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就疯了,只要不疯到外头丢了韩家的脸,随便她怎么糟践。”
韩庐哼了声,又小声嘱咐:“看紧点,别死了。起码还得挨过几日才好,别误了家主大事,懂了吗?”
仆妇小声应是。
韩庐双手抄在袖子中,想着明天就是门派大选开始的日子,一双平凡的眉眼里多了抹狠厉决绝。
修仙之途已经尘埃落定,旁的什么多余的感情,他不需要。
*
日头西斜,枯败的小院重归寂静。
花生桂圆之类的点心散碎一地,和其他聘礼一起被践踏、沦为污泥。
那件通红的绸缎嫁衣被剪碎了丢在了地上,弃如敝履。
霍忍冬披头散发坐在老银杏树下,纤瘦的后颈骨突出,像一根已经干枯的树。
她心头充满了翻江倒海的难受,那是普通凡人的悲凉、愤怒、无奈,如同滚水浇油,却无处宣泄的无可奈何。
韩家人的狼子野心揭露后,之前的奇怪现象都有了解释:无父无母,她就不会有家人来寻找为难;无牵无挂,用邪法对付她,韩庐就没有后顾之忧。
现在想想,韩家人对她的态度一直仿佛对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她是不需要交流的工具,给点东西就能度日,当然也不需要精致衣食的对待。
是她痴心妄想了,竟然觉得凡人真的可以嫁给“仙人老爷”。
今天外头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喧闹声阵阵。
隔着一堵院墙,韩家百来口人其乐融融。
她听见仆从们传饭的声音、长辈们对子嗣的勉励、韩玉芝和其他兄弟姐妹讨论修炼的动静,还有丫鬟小厮们讨喜的笑闹。
他们都那么正常,围着家主其乐融融,一副父慈子孝五世同堂的天人之乐模样。好像根本不知道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正关着一个快死的凡女。
霍忍冬用剪刀将那些贴在凳子、桌子下面的黄符全都撕了个粉碎,但她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还藏着多少。
小院里只有两间厢房,她不敢睡在任何一间房中,那些屋子是吃人是野兽,她只能裹着被子到院中的银杏树下坐了一夜。
夜风呼寒,阴凉的潮气从脚底渗入,顺着泥土树干流入四肢百骸,她冻得牙齿发抖。只有那枚家传的暖玉坠,在心口给她一丝温度。
后半夜的时候甚至下起了小雨,淅沥沥。她靠着冰凉的树干,无比想念小草村。
想念她破败简陋的茅屋,想念邻居热情淳朴的婶娘,想念她安全、干净的家。
几个时辰过去,霍忍冬蜷缩在树下,周身冻得快要麻木了,她几乎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冰冷潮湿的被子无法阻挡邪法的入侵。
一开始,她还能尝到口中血丝的铁锈味,到后来一切五感都逐渐模糊。
明明屋里黄符都被毁坏,她还是开始失去味觉、嗅觉。
霍忍冬睁着眼睛不敢睡,她望着东边的天际,等待一抹橙色打破黑暗。
孤零零的小院里,所有人都在等她认命,等她去死。
可她不要就这样咽气。
韩庐在小草村时就和凡人一样,就连种地都不比她强。像这样弱小的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要报仇,她要让这些草菅人命的仙人老爷后悔。
院门被从外面锁死,只留出一个狗洞可以塞些吃食进来。
韩家人对她显然并不上心,不知道院子里的那棵老银杏树已经足够高大,枝叶伸展出了墙外。
霍忍冬一直静静地等,等到天光破晓才开始行动。
她从小靠山吃山长大,不知道多少次独自住在野外,爬树这种小事当然难不倒她。顺着银杏树的树枝,她踩着院墙瓦片,小心翼翼翻下去。
东边已经有橙色的光晕和玄色夜幕晕染在一块,巷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行人。
但即便如此,霍忍冬也没有丝毫放松,秋水镇里仙凡杂居,她害怕遇上更危险的事物,必须等到天亮才敢出门。
她的记性非常好,只走过一次,就完全记得去那座石桥的路。
那位白发的公子,他说他和霍家祖上有缘,霍忍冬知道,他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机会。
昨晚下过一场小雨,湿淋淋的落叶贴在石板路上,踩上去很容易打滑。天色将亮不亮,镇子中心的路边已经有几个卖朝食的小贩一边搓手一边准备开摊。
霍忍冬裹着一件棉袄,拖着步子沿街边走着,呼出的冷雾将那张面孔遮掩,完全看不出一丝惊艳的容貌。
她凭着坚韧的毅力来到桥上,清晨的江面上弥漫一层白雾,石桥上空无一人。
霍忍冬靠着冰冷的石柱坐下,抱着膝盖望着远方,期待再看见那个戴斗笠穿蓑衣的身影。
一刻钟、两刻钟……
随着时间缓缓流淌,行人多了起来,开始有小摊小贩出现在桥头。
高度的恐惧和紧张燃烧着她的精气神,霍忍冬昏昏欲睡,忽然感觉脚上压了什么重物。坐直身体一看,原来是两个卖菜的中年夫妇在她旁边摆摊,菜篓子压到了她的脚。
两人满面风霜,是普通凡人的模样。
霍忍冬搓了搓已经冻麻的手臂,问道:“大叔大婶,请问可有看见一位白发蓑衣的公子路过?”
她那么大个人,就算狼狈如乞丐,照理也不应该会压到她。可这卖菜的中年夫妇就像是看不见她一样,对于搭话也没有丝毫反应,依旧在做自己的事。
霍忍冬看见他们的模样,又想起那日在千金堂外被脚夫撞到的事,一股寒意忽然从背后弥漫。
桥上人多,那位公子不会来钓鱼了。
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往桥下跑。
所有摆摊的小贩、来往的路人都对她视而不见。不管霍忍冬是如何求救、呼喊,都当面前不存在这个人似的。他们笑着互相讨价还价,或者挑拣货物,完全没有一丝异常。
当人失去作为人的存在感,他就不再是人了。
霍忍冬站在路中间,虽然太阳已经升起了,她却觉得周身冰凉,连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红丹的诅咒不光可以使人身体消亡,还可以切断人和世上最后的联系。只要没人注意到她,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她就彻底沦为了一块血肉、一味药材。
耳边混沌的嘈杂声里,忽然传来几声稳稳的脚步,霍忍冬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是身后有人追了上来,韩家人发现了!
那些人在桥下包围了路口,没办法,霍忍冬只能慌不择路地往另一头跑。
这边没有什么凡人摆摊,十分安静宽阔,因此也衬得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那些人逐渐拉近了和她的距离,霍忍冬已经失去视觉,只能看见一片片断断续续的斑块。
终于在眼前最后一片光明消失时,她摔倒在地上。
触手的地砖冰冷湿滑,霍忍冬崩溃一样大吼,她用手肘撑着地面,徒劳地往前挪动身体。
她不要……不要就这样死去!
下一刻,有片衣角拂过她的手背,随后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你?”
霍忍冬愣了一下,此刻她已失去了视觉,眼前一片漆黑,但还是挥舞手臂,紧紧攥住了面前人的衣袍。
“救救我……”
戚慈已经从白玉京下山好几天了,原本今日是打算购置些丹药离开秋水镇的。只是他一大早觉得心神不宁,没想到这就在小巷子里救到了霍忍冬。
他还记得这个霍家的小女子,当初好心给她一颗丹药,谁曾想没过多久她就搞成这样。
戚慈蹲下身来,耐心道:“你真的要我救你?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跟着我没准会更危险。”
面前的女子双眸已经失去光彩,却还执拗地望着他的方向。那双曾经波光潋滟的眼睛,里头已是一片灰暗。
戚慈被攥着衣摆一动不动,倒是不远处循着味过来的杀手坐不住了。
他们是韩家豢养的门客打手,最高的也不过炼气后期而已,这样的修为足够在凡人面前横着走,但在修真者眼里就不算什么了。
面前这个戴斗笠的白发男子,浑身上下没一件法衣宝具,却完全看不出修为,叫人不敢大意。
打手小头目走上前来抱拳,又指着地上的霍忍冬:“这位道友,这是我们韩家少爷娶进门的凡女,身患重疾,还请道友不要插手韩家家务事。”
报出韩家的名字,秋水镇里的大小世家都会给点面子。
戚慈点点头:“原来是千机阁门下的韩家啊。”
几个打手露出满意表情:“正是!”
韩家家主的亲哥哥韩岻,正是千机阁的供奉长老,如今已是金丹后期修为,是韩家修为最高的一个。千机阁是在白玉京都能排得上号的大门派,更别提盘根错节的家族利害关系了。
“原来如此。”戚慈握着霍忍冬的胳膊将人提起来,却没有把她交出去的意思。
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一双凤眸冷意森寒:“韩岻倒是个人物,可韩家,又算什么东西?”
几人闻言面色一变,抽出腰间佩剑想要冲上来,却被戚慈弹指挡住。
只闻“叮”的一声脆响,灵剑在他指尖碎裂成段段铁块。那炼气期的打手只觉得撞上一堵极硬的墙,然后是恐怖到发指的威压兜头泼下,不光压断了他的剑,还压断了他们的脊梁。
几个打手也是修士,此刻却趴在地上完全站不起来,“哇”的一口吐出血来。
为首的一个恐惧求饶:“前辈、前辈饶命……”
却见那白发男子将霍忍冬轻轻松松扛在肩上,转身离去,声音凉薄。
“做出这种下作的手段,猜也是想要参加门派大选,那我就去看看,韩家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
第6章 杀夫证道
白玉京下共有四个镇子,门派大选是全部修仙者的大事,每个镇子都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出面,于镇上的“登仙门”设置道场,再行挑选合格的子弟。
今日是登仙门开启的第一天,先是镇上几家大户合力举行了祈福仪式,放飞仙雀、播撒灵雨,也是给当地凡人的福祉;再有作为白玉京第一大宗门的天衍宗掌事出面,勉励各家小辈。
年轻子弟们面带微笑、互相行礼,气氛一派大好。他们有天资卓越的,也会由家族长辈们领着去几大宗门掌事面前过个脸熟。
韩庐当然是没资格的,他跟在几名族兄身后,听他们讨论哪个门派功法高深,或是哪个门派资源丰富,完全插不上嘴,脸上的笑意都快僵住了。
等候在登仙门登记的八成是秋水镇当地的修仙世家子弟,也有二成是慕名而来的散修,真正的凡人几乎没有。
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真正的门派大选还得看七日之后的试炼。
因为韩岻的关系,韩家人肯定是要进入千机阁拜师的。族中有长老和没长老,将来能得到的助力可差的多。除非是天灵根的天之骄子,那才是众门派都要争抢的人选。
大家排着队在玉碟上留下名字,忽然有人惊呼。
“快看,那怎么有个女人?”
“披头散发的,是厉鬼还是活人啊。”
“各宗掌事都在这里,怎么可能是厉鬼。”
登仙门的坡下,霍忍冬以树枝为杖,步履蹒跚走来。
道路两侧是一棵棵百年灵树,茂盛的枝丫上挂着祈福幡,深红色的随风飘荡。她衣衫单薄,几缕发丝黏在惨白的脸上,身形隐没在早晨的雾气里,看着真像几分女鬼。
霍忍冬站在黑压压一帮修仙之人面前,努力挺直了背脊:“试问,求仙问道之辈可以薄情寡性、恩将仇报吗?”
话音一出,躲在人堆中的韩庐大惊失色,他忙抓住身边人。
“她、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快找人把她带走!”
各家有人议论纷纷:“怎么,此女是韩家人,和你相识?”
“我不认识她!”
霍忍冬孤身站在登仙门尽头,人群为她让出一圈空隙,字字诛心、声声泣血。
“试问,求仙问道之辈可以道貌岸然、草菅人命吗?”
“试问,求仙问道之辈可以食人血、啖人肉,以活人做邪法吗?”
韩庐看见周遭人望过来的古怪神色,惊慌失措大吼道:“你胡说!我才没有吃活人!”
众人哗然。
“这么说你真的是负心薄幸、恩将仇报之辈了?”
“此女说的草菅人命又是几个意思?”
韩庐支支吾吾:“我、我……”
韩家家主韩山本来在内室和几名掌事寒暄,听见动静疾驰而出,一巴掌把韩庐打到一边。
他尤为不解气,恨铁不成钢地又是一脚踹在韩庐背上,这才恶狠狠看向霍忍冬:“疯言疯语、信口雌黄,哪里来的疯婆子!”
说罢竟然是直接招出袖中的法宝天雷锤,要把她当众砸死。
滋滋闪电缠绕黢黑的锤身,这是一件地级法宝,要是重重砸下去,别说弱不禁风的霍忍冬了,炼气修士都要当场毙命。
金丹期修士威压下,几个修为低的小辈都吓得往后躲去,伴随轰鸣的雷声,众人只见天雷锤腾空飞起,化为闪电朝那女子兜头砸去。
只是预料中血肉四溅的场面没有发生,天雷锤在距离霍忍冬几米远的距离生生被阻下。
不知道轰到什么东西上面,只闻“咣”的一声巨大金属撞击响动,在场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双耳,个别修为差的还呕出血来。
霍忍冬面色惨白,在法宝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她脚步晃了晃,身形还未倒下,被一只手从身后扶住,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
一道漠然的声音宛如寒玉相击。
“谁敢动她。”
戚慈心情非常不好,他冷漠地打量面前的韩家人,见一年轻小辈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应该就是那个负了霍忍冬的未婚夫了。
他抬腿,将掉在地上的天雷锤又给踹了回去,冷笑:“怎么,韩家是害怕真相公之于众,想要当众杀人灭口了?!”
好好一件地级法宝,就这么被人踢来踢去的。
韩山将法宝召回袖中,脸上不动声色,实则心里犯难。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白发男人。秋水镇何时出现过这号人物,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身上穿的也不是高级法衣,自己却看不穿他的修为。
是带了隔绝神识的法器,还是境界更高?
韩山按兵不动,倒是他旁边那位千机阁的掌事急不可耐跳了出来。
宋奇:“哪里来的散修,竟敢扰乱秋水镇门派大选,还在这里大放厥词诋毁韩家,简直胆大包天!吾乃千机阁掌事宋奇,你是何人,还不报上名来!”
宋奇不过筑基期大圆满而已,但因为是有实权的管事,人人都敬他三分。
他为韩山出头,也只是想抱韩岻的大腿,毕竟那位可是金丹后期的供奉长老,没准什么时候就突破元婴了。