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胖子一眼便瞅见临窗倚坐,眸光潋滟,微晕眼尾,薄霞浮玉的三爷,忙三步并了两步,活似座小肉山似的“滚”上楼来。
浑圆肉丸似的“弹跳”一下坐于三爷对座,抬眼就见美食满桌,而他所坐之座正好有洁净未动的碗箸,也不细思,随手拿了,便一筷就挟向椒麻牛柳,口中轻叹:
“三爷,不过几日未见,您就养了只这么肥的猫,还收了个土得掉渣的丫鬟在身边,该不是想在这儿长住吧!”
“长住?爷若在此长住,此方生灵就该哭了。”
修长玉白的手掌轻抚过球球小虎崽儿温暖软厚的皮毛,明眸桃花水色波光,唇勾浅笑,酡颜微醉,一身清逸如仙风华变得慵懒,仿佛那春日暖阳沉香亭畔盛放的殷红牡丹,绝色倾国却又傲立不群。
或是酒沉薄醉,三爷此时神色轻松,全无素日里那冰冷傲意,反似屋顶阳光下舒展腰肢的狸猫,,骄傲却又不是全然的高不可攀,举手投足反悠闲惬意,让人不觉心生亲近:
“胖子,你抢了球球的‘红烧狮子头’,小心球球咬你。”
胡胖子正将丸子往嘴里送,闻得三爷如此说法,身子一僵,侧头对上张毛毛的小圆脸与尖尖小牙,吓了一跳,惊得丸子塞在嘴里连嚼也没嚼整个就吞了下去,噎得直伸脖子翻白眼。
胡九抬脚一踢胖子屁股下的椅子,将人转了个个儿,抬手一巴掌,拍得胡胖子把丸子直喷了出去,呛咳一声才缓过劲儿来:
“哎呦喂,谢了妹子,您可救了我的命。”
“把你噎死了,没人给这俩付账。”
三爷只要开口,就能把人给怼个半死,连胡胖子这种乖顺的货色也是张了几下嘴,无奈的赔笑,小心的对三爷一拱手,埋头接着吃,这样才是上策。
胡胖子其实心里也明白,但凡事涉生死,少有三爷不清楚的,这位爷脾气大不假,性子淡也是真,可只要是他真能管的事,都会管,嘴上说的再狠,也不过是因事非其所能涉罢了。
就象是渡人轮回的事儿,这位主儿是真不管。理由旁的人不知,胡胖子与姑苏齐氐混得久了,却是知道的。
三爷乃主冥河血海之事,一身凶煞之气天地无所可匹者,他虽主鬼事,能取黄泉之水,也能送渡黄泉,却偏无法助人轮回。
故,谁要不开眼请他帮忙轮回,甩你个白眼儿是轻的,一脚踹翻让你自入轮回,那叫白捡。
胡九虽个子小小,又是娇娇女儿身,可这胃口却比胡胖子也不差,这席面叫了两桌,这俩几乎平分九成半,小虎崽儿球球顶多吃了半成,余下的全被这俩吃货塞肚子里了。
球球翻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在三爷怀里撒娇,小东西从未尝过人间美味,一下子吃撑着,不过还挺美,有个大方的主子真好——尽管腰包是胖子掏的,也是主子好。
李氏由杏儿陪着来到三爷下榻的“思齐园”时,正是日影初斜时,蓝衣青服的侍女手中捧着金盆,水汽轻散,白巾已沉,显是方才服侍完梳洗。
三爷一身月白长衣,银灰丝线暗绣花纹滚了衣边,同色暗绣竹叶挺秀,一身风华,清逸而隽永,象是水墨丹青中的仙者临凡,眉目舒展,膝伏金墨色条纹的幼猫(那是只吃胖了的虎崽儿),衬得双手修长优美,指若玉透尖削,甲似粉贝生光,肤若白瓷凝莹。
三爷此身风华宛若梨雪轻扬,又若冷月凝光,清冷似冬夜的白梅寒泉,却又在眸光轻转中让人心生涟漪。
李氏只一眼见到那双手,多年前旧事直上心头,心下一悸,不由自主软下膝来,直直跪地伏首,纤纤细指的指甲不由自主刺破掌心肌肤,沁出的血洇湿掌心,语声哽咽:
“李氏英华见过三爷,叩谢三爷四十年前援手,救得我父兄大恩!英华不知三爷乃昔日恩人,大胆冒见,乞请恕罪。”
“你本无罪,又何来恕罪?起来吧,昔年之事,不过举手。”
三爷也没料到,此来会碰上曾随手相救的人,昔日那总角小儿已然老去,稚龄弱女亦非昨日黄花,光阴流水,对凡人的摧残,还真不是一般的,狠。
李氏泣不成声,她黄花年少待字闺中时,心中不止一次暗暗思量过未来夫婿的模样,用以暗中猜思的样子,却是眼前这人的容颜。
幼时初见,乃是一家人山中逢劫,父兄几被一青毛怪物掏心,恰逢这人路过,恍若神人天降,衣带月华,指凝霜浓,眉目清雅若梨花映雪一般,举手便灭了妖邪,也从此住进了小女子心里。
少女情怀,曾日日忆起那心中人,忆他的眉,忆他的眼,忆他的唇角轻笑,和那双如脂似玉的手。
而今重见,其人依如天上冰盘玉轮,自己却已是日薄西山,垂垂老矣,早非绮年玉貌。
苍天侍其何厚,却又对吾何薄!
虽是心中有叹,但李氏终是出自名门身历风雨的人物,于半百之龄重见檀郎心中有感是一回事,以鸡毛鹤发之身对陌上玉人动念,却是不智与亵渎,不仅辱没眼前人,更辱没了自己。
故,不过十数息,李氏便又恢复了大家风范,依旧是那商家说一不二的主母,仪态优雅恭敬的向三爷再施大礼,而后起身,脸上已不见半分泪色,仅眼眶微红,含笑轻语:
“早知是您,英华早就前来拜见,也不会让亡夫犯了您的尊严,让他也落了如此了局。”
“昔日故人重见,这当是有缘。此事我原也不欲管,盖因,此其乃你夫婿昔年所欠因果,旁人是插不上手的。
只是,你我有旧,你若有心追查,安心子孙,爷也就搭把手,让这因果一见天日,也免得世人多误,以为天道好欺。”
潋滟流波桃花眸轻挑,唇勾浅笑,三爷一派风流儒雅态,可那双眸子深处,却全无缱绻,玄冰冷冽,语声虽是温柔得如柳梢绿芽,水面轻风,但听入耳中,却让人无端心底生寒,冷彻骨髓。
第二十三章
商家二子,长者是驻守开封的大军阀,商明宇。次者是执一方政事的地方行政长官,商明皓。这兄弟二人可称是一时之瑜亮,皆是智计狡诈之辈,却又奉母至孝。
然,其父商静庭与他二人却是关系淡漠,纵是外人亦可看出“父慈子孝”之下的虚伪,至于个中因由便不足外人道。
尽管如此,总是父子之亲,伦常之下,也没个老子死了儿子不归的道理,故休说商氏兄弟,就是出嫁女的商家幺女商明玉,也自琴川赶了回来。
商明玉远途归家尚需时日,商氐兄弟却不必,故此他们也先自老管家商震口中知道了那位,三爷。
三月之时乃是万物生发,草木繁茂之时,弱柳枝条长而柔韧,绿芽初绽,被只玉白脂凝的手轻执,虚虚垂向荷塘,引得馋嘴的鱼儿成群结众而来,争抢着去咬那梢头微绿新芽,而后被带出水,又重落水中。
三爷以柳枝玩钓鱼,先前胡胖子还不以为然, 只当三爷是闲及无聊在做耍,但再看下去时,胡胖子却变了脸。
先前往柳枝上扑的,不过是青鱼、草鱼、鲤鱼、锦鲤之类的寻常鱼类。但,渐渐的变得不同,有一个个五官明显,身躯发育完全的婴灵被钓了上来,下仆们拿来的巨大澡盆子已放不下,少说亦有四、五十个。
这么多的婴灵被沉在这小小荷池之中,别说下人们看得脊梁骨直冒凉风,就是李氏这种略知根由的,也吓得不轻。
李氐虽与商静庭结为夫妻,并有二子一女,但心底深处却是极看不上商静庭的,不仅因其轻狂薄情,亦因此人私欲极强,暗中行为下做。
虽是死者为大,又是奉夫为天的时代,世人皆不以男子薄情为意,仅一句“才子风流”便可掩尽一切。
但终究小看了天心的莫测,大道的公允。 商静庭在此世凡人看来,不过风流了些,并无大恶。却不知,这“并无大恶”背后,所隐的是私德有损之下的大恶,为天道所不容。
商明宇与商明皓到时,却见自家老母脸色煞白捂着胸,口中喃喃直念佛号,身边杏儿忙前忙后的张罗安抚,一众下仆也是吓得面无人色,腿弹琵琶。
而在近水荷池畔,柳长枝软,人若明月,手若脂玉,正一下下用那绿柳弱条“钓”出一个个婴灵,连那巨大的木澡盆子都装得满满当当,若非商家兄弟也是见过血的,只怕也如家中妇人下仆一般,早给吓麻了爪子!
特别商明皓乃家中次子,幼时极爱在此荷池畔玩耍,还摘过池中莲花,吃过莲蓬,哪里会想到碧水幽波之下会有如此可怖之物?
商明宇扶住身形摇晃的弟弟,看他白了张脸直作呕样子,虽自家也是胃中翻腾,但终是要脸面的性子占了上风,硬撑着假做无事,安慰的拍拍自家兄弟的后背。
若不看他僵硬得石柱子似的腰身,与那张发白的脸,其实,还真挺象那么回事儿的!
“我说胖子,不是你要看爷用柳枝能钓出什么来么?怎么,躲假山后头去看蚂蚁上树吗?”
三爷悠然的轻挥柳条,柳梢在水皮儿上轻点,便有婴灵小嘴巴咬上梢头绿芽,被离水钓出,轻挥落入澡盆子里,那巨大澡盆子已足足装满了三个,第四个正在装满。
看着一堆堆在水下泡得惨白又鼓涨的婴孩,嗅着空气中那腥腐恶臭之气,李氐尖白的细牙咬进了唇肉里,手轻颤着拈动念珠,那串凤眼菩提原已被摩挲得光润可爱,此刻却生生被拈出裂痕,碎落了一地。
胡胖子向来知道,三爷主动插手的事儿,向来就没好事儿。可没想到,这被动插手的事儿,更糟。
人家姜太公直钩钓鱼,钓上的是人皇,是龙种。可这位三爷柳枝钓鱼,正经鱼是钓上来又丢回水里,专钓婴灵,一堆,不,这会儿已经是第四堆了!
尽管知道自己这么躲着有点儿怂,连李氐这种老太太也比不上,可胡胖子宁可认怂,也想面对那让自己头皮发麻的场景。
商明宇听得“胖子躲假山后”,便知那人是谁,说起来他俩交情也还不错,反正自家免不得要受这份儿罪,怎么可以让“好兄弟”一旁逍遥?
于是,商明宇果断回身把假山后的胡胖子给薅了出来,往自家兄弟身前一摆,呼~,果然,好多了!
“三爷~,您要干嘛就快点儿吧!胖子我,招架不住了!”
胡胖子也是个贼货,果断闭眼扭脸,丢不丢人的再说,反正三爷再这么慢慢吞吞折腾下去,不光他想吐,这里的人除开三爷自己,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吐了。
“真没耐性,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这商家自先秦避祸于此,便依巫蛊秘术建了此宅,代代皆以庶出之子溺沉于此水之中,以婴灵之气养其祖地,延其福萌。
唯此法阴毒,商氏世代也仅以不足之子(天生残缺的病儿)为奉,纵如此也仅一代奉一子。直至商静庭,他一人便溺子三十九,溺妾七人,而所溺之妾均有身孕,虽未成形,却也成胎。
你当他因何被摘心?那是所溺之妾中有一六世为善之女,身怀者乃是大德至善之人的转生,原是因商家世代有相助天下兴之功德,而受赏天道赐下的福泽。
却因商静庭为求娶李家嫡女,不顾妾室身有六甲而溺杀,故,由福转祸才有今朝。”
三爷随手将那枝弱柳轻抛入池,池水立时泛出隐隐血色红光,隐约有沸腾之势,而三爷轻抚球球软厚皮毛,慵懒的斜倚汉白玉雕栏之上,语声清冷若白雪轻盈飘落冰潭不兴波澜,却又清绝冷艳:
“那妾室是商家有聘有证的良妾,又是有德之人,自不甘枉死,却也不会化之怨鬼行私惩,故报状于冥府,经阴司判证后,方才对其处以剜心之罚。
若不信,回魂之夜,你们与爷亲证其罪便是。若是心急,爷也可令人去提。只是如此一来,商静庭的罪责更重,更加做不得人了,你们看要如何!”
“那商静庭本就不是玩意儿,再让他做人是祸害天下,就今晚。我到要看看,这老货害人害己后,是何等模样。”
商明宇从来不避忌让人知道他厌恶商静庭,他目光阴冷,看着那些婴尸眸子里似要喷火,从牙缝里挤出话语来如似九幽之地传出:
“溺子以佑家族?这种家族,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第二十四章
“若不言虚,当依尔念!”
不知何时,鬼将聆音悄然而至,身后鬼卒们指尖轻点,一团团灵光自婴灵天灵中飞出托于掌中。身溺魂困,不得轮回,也亏得还未成祸,否则如此之多的婴灵化为怨婴,鬼气肆虐之下,此地生灵无一得免。
荷池之中,池水如沸,殷红似血,无数灵光飞出,仿佛欢呼,又似低泣,血脉之亲,相煎何急!
三爷不渡魂轮回,却可送灵往忘川,由九渊那小子送灵黄泉,而聆音乃其部属自知其心,故方现形送灵忘川。
世人常闻鬼狐之说,但真见有几人?这也是今人不比古人畏天地威德,多任性行恶的因由。
这里的人,除了李氏与胡胖子,休说一众下仆,就是商家兄弟也不曾见过鬼魅何形。
故,陡见聆音与一众鬼卒,阴风魅气,足不点尘,飘飘乎乎,无碍无阻,不惊不惧,才真是怪了。
腿肚子直转筋的下仆们终于没挺住,如下饺子似的晕了一地,连商明皓也没掌住,白眼儿一翻吓倒了。
商明宇能挺住,是仗着自家一方驻军长官的煞气在顶着,也是担心老母兄弟,才硬扛,否则,他也怕呀!
“个傻孩子!”
李氏忍俊不禁失笑摇头,幼时逢魔,李氐自此便知,比之妖鬼邪魔之流,这人心,才最是莫测。
休看世人传妖说鬼,又有几人亲见?反是人害人的事儿,却是时时可见,若畏妖鬼,到不如更惧人心。
因子夜方才是最适招魂时辰,也为让商家兄弟歇口气,缓缓神,三爷便没立时招商静庭之魂,而是抱了球球,领着胡九与胡胖子一起,前往府外觅食。
一拱石桥,一名老妇,煮食香气轻轻荡溢开来,勾得人馋虫大动。胡胖子虽是个爱吃的,但却也不是个不挑的,连吃尽山珍美味的他都能勾动的香,却没招来三爷半分动容。
反到是老妇恭然施礼,虽是鹤发鸡皮,却行之窈窕,若忽略她之形容,到只以为是哪家闺秀在拜见心上郎君,语声娇娇,带着吴侬软语的甜糯:
“三爷,怎地有兴闲游至此?可要喝一碗汤,吃上些云吞么?”
“孟女,你等的人还未至么?”
三爷轻轻抚摸着球球温暖柔软的皮毛,引惹着小东西吞下自己喂食的肉脯与蜜饯,桃花双眸中微透出几分愁绪,纵是瞳子深处冰凝寒凛,却也有一丝温软柔光,语声清冷,象极了寒夜冷月下的一泓幽泉:
“别等了,那人若有心来寻你,也不会任你桥头卖汤相候年年岁岁,由二八年华守至难提年岁。
那人,终是未至,你也混了个‘孟婆’的名头,如此这般,还是要等么?”
孟女,不,世人所知的孟婆,低垂了眉眼,声音轻轻细细的,温柔如燕翅轻点春波似轻荡开来:
“三爷,您的好意,孟女明白。可是,孟女不甘,不甘心如此糊涂着步入轮回,总是要问个明白的,所以,无论多久,孟女也会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