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扬手间,那鸽子蛋大小的明珠丢入胡胖子怀中,看着胖子手忙脚乱的接珠子,那只桃花眸子中似有笑影掠过,象浮光轻掠过冰河静水后反折的璀璨华光,语声轻缓,带隐隐笑意:
“有何不透?原因,原因此刻不在你手中么?”
“珠子?”
胡胖子将明珠对向阳光,却不知其所以然,肥肥脸上惊愕之色,让人见之发笑,偏生又觉出几分可爱来:
“三爷,这珠子,有什么奇妙么?”
“海有大蚌,蕴珠为‘蜃’,可迷心成幻也!胖子,你读的书,全被你拌饭吃干净了么?你家老爷子若知,真会拎着鞭子抽死你。”
三爷笑得温雅无害,气宇风华飘逸出尘,偏这说出的话,却象淬了毒的小刀,锋利的扎心入肉,却又让人沉迷,只想刀进更深,不欲脱困这并不温柔的“毒”:
“你的思虑已受这蜃珠所惑,才会在墓中开棺祭灵后堕入幻境,其实这一切血腥,已然过去十数年。
你因入迷障,才会以为自家已到此地许久,其实,你比那对夫妻,不过早到半个时辰,一切,全是蜃珠作怪。”
“三爷,胖子我脑子笨,劳您驾,给我细说一下吧!”
胡胖子是真的有些懵,抓耳挠腮而无果,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家本是受人之托,来给他的结拜兄弟贺老六的妹子送车嫁妆。又怎会呆了半月的镇子是废墟,那他所送的嫁妆,是给鬼送的吗?
还有,镇外那墓室中的婴孩,棺椁,以及棺中人,甚至他所耗的金符,又是怎么回事?不明白呀!
“人笨了,真的是,没药医了。”
三爷低眉浅笑,那一抹笑影象清艳桃花瓣飘落入春水,涟漪轻荡碎开一池碧色。
三爷对胡胖子这种二货极是宽容,或许是因为,犯傻的他们总是让三爷想到用湿漉漉乌眸看着自己的小奶狗,可爱而娇憨。
对这种无害又忠诚且可爱的生物,三爷总是比对人,要多上几分耐心,故也不再多损这,快把一堆肥肉的包子脸给挤出数朵“牡丹花”的胡胖子,语声凉淡得象雨后的柔风,带着几许清寒溢开来:
“这集镇立于这黄河故道之所已有数百年岁,初代镇长乃王尊之先祖辈,习艺于茅山,有驱鬼役神之能。
那位王氏镇长因此地常受灾劫,深忧后辈子孙生存之难,又逢有仇家举族追杀,擒杀之后,内有一女命格奇异,那王氏镇长灵机一动,以鬼祭之术生祭此女,保得后代安平。
自此之后王氏一族代代皆以此术佑护此镇,传至此代镇长王尊已然传了数十代,伤及女子性命何多。
你以为,就凭你习自姑苏齐家那些微末之术,和一张金符就能渡送婴灵,得枚通冥买路玉钱?什么玉钱,你当时得的,便是这蜃珠!而这蜃珠乃是镇长王尊那不识数的,给棺中女子塞口枚时,误塞的。
蜃珠有惑人心志之能,在十几年前时,它就迷惑了前时累及六子一起丢命的齐氏家主,让其解了封印,放出棺中之女,平了此镇。
你的威风‘救美’之举,其实只是不小心误入墓室,蜃珠迷惑下的幻境举止,你还当你真能呢!但也因你一念慈悲,那女鬼才会放过你,那对行商夫妻亦是如此。”
“齐家老家主?”
胡胖子有些诧异的皱了皱眉,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齐氏老家主与其六子行济天下,原有大功德,怎么会也惹了祸?他们可都是好人呀!”
“好人?滥好人也是好人!”
三爷那双潋滟桃花眸中流露出一丝嘲讽来,那张浅浅微粉的唇中吐出的言语,利得象浸过冰泉的利刃,寒凛入心,带起冰冷刺痛:
“齐氏那位前家主,之所以逢难,根子就在他的滥好心上,他当时遇见此事,不过渡魂引灵便罢了手,那女子起尸后灭杀全镇,因果牵缠之下,杀人的业力可是算在他身上的。
若他当日干脆出手报官剿灭此镇,天道之下,禀天而执法,纵有因果亦不受业报。可那人到好,纵放女尸为仇,又不及时收拾,任其盘踞此处,这业障累积,连累亲子便是其果。
别说他做不到,齐氏家主的面子,纵是官府中人,也得给上几分,要知道禀天执法与纵尸行凶,天道功过的计算可是不同。可他明知如此却偏因一时对女尸的怜悯,而私纵,才会累及亲子。幸得八爷身负黄泉大帝传承,否则连他兄弟也剩不下。
你不是在幻境里也奇怪过,爷我不救人么?告诉你,这镇子里的人与常来往的行商,都知道这镇子是靠什么维系的,且有相助,所以当时被屠,真是不冤。但暗室中的那群可怜女子却是真无辜,那女尸连她们杀了,这业造得~,所以,被爷的红莲火炼化,也是她自寻。
所以,别说这只是幻境爷不出手,纵真碰到,爷也不会出手。因果有报,唯人所自招,非其自行撞上爷的门,便是天道不允。天道不允下出手,那些人与爷没这个交情!
至于你的‘代兄弟送妹子嫁妆’,爷问你,你身上除了那双送出去的,给自家小妹的绣花鞋,那车嫁妆哪儿去了?你的兄弟,真还健在吗?”
第十一章
悠语轻诘破迷障,胡胖子眼中似有什么被挑了出来,脑中也似有一弦崩断,猛的身子一震,脱口出:
“老六?老六几年前就折在了汝南!我去,他妹子死了有小二十年,结的亲,可是冥亲啊!
老六,哥对你不错啊!你死都死了,还坑哥哥一道。要我给你妹子送一车嫁妆?你想让哥哥我陪你一起吃土呀!”
三爷桃花明眸轻扫,明明白白的蔑视着这只“拱土猪”的智商,他轻抖衣袖,那双如瓷如玉般的手拈起片犹显苍翠的木叶,轻扬风中,绿叶轻飞,划出优美的痕迹飘落,叶尖直指西方。
胡胖子还待要报怨,却惊觉四野茫茫,三爷犹若那蒸发于竹叶尖的露水般消失无痕,苦逼的胖子哀嚎出声:
“三爷,祖宗,你要走,也搭我胖子一把啊……”
九曲黄河,故道荒凉。
小毛驴白肚皮儿,一身皮毛油亮发光,四蹄儿轻快,项上铜铃叮叮当,不急不徐的驼着小媳妇儿往家赶。
这往西去的道路已是越发荒凉,这家里能出得起这么精神的毛驴,送媳妇儿来去娘家婆家的人户,已算得上富裕人家。
小媳妇儿发髻油亮,插着一支素银钗,身上红袄绣花,撒腿的黑色土布裤子在裤角处也精心绣了圈红色小花,黑底红花绣花鞋,全然是老秦人家新嫁妇的打扮。
只是,这新嫁妇,身高足有八尺,鞋长近两尺,膀大腰圆,唇上颌下,还余有脂粉也遮不住的青色胡茬子,骑在驴上,双足触地,也不知是驴在驼人,还是驴子多生出两条腿来。
这般彪悍健壮的“小媳妇儿”,真的要个人,才受得住!
这故道两旁看似无处隐身,但地土之下却有人声窃窃:
“老大,靠不靠谱呀?这老七这么壮的小媳妇儿,就是再不挑,怕也没人敢要。”
“说什么屁话,他不像,你上!”
“得了吧!老大,老十一这尖嘴猴腮的,就更不成。”
“他娘的,你俩全给我闭嘴,再吵,再吵,我把你俩全扒了扮成小媳妇儿,给我钓鱼去。”
嘀咕的人声立寂,只听得驴蹄“嘚嘚”声,甚有规律敲击着地面,忽然,这寂寂之处,似有若有若无低吟之声传来,似风声,又似水声,还似挟杂着凄呼厉叫鬼哭幽泣,让人毛骨悚然。
天低云厚,乌云狂电,雷电之音,声声摧心灭魂,不光是那小毛驴惊得低呜住蹄,连连倒退,就连驴背之上的壮硕“小媳妇儿”,也是左右顾盼神色不安。
尘卷黄沙,似黄龙在天地翻腾,风沙迷眼,直欲压服人心,一道黑色烟尘挟着腥臭直袭那骑在驴上的,小媳妇儿!
壮健的“小媳妇儿”似全无所觉,却在一支干枯黑乌似鸡爪的搭上“纤腰”时,一个黑乎乎的,形似蹄状的直塞入烟尘之中,而后,象是触动了什么,一声厉叫尖嚎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干尸直直扑出。
“小媳妇儿”这会儿也不坐在驴上了,跳下驴身撒丫子就跑,嘴里还乱七八糟的叫着:
“啊啊啊~,老大,老五,老十一,救命啊!这粽子,‘黑驴蹄子’(以糯米、朱砂、鸡冠血合以秘法制成的,对付僵尸的东西,因其形似驴蹄而得名),它不管用啊!”
“我靠,就知道老七这货,一办正事儿,就会出妖蛾子!”
道旁土下,土拨鼠似的窜出几个人来,当先个精瘦干巴象个猴子似的青年,扬手三道黄符“飞”出,轻盈贴上干尸额头与两肩,却在下一刻燃烧成烬,只余纸灰轻扬。
纵是如此,也算得阻了阻气势汹汹的干尸,已然花了满脸脂粉,活像戏台上的二丑的“老七”扑近他们,利落的钻到人中间,抖成筛子般,语声里带着哭腔:
“老大,他……他,他是活的,不是,粽子……”
“活的?你看他都脱水成腊肠了,你告诉我,他是活的?老七,你没疯吧!”
“老大”是个健壮而肤色黝黑的青年,一双鹰似锐利的琥珀色双眼,高鼻深目,身形高大,显得极为精悍,他的口音非是两河口音,更不是老秦人的腔调,而似带西域胡音,象挟金戈之声般锐而锋芒毕露:
“不管了!别说他就一起了尸的‘粽子’,就是千年王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得拿了,交给事主。”
这边巨塔似的蒙古汉子“老五”,已然和干尸交上了手,那身象征着跤王荣耀的彩带装饰,象狮子的鬃毛般风中轻鼓。
纵所对非人,也绝不会有丝毫轻乎与怯懦,那是草原雄狮对猎杀之物的敬意,也是草原雄狮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老十一”指挟黄符,全神戒备,这是兄弟的“战争”,他不可轻易在未分胜负时插手,这是兄弟间的默契与尊重。
可是,他却可以全力戒备,为兄弟全身而退做后盾,这,是他们交以后背与生命的情谊。
“老五”是个蒙古汉子,直豪、豁达、爽快,可他的心并不粗,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细致的,也因此,不过是两手相交数下之后,老五便已发觉,事有不对,沉声喝出:
“老大,老七没唬人,这是个活物,不是粽子。”
“我地哪个娘吔!”
“老七”吓得脖子一缩,连家乡土语都冒了出来,他先前只是吃了一吓,这会儿却更是惊得眼瞪如铜铃,下意识的望向自家老大:
“老大,这活儿接得,邪了门!要不,这物儿,咱们收手吧!”
“收什么手!接了人家的钱财,就得与人消灾,别说是个‘腊肠’,就是个人肠,也得抓。”
“老大”语声冷沉,他那张黝黑脸上有着暴风骤雨来临前的阴郁,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中有着雷电般的光闪,声音如金石交击,令得出口的话语也带上了莫名的嘶哑:
“老五,你退下,我来。”
“老大,小心!”
“老五”反身击开那鸡爪似的枯爪,闪开身去,他可不是个矫情的,这干尸样的“人”,看着干成了把腊干肠,可却如钢石铁铸磕得他这样的跤王力士都手骨生痛,腿上青肿。
所以,“老大”一声吩咐,他便避开退身而出,由“老大”接手。
“老大”抬手便是一幅黑底绘满白色符文的布抖开,符字跳跃如活泼的蝌蚪一般,将那枯干若黑铁的“人”困在其中,任其有开山裂石之力,也只能口中“嗬嗬”做声,被一匹布困在其中。
第十二章
“老七”兄弟几人都还不及露出成功的笑意,便听到清楚而刺耳的裂帛之声,“老大”的那匹受过活佛法印,更浸过符水,染印经文的“缚魔”之锦,原该火焚不着,刀斩不破,却在那干尸挣扎下,裂开了。
“我去,这什么怪物!”
“老七”那张嘴张得能塞下他自家的拳头,惊得两膝直发软,抖得身子都不是自己的。若不是“老五”一把抓住他胳膊,这货,已坐到地上去了。
“老十一”神色沉着,一双小眼精光冷射,他和“老大”一起揉身而上,一个抛出金丝人发混合后,浸以黑狗血的长索。另一个以符箓攻击,配合着,将那一举裂帛脱困的干尸又困住。
“老七”别看胆子小些,人却还真不怂,他一定住神,便反手抽出根乌黑润亮的枣木短棒,抡着就往上冲,冲着干尸的脑袋便是一下子。
“啵”的一声闷响,那干尸被短棒砸中,脑门儿上肉眼可见的便鼓起个大肉瘤来。那原本呆沮无神,瞳孔缩得小如针孔的眼竟恢复正常,含了一层泪光,用指责神色瞪了“老七”,眼中全是控诉。
“老七”下意识的反手将短棒藏在身后,插于后腰,举手亮出双掌,一脸无赖的痞笑着:
“我没拿东西,不是我!”
对于自家这个二货,其余兄弟三人已是习惯了,反正,他三天不犯傻,他们就得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甚至是被人给换了。
总之,这货不作妖,他们反到不习惯。
不过,也亏得这憨货的插手,到真让他们发现,这干尸,只怕不是尸,是人,但,又算不得活人。
这活儿接得,够不让人省心的啊!
甭管是什么,拿了事主的财,便要为事主分忧。事主让他们不损其筋骨皮肉的带回去,便得完好无缺。
于是,“老大”忍了肉疼,扬手又抖出匹经幡来,将其裹得只剩个头露出来,随手又掏出一大块酱牛肉塞在嘴里,看其吃得“叭嗒”山响,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来,转头望向“老十一”,问:
“老二、老三带了老六老八去滇南有消息吗?老四、老九和老十在兰陵的事有结果没?”
“老十一”黑瘦精悍的身躯似乎塌了一下,没有回答。而不回答,便是最直接的回答,只怕,他们兄弟,快要有什么不好了。
“老七”这会儿方才顾得上换衣去妆,洗净脸后,却是个修眉阔口的高大汉子,虽看着有些憨,却绝对不是寻常人物,因为,他眉目之间与那位一身肥膘的胡胖子,有个四、五成相似。
托这几位捉“尸”的事主,是“惠安集”上的大户,家主是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姜姓男子,这“尸”,便是他十日前下葬的亲弟,也是姜家曾经的,家主。
别误会,真不是什么豪门恩怨,兄弟仇杀。
这干尸虽名为家主,但却卧病已久,其兄为弟求医,连跳大神的巫师、神婆都请过,花费无数却从无怨怪。兄弟二人感情甚好,其兄长无后,抱养弟弟之长子为裔,故,这所谓家业还是其弟的。
“ 老大”兄弟几人,虽不敢称能识尽人心,可这份儿眼力劲儿却是有的,也因如此,才会出手。否则,扮女人捕尸?鬼才肯干!
却也因此,他们心中方生疑窦:何人会对个病殃子下毒手,让其变得如此的不人不尸,究竟所为何来?
不过这些,可不归他们这些捉尸捕鬼的收拾,那是官家的活儿。
姜家在惠安集上,是望族,姜柏亭与姜松轩兄弟,更是此方兄友弟恭的典范,此次姜松轩离奇的死后走尸,又被活着“捉”回来,自是惊动姜家上下,犹以姜松轩的夫人刘氏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