凭何能让京中所有贵女都想收服的豺狼,甘愿俯首称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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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这柄小刀......”
钟离笙拿过红青递来的小刀,低头看清上面的程字后,轻笑一声:“我早年曾听父亲说过,江南一带有个大家族,他们的每一任家主从小便修习飞刀之术,能顷刻间夺人性命于无声之间。”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那世家却突然销声匿迹,有传闻说是被人暗杀了。而那个家族的姓氏便是‘程’。”
“我一直觉得父亲在哄骗我,只为了让我好好学武,但没曾想竟是真的存在。”
红青:“那......”
钟离笙摇头,“我想,他适才应当并无恶意。”
话落,她将小刀收入袖口。
再抬眼时,却在一众男子间,看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
“九公主到~~~”
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
钟离笙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粉金流苏裙的纤弱身影,在宫女的搀扶下迈上台阶,眼睛上还蒙上了一条白色丝布。
钟离笙记得,九公主祁夭九有一双明亮好看的眼睛。只是,在祁夭九十岁那年,因贪玩失足落水。等再醒来后却发现得了眼疾,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是模糊的。
祁帝素来疼爱这个嫡公主,寻遍名医,终于在一年前寻到那深山中,请来了医阁的首座,才将祁夭九的眼疾一点一点慢慢治好。
祁夭九一步步小心地迈步,在场的所有人都站气迎接“九公主万安”,然后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
祁遥见素来喜爱的小侄女来了,兴奋地从围栏旁快步走开。
“小九儿!!”
祁遥话音刚落,与此同时,祁夭九身边的宫女不小心踩到了一根铁钉,大叫了一声。
“啊!!!”
祁夭九:“绿篱?!你怎么了??”
祁夭九看不见,只能循声摸去,想知道自己的贴身宫女出了什么事。
可是也就是这一动,因着是着急赶制出来的看台,边缘地方受不住力。祁夭九看不见路便踩到了上边。
祁遥:“小九儿!!”
绿篱:“公主!!”
绿篱顾不得自己的脚下还有一根钉子,急忙想上前去抓住自家公主。
可祁夭九早就整个人悬空,往台下栽了去。
所有人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看台一跃而下,一个滑跪便将祁夭九搂在了怀里。
白色丝带从脸上飘落,轻轻地落在地上。
祁夭九惊讶地睁开眼,黑亮的大眼里,男子眉目含笑,面容俊秀,一席月色白袍将刺眼的光都变得柔和。
陆章抬手,阴影打在了她的眼睛上。
“公主,你没事吧?”
陆章松开手,单手扶着祁夭九缓缓站起来,另一只手则一直在为她遮挡阳光。
祁夭九耳尖泛红,小声嗫语:“我......我没事。”
“小九儿!!!”祁遥领着一堆人跑来,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祁夭九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祁夭九笑答:“我没事,皇姑姑。”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嘴角两边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看得祁遥心都化了。
祁夭九看了看周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为这一出意外而落在她身上时,顿时有些懊恼与自责。
她低下头,道:“皇姑姑,对不起。九儿不该来的,破坏了您的生辰。”
见她这副可怜又知礼的模样,祁遥哪里舍得怪她:“小九儿怎能如此说?!你来了姑姑才欢喜呢!索性这蹴鞠赛才刚开始,我们接着看!”
祁遥睁着眼说瞎话,明明这比赛都已经快分出胜负了,结果就凭她的这一句话,推翻重来。
整整三十二个人,又要再踢一场。
只是天不遂人愿,蹴鞠赛才没开始多久,天空便雷声轰响,闪电劈云,下起了瓢泼大雨。
蹴鞠赛与生辰宴都被迫结束了。宾客们独自散去,纷纷打道回府。这对于长公主与一众人来说是不幸与遗憾。
可这对于钟离笙来说,却这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幸事。
她带着红青在倾耳的雨声中往府门外走,行就一长廊时,突然被人叫住了去路。
“阿笙!”
第7章 出恶气
听见熟悉的声音,钟离笙停住脚步。
“阿笙.......”男子又唤了一声,见她仍旧没回头,叹息道:“阿笙,我知你心中对当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我也知你心中对我有诸多埋怨。”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低头摩挲着:“如今,我任职在楚将军麾下,当个谋士。这是我近年来拿的一些俸禄,如果你不嫌弃,便当作是我这个兄长对妹妹的一份关照吧。”
闻言,钟离笙冷笑,缓缓转过身,冷眼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对肩共饮的人。
陆章,曾是钟家军的副帅,而如今定安王的风光谋士。
这个人同样还是她父帅钟啸天从小就领到将军府的孩子。
陆章从小便对她很好,把好吃的,好穿的都会让给她,对她像亲妹妹一般。
她做什么陆章都会支持她,帮她。她一直以为不会有例外的时候。
可七年前,钟啸天被所有人指认叛国,临死前将兵符交由陆章手中。
钟离笙跪着恳求他,求他以兵权之势,为父亲讨要一个公道。
可他呢,他却冷酷又无情地告诫她:“阿笙,师父他……并不清白。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多么可笑的说,是为了她好。
可他还是转手,便将兵符奉上,交给了祁帝。
自那之后,她所认识的钟家,便有她一个子女,再无幼时进入将军府的陆章。。
七年而已,眼前的人便仿佛百年未见。
曾经朝夕相处之人,也变得全然陌生。
钟离笙低垂着眼,目光落在信封上,冷声道:“陆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说完,她双手交叠,屈膝,转身便走。
“阿笙!”陆章上前一步,急道:“我!我......”
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他叹气,眼神之中充满悲伤:“你若有什么困难之处,可到柳园寻我。不论何事,只要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不论何事!”
钟离笙轻轻笑了一声,摇摇头。
她何尝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当年是他一口认定,养了他十多年的人有叛国之嫌。也是他亲自施的手,将她推入了如今这般求路无门的境地。
所以哪怕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才能翻案,她也不愿在这个人身上再乞求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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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雷云滚滚,风裹挟着雨水迎面吹来,春树新长的嫩芽吹飞打烂。原本还是充满喜意的园子,倏然间变得十分萧条。
沿着房廊一直走,钟离笙带着红青走到公主府门外时,雨仍未曾停息半分。一滴滴雨落在房顶,顺着沟渠流下,汇聚成拇指般粗细的水柱。
看着一个个女眷打着油纸伞从她身边走过,然后钻进自家的马车扬长而去。
钟离笙叹了口气,抬手将额前被雨水打湿的碎发往两边拂开。
当她看见街头的伞铺时,摸了摸腰间,一愣,随后有些窘迫地看向红青。
问道:“红青,你可带有银钱?”
红青正低头,用手拭去身上的雨滴,闻声抬头,有些诧异:“主子不是带了些出门的吗?”
钟离笙无奈道:“适才换衣服之时,大概是跟着衣服一并被平儿拿走了,现下也不好再进去堂而皇之的找人。”
叹气:“若是早知会下这般大的雨,就不该让阿幸先回去的。”
红青赞同地点点头。
“唉,红青啊,”钟离笙扬起嘴角:“看来今日,我们便只能膛着雨回府了。”
红青低头一笑,淡淡回道:“是。”
钟离笙抬起那双粘了些许泥土的白布鞋,踏进雨幕中,身子还没进去便被人叫住。
“钟姑娘?”
钟离笙循声望去,只见那瓢泼的雨幕中,一个穿着军甲的人正撑着伞望着她,吼着:“钟姑娘,我们将军想请您......一趟。”
他的声音在大雨的滴答声中断断续续,钟离笙只听了个大概。
杨无行好似见她没做声,便走了上来,抱拳作揖,“在下杨无行,定安王麾下主帅之一。今日在花园之时多有冒犯,还望二位姑娘海涵莫要见谅。”话落,他朝红青也点了下头。
随后又道:“刘特进府邸的马车半刻钟前已经离开,姑娘没有马车可坐,雨势又那般大。若是就这般穿着这身衣服回去的话,恐怕会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将军思及此,便雇了一辆马车,特命我负责将姑娘接送回府。”
杨无行抬手,对准不远处的小巷子。随后将手中的另一把伞递给了红青。
“将军?你的主子不是定安王吗?你如何唤他将军?”
先前的那一声将军,她如今都还记得。
杨无行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是我喊王爷将军习惯了,今日情急之下,便忘了改口。”
钟离笙点点头,随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心中思虑着,这件衣服的确不能随意被打湿。
她答应了杨无行的请求。
路上,杨无行单独撑伞走在前方,红青则撑着伞与钟离笙并行。
进入巷子口时,雨突然下得更大了。屋顶上,围栏上,地上都飘起一层白色得雾气,仿佛笼罩着一层丝缕薄沙。
巷子深处停了一辆,只由一匹马拉行的小马车。
透过这如瀑般的雨幕,她瞧见,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在车旁撑伞而立,在这繁密错乱的雨水中,泰然自若,仿佛与这杂乱的世界隔开了一般。
钟离笙走近,在彻底看清伞下之人时,错愣了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